第45章 除晦除晦
第45章 除晦除晦
寒氣逼人的街巷裏人聲鼎沸,小販的吆喝聲清脆又爽利,隔着兩條街能清晰辨出他賣的是什麽東西。
隋玉哈口氣搓手,低頭交代說:“集市上人多,你抓緊我可別走丢了。”
良哥兒點頭,他臉上興沖沖的,出門之前隋玉給他五十文錢,讓他到集市上可以買想要的東西。
出了軍屯再往前走一裏多路就是人流湧動的集市,歲末的最後一個趕集日,商販将壓在手裏的貨都推了出來,商鋪的夥計一改往日的冷淡,掬着一張燦如菊花的笑臉站在鋪前熱情地招呼過路人,路邊擺攤的小販聲音更大,他們眼尖嘴利,一口一個叔、奶叫得親切。
“屠蘇酒,賣屠蘇酒,年末喝口屠蘇酒,來年百病不生。”
挎筐的女人探頭看一眼,問:“怎麽賣?”
“三十文一兩。”
“過年了還這麽貴。”女人搖搖頭,捂住口鼻挎筐又走了。
“我這裏還有桃湯,桃湯便宜,不嫌麻煩你買桃樹枝葉回去煮湯也行。”小販高聲喊人,“嬸子,桃湯我便宜賣給你。”
女人擺了下手,甕聲甕氣地說:“已經買了。”
轉眼又被賣桃符的商販拉住,她仔細翻看兩眼,讨價還價後,二十文買走一對桃符。
隋玉挎着籃子走在後面聽到聲,她走到賣屠蘇酒的攤子前,問:“桃湯怎麽賣?”
“二十文一罐,明天就過年了,我便宜賣給你,賣完了我也清淨。”小販在她籃子裏掃一眼,問:“你沒帶罐子啊?”
隋玉出門前沒想到要買酒湯,她拎起地上擺的一捆桃枝,說:“這個怎麽賣?”
“五文錢你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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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玉又抓兩把幹桃葉和桃樹根,說:“這些一起五文錢,我待會兒回去拿個碗來再沽二兩屠蘇酒。”
小販思量再三,接了五文錢,隋玉走的時候他不放心地囑咐:“小嫂子,你待會兒可一定過來,我就在這兒等你。”
隋玉點頭,她又走到賣桃符的攤子上讨價還價,用五十文請兩對神像回去。說是神像,其實就是在桃木上畫神官“神荼”“郁壘”的小像,簡單地勾勒幾筆,再分別寫上名字。在這個沒有紙張的時代,這就是門神。
隋良聽見賣饴糖的吆喝聲,他扯了扯隋玉的衣擺,手往前指。
隋玉帶他過去,三文錢一塊的饴糖,隋良掏錢買兩塊兒,他吃一塊兒,一塊兒喂進隋玉的嘴裏。
“真甜。”隋玉眯眼。
隋良也眯了眼,他舔着饴糖尖尖吃得小心。
路過糧鋪,隋玉走進去買半鬥米,送客人出門的夥計走過來問:“你沒擺攤賣包子了?好久沒見你來買面了。”
隋玉點頭,她伸出手給他看手上的凍瘡,說:“天太冷了,手上的凍瘡惡心人,不能揉面,索性就沒做了。”
“那就等天暖了再賣。”夥計給她稱米,說:“斤兩足足的,你看一眼。”
“還是老價錢?沒跌價?”隋玉數錢。
“冬天不漲價就不錯了,還跌價……”夥計笑。
隋玉遞過銅板讓他數,出門前,她笑着說:“歲歲平安,百病不生。”
