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十裏一亭,三十裏一驿。
又路過一個跟積雪同色的木亭,隋玉擡頭看了下天色,厚厚的雲層烏壓壓的,要下雪了。
“走快點,不能歇,天黑之前趕不到下一個驿站,夜裏都等着喂狼。”官兵的聲音裏帶着明晃晃的急促,一旦落雪,在這荒天野地裏過夜,他們帶着刀也是九死一生。
不用他催,趕路的人心裏都明白是要變天了,大家都不吭聲,悶着頭一個勁在雪裏跋涉。
走在最前面的犯人用腳踏平浮雪,雪粒順着縫隙鑽進草鞋裏,捂化了又結了冰,鞋底結了冰碴子。
“咚”的一聲響,隋虎反應遲鈍地擡頭,他眼睜睜看着走在側前方的族兄朝他滾來,還來不及躲就被撞倒在地,他身上背的孩子也一下掀翻在雪窩子裏。
“三叔!”隋文安伸手抓住隋良,又拽了隋虎一把,借了他的力,這父子倆止了落勢,另一個人就沒這麽好運了,留下一地血痕滾下了緩坡,最後撞在一墩石頭上不動了。
隋虎吓出了一頭冷汗,他沾着一身雪爬起來,眼神發愣地盯着坡下一動不動的人,差一點,差一點他也沒命了。
“三叔,你抱着良哥兒,他吓哭了。”隋文安在心裏掂量了下,對走過來的押送官說:“官爺,罪人能否下去看一眼?我族叔掉下去了。”
“看什麽,沒命活了,繼續趕路。”官兵暼了一眼,心裏立馬有了決斷,他揮着鞭子抽趕人,說:“繼續走,不能耽誤趕路。”
隋文安挨了一鞭子,鞭子抽斷了稻草,草杆紛飛,他繃着臉又往坡下看一眼,扭頭跟上隋虎繼續前行。
“三叔,你仔細點走。”他心有餘悸地叮囑。
“好,你也小心點。”隋虎吓精神了,努力睜大眼睛看着前路。
雪地裏刺眼的紅色晃眼,走在後面的人看見了,紛紛縮着脖子往坡下瞅,癱在石頭上的人臉朝下,身上又卷着稻草,沒人能看清面容。
“誰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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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不出來,看樣子應該不是我家男人。”
“應該也不是我家當家的。”
“不是我大哥。”隋靈拍拍驚跳的胸膛。
“嗯,不是,也不是三叔。”隋慧認真看了告訴隋玉。
隋玉松口氣,她雖不喜隋虎,但得承認,在這流放的路上,隋虎是她的一個依靠,有個“爹”在,她睡覺能踏實些。
雲層越發厚重,樹林子裏越發昏暗,好在路上覆着白雪,走路不至于看不見路。人群裏相識的人相互攙扶着借力,隋玉也跟隋慧拉着,隋慧又牽着隋靈,三人深一腳淺一腳拄着棍子跟着前人的腳步走。
“落雪了。”有人喊了一聲。
隋玉擡頭,雪花落在她嘴唇上,化成水浸入唇舌,她方有知覺。
“走快點。”官兵又催。
又一個人踏空,身子一歪摔了下去,驚惶的喊叫響徹樹林,所有人跟着心裏一緊,就在以為他是另一具荒野裏的屍體時,他滾了一身雪爬上來了。
“吓死了。”隋玉心悸地籲口氣。
“娘,我害怕。”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
“人多,不怕,馬上就到驿站了。”
隋玉擡眼看向前路,不見火光,不知道驿站還有多遠。
雪花紛紛揚揚灑在荒野,漸漸的,人身上覆了雪,踏過的腳印又被浮雪蓋上,天地融為一色。
隋玉可算明白為什麽要冬天流放了,就這荒無人煙的地方,誰也生不出逃跑的心思,跟着官兵走才是唯一的生路。
