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第 3 章
這番清正的話倒是将她諷的眼不是眼、鼻不是鼻。
竺玉臉上漲得通紅,自甘堕落四個字像故意說給她聽的。
她對上陸綏漆黑冰冷的眼神,沉下的臉隐約透着平靜的怒意,她到了嘴邊的話又怯怯的咽了回去。
竺玉确實沒什麽出息。
內心有幾分畏懼陸綏,她能端出太子的架子頤指氣使陸綏做些什麽事,但也不敢真的把他惹惱。
這人真生了氣,就沒那麽好收場。
陸綏平日是先生眼中的好學生,端正克制,斯文守禮,脾氣溫和還很守規矩。
但他這個人其實蔫壞蔫壞的。
國子學裏的其他人,做的那些事,無論是仗勢欺人亦或是故意同她作對,都同陸綏脫不了幹系。
陸綏哪能真的有他表面這麽清白。
不聲不響就使了壞。
竺玉深吸了口氣,軟下語氣來好聲同他商量:“我并非自甘堕落,只是想到如此必然會耽誤你的時辰,就徹夜難眠、坐立難安。”
她說着謊話,下意識移開目光,黑白分明的眼透着股純然的稚嫩,眼神飄忽不定,最終只得局促盯着腳尖。
陸綏順着看過去,少年低垂着臉,不經意間露出纖瘦的後頸,碎發襯得膚色雪白,彎曲的弧度柔軟纖細,好似引頸受戮的待宰羔羊。
屋內燒着地龍将少年的臉熏得紅紅的。
她連撒謊,都沒什麽底氣。
陸綏也不知道皇後怎會将他養得這般膽小怯懦,曾幾何時,陸綏也懷疑過沈竺玉的膽小是裝出來的。
去年中元節,夜深時。
秦衡和周淮安支走了沈竺玉身邊的侍從,沈竺玉雖然膽子小,平日倒是很提防他們,很是警惕。
不過那日既是過節,再防備也還是上了當,喝了點酒就松懈了幾分,被騙去了榮親王從前的府邸。
傳說這棟廢棄的府宅裏鬧鬼。
院子裏黑漆漆的,烏雲掩住月色,宅子裏也不曾點燈,眼前烏漆嘛黑什麽都瞧不見,灌進來的風聲好似淩厲的慘叫。
沈竺玉被吓得睜大了眼,逐漸清醒。
頭也不回的往外跑,大門悄聲無息被人上了鎖。
秦衡和周淮安那時年紀雖小,膽子卻大。
桀骜不馴的性子,在京城一衆小公子裏也算出類拔萃。
兩人叫侍從鎖好了門,還打了個賭。
賭沈竺玉是翻牆跑出來,還是從後門那個故意留下的狗洞裏鑽出來。
誰都沒想到。
沈竺玉被吓得竟然趴在門邊嗚嗚嗚的嗚咽起來,腿軟發麻,走不動路。
隔着門扉,秦衡他們聽見若隐若現的嗚咽聲,臉上都有幾分難言的表情,這就被吓哭了?
還是不是個男人了!
秦衡一臉的嫌棄。
周淮安啧了聲:“膽兒比我妹妹養得貍奴還小,他這點膽子活不到成年。”
陸綏沉默不語。
深夜雪意漸濃,屋檐垂落的燈盞晃着明明滅滅的燭火。
明晃的火光将他冷白的臉龐映得清晰,一雙冷瞳,毫無情緒。
院子裏傳來的拍門聲,漸漸的弱了下去。
裏面的人似乎沒有什麽力氣了。
片刻之餘,陸綏淡道:“我進去看看。”
秦衡擡了擡眉骨:“明兒再悄悄叫人把門打開就是,今夜吓一吓他,能叫他老實不少,免得他和他那幾個狗腿子總是給咱們使絆子。”
說着秦衡眼中的眸色變厲了幾分,狹長的眼眸,漂亮又淩厲,“也好讓他清醒清醒,我們不是好惹的。”
今夜能不動聲色把他給關起來。
往後明槍暗箭自然也不會少。
陸綏側過眼眸,淡淡看了眼秦衡,毫無情緒的闡述:“我怕他死了。”
說完這句,陸綏便叫随從打開了門鎖。
秦衡靜靜看着他踩着夜色踏入榮親王府,夜裏的風雪墜落高門檐榷的朱牆碧瓦,平添幾分月色。
他身形挺拔,一襲黑色的錦袍常服,背影看着都蕭瑟冰冷。
周淮安眯起眼睛,他生得沒什麽攻擊性,不像陸綏,冷下要死不活的臉就很可怖。
過了會兒,周淮安不緊不慢收回目光,随後看向秦衡,似乎頗為不解:“陸綏裝什麽好人?”