“哎,您也是。”夥計一路送她到門外。
過了糧鋪,隋玉站在路上想了想,已經沒什麽要買的了,不過回去也無事,她牽着隋良在集市上逛。兩人跟着人流走,走到街尾穿過一條窄巷發現竟然有胡商叫賣的攤子。
隋玉跟隋良又在這條風情迥異的集市上流連了小半天,姐弟倆在每個攤位前都駐足許久,但光看不買,胡商也不趕他們,因為隋玉肯聽他們吹噓每個破銅頑石背後的故事。
閑暇且喜慶的日子難得,隋玉跟隋良在外面逛到太陽落山才回家,小孩們在巷子裏跑,人手一個餅子,到過年了,多數人家都蒸些包子烙些餅。
晚上做飯的時候,隋玉也發半盆面,打算蒸鍋包子過年吃,餓的時候餾熱,省事又飽肚。今天在集市上,她聽說從除夕到初五都有跳傩戲的,她打算帶着隋良再去湊熱鬧玩幾天。
夜裏躺到床上了,隋玉猛地一下坐起來,隋良驚詫不定地望着她。
“哎,忘買屠蘇酒了,玩忘了。”隋玉拍頭,賣酒的沒等到人估計要把她罵得狗血淋頭,“算了,我明天早上去看看,看他明天還擺不擺攤。”
惦記着這個事,隋玉在吃了早飯後立即拿着水囊出門,今天是除夕,各在各家忙,街上的人像雪地裏的麻雀,寥寥可數。她走了幾步一眼看見昨天賣屠蘇酒的小販,對方也看見她了。
“幸虧你今天來了,我昨天忙忘了。”隋玉歉意一笑,她遞過水囊,說:“給我沽三兩好了。”
小販高聲應好,他邊沽酒邊說:“昨天沒等到人,我估摸着你就是忙忘了,想着你沒買酒今天還要來,我一大早就過來了。”
“昨天沒罵我吧?”隋玉笑着問。
“哪能啊。”小販說他不是那種人,他多給隋玉沽半勺酒,說:“百病不生。”
“百病不生。”隋玉回他一句,她接過水囊準備回去,“我先回了,你忙。”
“哎,我再等等也回了。”
隋玉回去先除舊,她跟隋良燒水的燒水,擦洗的擦洗,将屋裏屋外都擦洗幹淨,牆上的浮土掃下來倒去門外,駱駝圈也裏裏外外清洗一遍。
忙完這些也晌午了。
“之前的炒面還有剩的,我們沖兩碗油茶将就着吃一頓,留着肚子晚上吃肉。”
隋良連點兩下頭。
燒水的時候,隋玉開食櫃拿風幹的兔肉和腌的豬肉,用溫水泡盆裏。
“你姐夫今天沒口福了。”隋玉跟隋良說,“不過也不能這麽說,錯過這一頓他娘再給他補起來。”
兩碗油茶攪好,隋玉遞一碗給隋良,兩人端碗蹲在竈前吃,偶然隋玉說句話,隋良擡頭認真地聽着。
“喵——”貓官進門先叫一聲,聞着味徑直進竈房。
“跑哪兒玩去了?”隋玉給它舀一勺油茶放破碗裏,叮囑說:“待會兒別出去了,年夜飯好了我可不出去找你。”
肚裏有了食,隋玉着手開始準備揉面,醒面的時候剁蘿蔔切肉炒餡,餡料起鍋又忙着包,待包子上鍋蒸,她又繼續洗肉切肉剁兔子。
一刻不得閑。
雖然家裏只有她跟隋良兩個人,但這個除夕隋玉絲毫沒有将就的心思。
一鍋包子出鍋,隋玉将鍋底的水舀盆裏,再兌瓢涼水洗酸菜。
鍋底餘水燒盡,油罐提起倒油,待鍋底冒煙,隋玉将半邊兔肉倒進鍋裏爆炒,兔肉變色倒入蘿蔔,再加水焖着。
“一個蘿蔔炖兔肉,一個酸菜炖五花肉,再來個煎豆腐和韭菜炒蛋,今天晚上做四個菜。”隋玉念念有詞。
隋良跟着點頭。
“良哥兒,你有沒有想說的?”隋玉故作無意地問。
