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字畫
字畫
許潮音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顫,她察言觀色的本領素來不差,帶着記憶重來後更是一有風吹草動就十分敏感。
“那卷書我已經看完了,還能借我後續麽?”
池商宿難得地說長句。
他語調緩慢似清風拂面,撫平了許潮音的緊張。
許潮音驚訝道:“哥哥你不會徹夜未眠吧?”
池商宿在昨日夜裏才看而已。
“故事有趣得緊,”他沒有直接回答,“閑書看起來也不費腦子。”
許潮音尋思他說得在理,再可能他是天熹微時起了床,便比多睡的自己多了許多空閑。
“那我把剩下的都給你。”許潮音應允道。
池商宿本要颔首,忽而改口道:“我想我還是一本一本借罷。”
他說得坦然,斷不會是出于情面,而且,他也不會賣于人情。
即便許潮音有不解,亦咽了下去。
換作其他人,直接拿整卷書比一卷一卷借去方便多了。
池商宿是自有打算。
兩人來到許潮音的閨房前,尋晴正打掃完往外走。
她眼睛睜得老大,對他們私底下能結伴而行屬實意外。
“小姐,少爺,你們這是……”尋晴反應過來後方欠身行禮,“你們是要去哪裏?”
要出府玩耍,身邊也沒有奴仆跟着。
“我借了卷書給哥哥。”許潮音說罷,推了門進屋,而池商宿則在屋外等她。
尋晴不急着去忙其他事,于是出于好奇陪着池商宿一同等。
她端着木盆,正好擋住她投過去的目光。
池商宿的眼睛一直追随着進了屋內的許潮音,他面色沉靜,令人看不出一二,完全沒有十歲孩童應有天真。
尋晴不覺得有什麽不好,池商宿聰慧過人,早就顯現了自己的天資。
說不定以後得比老爺更出色。
她鬥膽猜測着,這樣的話是萬萬不可說出口。
只是……
尋晴惋惜到,他性子冷淡,凜如霜雪,若是在官場上,這樣的人是要吃虧的。
許潮音拿了書出來遞給池商宿。
池商宿接過書時稍稍與許潮音手指相觸,尋晴卻見他眼底很快閃過一絲柔軟,稍縱即逝。
他竟會有所動容?
尋晴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
然後立馬察覺到池商宿朝她漠然的一瞥。
“瞧我這記性,我還要将衣物拿到漿洗房去呢。”尋晴吞了吞口水,急忙行了禮退去。
他這比罵自己都讓人難受。
許潮音看尋晴慌慌張張的,好笑地搖了搖頭:“尋晴是怎麽了?”
池商宿不答反問:“要不要來看我練字?”
他說得随意,許潮音真的當他随口一說。
“我在一旁不會妨礙哥哥麽?”她遲疑道。
她沒聽說過池商宿有讓人看自己練字的興致啊……
猶記某次春暖花開,出外踏青,林知雲因有急事得趁早歸家,交代他們兩人可幾日後再回。
許潮音雖苦于要與池商宿兩人游玩,但不至于歸心似箭。
次日,她竟得知池商宿獨自一人歸家了,他寧願跋山涉水回去讀他的聖賢書,也不願同許潮音兩人共乘馬車賞花賞月。
“無妨。”此時的池商宿卻聲溫如玉。
他頓了頓又道:“你若是覺着無聊,我那還有書可以讀。”
“去還沒去呢,我不是非得讀書的。”
“不讀書……不讀書的話,我那兒還有七巧板和華容道。”
不知為何,許潮音聽出了他怕自己不應下的意思。
許潮音當然應允。
她反正閑來無事,與其獨自找事打發時間,不如順其自然。
池商宿寫得一手好字,等到歲日時她向他讨上一副對聯挂在屋外也是妙的。
況且林知雲是樂于看他們和睦相處。
彼時許潮音不知真相還不能理解,林知雲對池商宿有恻隐之心。
碧空如洗,暖風徐徐。
池商宿在院子樹下的石桌上鋪一張素紙,又端來一裝了水的瓷碗。
“哥哥,讓我來吧。”許潮音拿着墨錠,心蠢蠢欲動。
池商宿微怔後輕輕颔首,已是默許。
用藕芽似的五指進瓷碗沾水,接着滴在蓮葉狀的硯臺裏,許潮音右手将左邊的琵琶袖撩着,左手握着墨錠輕移慢行,見着墨色漸出,她方加快動作。
許潮音讓墨錠在硯臺裏均勻地畫着圈,直至墨汁粘稠,散發着一股松煙味。
“好了!”她莞爾一笑。
曾記宮鶴霄得勝時便有人向他讨字,他的字狂放不拘,豪放不羁,尤喜墨中灑金,更添肆意,許潮音往往替他研墨濡毫,是謂成雙作對。
當時有多甘甜,如今就有多苦澀。
許潮音的臉上浮現出連她自己都沒發現的哀戚,她泫然欲泣。
池商宿緘口不言,他提筆潑墨,手腕運轉停頓,灑脫間鋒芒畢露。
——還将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或是巧合……
不,一定是巧合。
許潮音面上難掩錯愕,她期期艾艾問:“什……什麽是‘舊時意‘?”