“到驿站了。”走在前方探路的人大喊。
所有人驚喜擡頭,驿站立在雪地裏,無火無光,也給人希望,又熬過一劫。
荒野裏的驿站破敗,房舍低矮窄小,馬廄四面漏雪,人住進去還要先忙着清掃地上堆的雪。
“你,你,你,還有你,抱捆柴爬上去把棚頂修修,若是雪不停,我們在這處傳舍多留幾天。”官兵在檐下喊。
隋玉大喜,其他人也喜形于色,所有人都盼望着這場雪多下幾天,給人留個喘息的機會。
“過來幾個人跟我去修牆。”隋虎過來喊,“玉姐兒,看好你小弟。”
“三叔,你去忙吧,我們看着良哥兒。”隋慧開口。
“行,那你給我盯着,交給你我放心。”隋虎說着看了眼隋玉。
隋玉瞅都不瞅他,等人走了,她撈起罐子出去裝雪。
在路上已經走八天了,手指腳趾早已凍腫,耳朵和臉頰上也長了凍瘡,用雪搓後發熱,皮下的硬疙瘩癢得人心裏發急。隋玉拽下隋良的手,摳坨雪摁他耳朵上,硬聲硬氣地說:“不準摳,摳破了流血,我聞見血味就忍不住,半夜餓了就吃了你。”
隋良信以為真,他坐在幹草上悶不吭聲地掉眼淚。
“你吓他做甚,本來就夠可憐了。”隋慧說着軟和話。
隋玉想說可憐又不是她害的,但隋慧聲線柔,說話細聲細氣,又在路上相互扶持了七八天,她也不好戳人心窩子。只好改口說:“不吓他不行,他太小了,又不明白道理,不聽勸。”
“良哥兒怎麽會這麽怕你?”隋靈探頭問。
“我跟姨娘在他面前上吊,姨娘死了,我沒有,他可能以為我是鬼。”隋玉壓低了聲音,同時配上陰恻恻的表情,猛地一蹿,撲向隋靈,見其毫不受驚,她失望地說:“真沒意思。”
“等你真正變成鬼了我才怕。”
“靈兒!”隋慧斥了一聲,“再胡說我打你了。”
隋靈不服氣,拎起空罐子又出去裝雪。
“窦姨娘怎麽會在良哥兒面前上吊?他不說話了是不是就是被吓的?”隋慧關心道。
“應該是的。”隋玉回憶了下,記憶太混亂了,那時候處于死亡的恐慌裏,原主完全沒有關于隋良的記憶。她捋了捋,說:“姨娘帶我上吊的時候是躲着他的,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找過去了。”
隋慧得到她想知道的,道了聲造孽,随後去找隋虎說明緣由,“玉妹妹應該是放不下窦姨娘的死,另外也受驚了,所以才變了性子,三叔你別怪她。”
隋虎點了下頭,什麽都沒說,他摸黑溜牆根走,掂着從柴房順回來的木板。
“隋玉。”他喊了聲探位置。
“怎麽?”
“嗯,抱着你小弟站起來。”隋虎把地上的幹草收拾起來,輕手輕腳鋪了木板,再蓋上幹草,低聲說:“別吱聲,你們姐弟四個擠着睡。”
“粥好了。”驿卒高聲喊。
隋玉聽到聲麻溜地站起來,抱起裝雪的罐子就跑,不忘囑咐道:“隋靈,你占着位置別動。”
她混進人群裏去搶熱粥,喝了兩天的冷粥後,她明白想靠熱乎的粥水吊命就只能靠搶。
隋文安就在門外等着,見了隋玉,兩人一道往人堆裏擠,有人踹打他給擋着,悶聲跟在後面推。
搶了半罐薄粥,滾燙的粥水在罐子裏一滾就不燙了,隋玉抱着捂手,跟在隋文安後面矮身進馬廄。
“回來了?”隋慧揚着聲問。
“嗯,熱乎的。”隋玉心情輕快,她抱着罐子先大喝一口,一整天的快樂就是一口熱乎飯,她舍不得咽下,包在嘴裏細細咀嚼,順手把罐子遞給身邊的人。
五大一小圍坐一圈,熱乎乎的罐子在手中傳遞,一口又一口,只剩個底了又回到隋玉手裏,罐子是她的,粥是她搶的,理應她喝最多。
“老石——老石——你們誰看見我男人了?”一道驚慌失措的聲音在馬廄裏響起,瘦骨嶙峋的矮小婦人在人群裏尋問,絆着人的腳摔個臉貼地,她像是不知道疼,又爬起來問:“我男人呢?誰看見老石了?”