隋良張了張嘴,他做出“啊”的口型,但只冒熱氣,沒有聲音傳出來。
他喪氣地低下頭。
“沒事,可能有一天你睡醒了突然就能說話了。”隋玉笑笑,“你不會說話也沒關系,我說你聽着。”
隋良摸着貓頭點了點頭。
兔肉起鍋蓋上盤子放竈臺上溫着,再洗鍋炖酸菜豬肉,兩個炖菜做好,剩下的兩道快手菜不耗什麽時間。隋玉往鍋裏添瓢水,将冷掉的包子挾兩個放篦子上餾着。
“走,吃飯,把菜往堂屋裏端。”
過年不在竈房裏吃飯。
此時太陽還在天上綴着,天色明晃晃的,兩只母雞也沒進籠,人開門進屋,它們也跟了進去。
“去去去,還沒到你們上桌的時候。”隋玉揮手驅趕,她進柴房抓一捧豆渣撒地上,說:“今天過年,你們也吃好點,開年了多下蛋。”
兩只母雞咯咯叫,爪子在地上扒拉來扒拉去。
隋玉将買來的屠蘇酒倒碗裏,三兩酒不足半碗,她抿一口嘗嘗,酒味不厚,她給隋良分一點,淺淺蓋住碗底。
“來,我們姐弟倆喝一個,這是我們死裏求生的第二個除夕,慶祝我們有家了。”隋玉将酒碗遞給隋良,兩碗輕撞,發出不算清脆的叮叮聲,“預祝我們以後的路越走越寬,生活越來越有希望。”
隋良的眼睛亮晶晶的,他笑眯眯地看着姐姐,雙手捧碗一口氣喝盡碗裏的酒水。
“海量啊小兄弟。”隋玉比個大拇指。
隋良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
“吃吧,今晚敞開肚子吃。”隋玉不再說其他。
兩人拿起筷子,同時各挾一塊兒兔肉給貓官,姐弟倆笑眯眯地互看一眼,又同時下筷給對方挾肉。
“哈哈。”隋玉大笑一聲,說:“吃吧,早點吃完我們早點出去看傩戲。”
巷子裏突然熱鬧,隋玉往外看,大門沒關,她正好看見對門的三個小孩各舉一個火把出來。過了一會兒,西邊也走來一家人,也舉着兩個燒得正旺的火把。
“還在吃飯?”過路的人高聲問一句。
“你們年夜飯吃的挺早,這就出去玩?”隋玉問。
“我家的年夜飯年年都早,你們快吃,待會兒一起去跳傩戲。”
人走了,隋玉跟隋良的心也跟着跑了,姐弟倆草草吃完一頓飯,餾的熱包子也沒吃,還放在蒸鍋裏。
隋玉忙着将門神挂大門和堂屋門上,門楣上挂上桃枝,剩下的桃枝和桃葉桃莖泡水裏,等晚上回來了煲桃湯。
隋良把碗筷洗了,又從柴房抽兩根直溜溜的木棍,他跑到門外看其他人舉的火把,又跑進屋剝樹皮。
“我來弄。”隋玉過來,她拿砍刀剝樹樁子上的皮,再纏到木棍上,厚厚綁了一圈,之後拿着兩個火把進竈房,手搓豬油抹在樹皮上,順帶用豬油抹手。
“給,塞到樹樁子裏給捂出火。”隋玉把火把棍遞過去,又握住隋良的手搓搓,搓得油光發亮。
隋良捂火的時候,隋玉手腳麻利地把竈臺收拾幹淨,包子和剩下的菜都放食櫃裏,免得遭耗子。
火把捂出火,竈臺上的貓驚得一蹦,隋玉拿過火把按住它繞一圈,念叨說:“除晦除晦,貓官長命百歲。”
“除晦除晦,駱駝百病不生。”
“除晦除晦,母雞下蛋無憂。”
“除晦除晦,這個家越來越興旺。”
兩人舉着火把在屋裏繞一圈徑直出門,出了大門,火把遇風,火苗陡然拉長。隋玉按住隋良舉起火把繞一圈,隋良高舉火把再圍她繞一圈。