池商宿飛速看她一眼後低眉輕抿嘴角,似乎是悄然深吸了一口氣,片刻後,他平靜道:“沒什麽,随便寫的。”
玉雕的鎮尺還未顧得及壓于紙上,有風掠過,卷起寫了詩句的紙,勢要揚去別處。
池商宿只垂手而立,寂然不動。
許潮音愣了愣,一跺腳追了上去,在快被吹入池塘時她及時抓住了那張字畫。
“如若哥哥是随便寫的,就送予我好了。”
許潮音不過是看不下去池商宿對待親手寫好的字畫不管不顧。
她沮喪是她的事,她不允許別人同她一般喪了氣。
即便要如何處理是池商宿的事,但他不是會任字畫被風卷走的人,他不是能為了一只幼貓淋一場不知下到何時的雨嗎?這樣執着的人會輕易放棄嗎?
“要是不說話就當你默認了。”許潮音壯着膽子提議。
池商宿只擡眼看她,有吃驚之色。
“我看哥哥是身體沒恢複好,還累着,”許潮音把字畫拿在懷裏,她怕他冷淡地讓自己扔了,離遠了幾步,又連忙補充道,“明兒這時我再來。”
說罷,她匆匆回屋去了。
池商宿看着她的背影,喃喃重複:“明兒這時……”
“好。”半晌,他沖着已經沒有任何人的地方點了點頭。
——還将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許潮音回屋将字畫放于桌上,怎麽看怎麽別有深意。
可她與池商宿原是有隔閡而水火無緣,如今交集也不算太多。
大概是她本就有心,才會杯弓蛇影,以後還是莫要多想才好。
晚膳時,許潮音去向正廳,見林知雲與池商宿交談甚歡。
池商宿已恢複如常,神情自若。
他還是這般冷淡的樣子更令她安心。
可她在琢磨一件事,要說這件事就不能讓池商宿在場,不然她會心虛,像是拂了他的好意。
“娘,”許潮音拐彎抹角道,“爹何時回來?”
她沒料到林知雲心思細,她方問出口,便猜到了她意有所指:“杪兒你要是擔心順忠侯府的小侯爺,明兒就跟你爹親自去他們府上瞧瞧。”
許潮音佯裝沒發現池商宿盯着自己,硬着頭皮接道:“我就是去瞧也不能瞧出什麽來……”
但她還是擔心的,順忠侯馳騁沙場多年,素來嚴厲,宮鶴霄習武時挨刀槍棍棒都是常事。
曾記宮鶴霄被關過唯一一次的禁閉,他強忍着身上的不适來找許潮音,為得就是及時見着她。
直至她無意中碰見宮鶴霄的背,他“嘶”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許潮音語帶哭腔,非得要看他背上被順忠侯教訓的傷。
幾道傷痕觸目驚心,敷着些藥膏。
宮鶴霄轉身捂住許潮音的眼,淚水滴在他的掌心裏滾燙滾燙的。
她心疼他的傷,他更心疼她流下的淚。
許潮音念及此處,心頭一幕幕憂愁難散。
“若是爹能替我去……”
“你們年紀尚小,有些事……”林知雲看許潮音越說越小聲,當她是矜持,于是點到為止。
無非是說不要心急。
許潮音無奈作罷,她不是心急,她……
“娘,”開口的卻是池商宿,他平靜道,“妹……妹妹她許是想帶句話而已。”
許潮音一時不知是該詫異他替她拿關于宮鶴霄的主意,還是驚訝于他說得不順口的那句“妹妹”。
“既然是帶句話杪兒就莫要操心了,”林知雲淺笑道,“你爹料到,已替你向順忠侯求情了。”
“早知我就不提了……”許潮音這回說得是真心話。
還省得她拐彎抹角鬧得自己尴尬。
“你這孩子……”
許潮音不回,只埋頭吃飯,結果沒注意把自己吃了個十成飽。
不過今兒她并不想去花園散步,因為她在用膳後要說了散步,林知雲定會要池商宿陪她,她說不準他會不會應下。
可是月色與池商宿太過相配,她沉迷月色,便會愛屋及烏。
許潮音找了個借口回了屋,又與尋晴道自己要早些休息。
一陣洗漱後,她拿了本閑書,悠然自得地靠着床邊看着。
“咕。”
打斷許潮音的是那只青灰色的鹁鴿,它被池商宿吓走,現如今又尋來了。
許潮音轉了個身,當眼不見為淨。
“咕咕。”
它叫得焦急,對許潮音無視它的行為十分不滿。
“你不要再找我了,”許潮音起身走向窗子,她站在窗邊對着鹁鴿的影子好生聲說道,“我是不會跟你走的。”
說罷,她聽鹁鴿将翅膀拍得“撲哧哧”,似乎作勢要闖進來。
許潮音趕緊安撫道:“可我要睡了,你明兒再來。”
她說得當然是客套話,只是抱着能拖一時是一時的心态。
鹁鴿哪裏分得清是不是客套?
它拍翅膀的聲音漸漸平複下來,“咕”,最後它短暫叫上一聲,似是同意。
許潮音再一看窗邊,它已飛走了。
明日……
明日再說吧。
她沒了看書的心情,索性真如她的借口般早些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