“老石掉坡下了。”有人答。
“你胡說,那不可能是我家老石。”
沒人吭聲了。
“老石啊——我可怎麽活啊——”婦人無望的大哭,她哭了幾聲,突然想起什麽,一個翻身爬了起來,尖着聲音問:“隋文安、隋文安,你滾出來,你該死,你們怎麽不去死,該死的是你們。”
隋虎按住隋文安,讓他別出聲。
隋玉屏氣盯着越走越近的人影,身邊的人一動,她立即挪開目光看過去。
“嬸子,是我們一家對不住你們。”隋文安走了過去,膝蓋一彎跪了下去。
“啪”的一聲響,隋玉後仰身子抽口冷氣,隋文安被打得頭撞木樁上了,接着更是被撲在身上打。
隋慧哭了,她拉住要去打架的妹妹,父債子還,這是她們該挨的。
“行了。”隋虎過去拉架,他壓着聲音說:“別鬧事,驚動了官差,我們都別落好。”
這句話驚醒了看戲的人,離得近的人過來拉,又是勸又是攘,可算把人拉走了。
“我出去一會兒,你們先睡。”隋文安往出走。
隋虎看了眼剩下的三個丫頭,他坐了回去,說:“睡吧,這一天快把人累死了。”
隋玉捧着罐子喝盡冷粥,抽兩把稻草纏住腳,再在身上蓋上稻草,撈來隋良抱懷裏,聽着耳側的哭聲閉上眼,來不及感嘆剛剛發生的事,閉眼就陷入了黑夢。
隋慧跟隋靈也哭着睡着了,隋虎守在一旁還硬撐着,有人走過來站定,他坐起來問:“是文安?”
站着的人沒吭聲,隋虎也不作聲了,兩人對峙了好一會兒,站着的人走了。
隋虎不着痕跡地松口氣,又等了一會兒,隋文安進來了,聽着聲他還不放心,硬是問了好幾個先人的名諱才躺下。
“在你之前有人過來了,聽呼吸看身形是男人。”隋虎說。
隋文安意會,說以後天黑了不亂走了。
……
一夜睡了醒,醒了睡,熬過最冷的後半夜,天明後出門一看,雪還沒停,積雪已經漫過門檻。
役卒偷懶,趁機使喚流放的犯人出門清掃積雪,清理屋頂上的沉雪,他們則是躲在燒有炭盆的屋裏避寒。
隋虎跟隋文安不放心三個丫頭單獨在馬廄裏待着,外面冷也把人喊了出來,讓人跟着一起幹活。
隋玉團了雪塞進漏風的牆縫裏,偶然從雪地裏翻出一團麻繩,她喊了隋慧和隋靈,姐妹三個照着鞋底用木棍纏個木片綁腳上,纏好後藏起來,等趕路的時候再用。
“我餓了,你們餓不餓?”隋玉搓着手問,她滴溜着眼珠子,試探道:“你們身上可有值錢的東西?我們找役卒換些吃的?”
隋慧跟隋靈齊搖頭,她們身上值錢的都在牢裏打點獄卒了。
隋玉嘆氣,她從足襪裏掏出一角沾了草屑的碎銀子,仔細吹了吹,起身說:“要你們有什麽用,給我放風,瞅着別有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