“除晦除晦,隋玉和隋良早日脫奴籍。”隋玉低喊一聲,她鎖上門,拉着隋良大步往巷外走。
此時天色已暗,大多數人都出去玩了,巷子裏安靜的只聞風聲,但有火把照明,也可能是氣氛使然,隋玉走在路上一點都不怕。
再往前走就熱鬧了,街上人多,大家舉着火把摩肩擦踵往東走,數不清的火把照亮了長街。隋玉混在人群裏腳步輕快,兩只眼睛左顧右盼,看着一張張映着火光的臉蛋,她心裏松快極了。
走過長街,離得老遠就看見衙門外照亮天幕的熊熊火焰,跳傩戲的人已經在了,寒冬臘月天,幹冷的風呼呼作響,跳傩戲的人一身無袖的單薄衣褲,卻還出了汗。
路的正中間堆着火,過來的人将手上的火把扔進去,圍過來的人越多,柴堆的越高,火焰越盛,跳傩戲的人越發起勁,鼓點也越發密集響亮。
某一個瞬間,鼓點重重一落,周遭圍觀的人舉手擡腳開始跟着跳,所有人笑着鬧着盡情扭動。隋玉跟隋良混在其中也被帶動,隋玉學着跟前大娘的動作跳,一手牽着隋良,帶着他跟着衆人在含糊不清的唱和聲裏圍着火堆轉圈。
一去唱罷,鼓點登場,鼓聲急促又激昂,上一瞬還沉浸在傩戲裏的人們被鼓聲喚醒,男女老少各個沖到火堆裏拿火把,又舉着火把往東跑。
隋玉不明所以,但手腳已經跟着做了,她牽着隋良,兩人大笑着在寒風裏奔跑,一條蜿蜒的火海直奔東城門。
城門大開,今晚有防守但無禁制,所有人可以出城。
火海穿過漆黑的城牆門洞,最終彙入城外的一個火坑裏。隋玉将自己手上的火把扔下去,她大概明白了,傩戲是為了驅邪除晦,火把也是,将火把扔出城外,是祈禱新的一年,城池常在,人無疫病,六畜興旺。
“百病不生。”隋玉念一句,“良哥兒,扔火把。”
百病不生,隋良跟着無聲重複。
姐弟倆又跟着人群回城,路上大家相互道賀無病無災、莊稼豐收、常樂無憂……
回到軍屯,腳步快的人早已回來了,巷子裏有了人聲,沉寂的宅子有了火光,這片土地又熱鬧起來。
隋玉開鎖進門,聽到巷子裏有人聲,她扭身道一句:“新年安康。”
“哎,新年安康。”走路的人是西邊的人家,牽着孩子的婦人溫聲問:“趙夫長哪天回來?”
“看情況,我也不清楚。”隋玉說。
“家裏要是有事你就喊一聲,聽到聲就有人出來。”婦人交代。
“哎,謝嫂子。”隋玉笑着道謝。
進屋點油盞,隋玉端着油盞在各個屋繞一圈,出來問:“良哥兒你餓不餓?我餓了,我們煮鍋桃湯,再餾兩個包子吃。”
隋良也餓了,他坐在竈前摟柴燒火。火光照亮他的臉,臉上熏得黑乎乎的,隋玉進門看見,她指着他哈哈笑。
“我臉上是不是也是黑的?”她走過去問。
隋良笑着點頭。
“這叫晦氣燒成了灰,我們明年一定能脫奴籍。”隋玉信心滿滿。
鍋裏的水燒開煮沸,隋玉掂起篦子攪了攪水裏的桃枝,桃木是除邪的東西,桃樹連根帶葉都成了寶。隋玉入鄉随俗,也跟着煮一鍋喝,她跟隋良一人灌一大碗,水囊裏也灌上滾燙的桃湯,剩下的水用來洗臉洗腳。
睡前,隋玉端一碗桃湯走進柴房,往泡臭的木盆裏各倒半碗,念念有詞道:“順心如意,保我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