就屬他心腸最黑。
蔫壞的。
今晚這事也是他們臨時起意。
沈竺玉三番五次在先生面前告他們的狀,暗戳戳的給他們使絆子,說他們幾個瞧不起國子監裏那幾個布衣出身的同窗,說他們仗勢欺人。
讓他們在先生那兒被訓斥了好幾回。
這事不可避免傳回了家裏,回府又各自被父親叫去書房,跪祠堂的跪祠堂,罰抄書的罰抄書。
總之,是不太痛快的。
秦衡被他父親請了家法,後腰到現在都還疼,恨得龇牙咧嘴。一時半會兒,都想不出什麽法子回敬沈竺玉。
還是遲遲沒吭聲的的陸綏,從容不迫吐出三個字:“他怕黑。”
才有了今夜這一出。
陸綏剛進院子,就被撲過來的人緊緊攥住了衣袖,一同撲過來的還有她身上透出來的清香,與旁人都不大相同,甜滋滋的,熏得慌。
陸綏蹙了蹙眉,十分不喜同人這般親近,動作有些冷酷的将撲過來的少年冷冷推開。
可沈竺玉莫約是真的被吓壞了,任他用了狠勁也沒能推開,反而抓得更緊了。
陸綏氣得冷笑。
看着纖瘦無力的孱弱少年,沒想到他被逼急了竟也能爆發出這麽大的力氣。
陸綏壓下眉眼的不耐,冰冷吐字:“松開。”
沈竺玉還在發抖,她抓着他的手指頭,渾身好像都是軟的,顫抖着聲,哆哆嗦嗦,結結巴巴,活脫脫一個沒用的膽小鬼:“有…有…有鬼。”
陸綏垂眸,目光淡淡掃了眼在臉色透白的少年。
她的眼睫輕輕的顫着,睫毛濃長平直,密密匝匝落下一小片青黑色的陰影,眼型很漂亮。
長相不俗。
但也就只有這點能拿得出手了。
陸綏扣緊沈竺玉的手腕,堅硬的指骨毫不留情用了狠勁,在她吃痛的時候,将她一把推開。
既然她看起來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陸綏也不打算再管,身後的人見他轉身要走,又踉跄的撲了過來,跑得太急還摔了一跤,狼狽的抱住了他的腿:“救救我,有鬼,救救我。”
她渾身都在顫:“求求你。”
“求求你,救救我。”
模樣精致的人兒眼底好像洇着水,看起來十分可憐。
身上的衣裳都被弄亂了,寬松狼狽。
軟軟的、白白的臉,黑漆漆的仿佛漾着水的黑眸,竟透出幾分楚楚的羸弱之态。
陸綏踢了踢腿,也沒把人踢開。
他顧忌着沒有用勁,不然他這一腳把人踢死。
陸綏說:“沒有鬼。”
沈竺玉的聲音聽起來竟然還有些許委屈,她固執又小聲地說:“有鬼的。”
陸綏眉心直跳,有些後悔自己為何要自找麻煩,不過他今晚若真死在這裏,會更麻煩。
沈竺玉不僅怕黑,還很怕鬼。
她胡言亂語也不知在說什麽,顫着聲說:“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陸綏耗盡了耐心:“沒有。”
沈竺玉小聲嘀咕:“有鬼的。”
她又認真地闡述:“鬼藏了起來,要吃了我。”
陸綏默了許久,他實在不知道皇後那等精明算計的人怎麽能把兒子養成這樣。
大烨朝的皇太子。
天真幼稚、膽小可笑。
門外透進來的一點微光。
争先恐後的往院子裏鑽,微弱的火光漸漸照亮了黑漆漆的院落。
陸綏沒有再裝,斯文溫和的好性子悄然不見,露出原本的漆黑心腸,話裏也不見對太子的恭敬,他居高臨下的說:“沈竺玉,你真是個廢物。”
陸綏又一腳踢開了他:“出去。”
沈竺玉看見了光亮,從地上爬了起來,她的掌心似乎在剛才不小心剮蹭到了地上的碎石,嬌嫩的皮膚被刮出幾道血痕,她顧不得痛就跑了出去。
那天夜裏之後。
沈竺玉便躲着他們幾個,平日裏見了也不怎麽打招呼。
兩邊人的确風平浪靜了很長時間,沈竺玉也沒有再去先生面前告過狀,只是她還有着爛好心,總是會幫襯着國子學裏被欺負的那些出身貧寒的學子。
陸綏也不知自己怎麽忽的想起從前的往事。
他回過神來,看着沈竺玉還眼巴巴投來的目光,似乎在等着他的回答。
陸綏語氣淡淡:“不耽誤。”
他接着吩咐:“勞煩殿下明日下學後将文章交給我,我好做批改。”
竺玉有些惱火。
不過既然陸綏不願同她串通,她也只能作罷。
下了課,竺玉身邊伺候的侍童便送來了熱乎的點心,還偷摸換了個暖乎的湯婆子來。
主仆倆以為做的隐蔽,沒人瞧見。
竺玉嘴饞,趁着先生還沒來,安安靜靜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悄悄吃了兩塊糕點,唇角抿着點碎屑,也沒察覺。
李裴來找他說話,早上趕得急,沒用早膳,這會兒正好餓了。便大大咧咧從他這裏拿了幾塊糕,吃進肚子裏都覺得比在家裏的要好吃些。
竺玉有些肉痛,分別的東西都成,好吃的真是叫她心痛不舍。
眼巴巴的随着糕點轉。
看見糕點落入李裴的口腹,心如刀割也不過如此。
陸綏的桌子與她中間不過隔了幾尺的距離,餘光裏,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見她為幾塊糕點痛心疾首的模樣。
只覺得好笑。
李裴還記恨着早晨秦衡害得沈竺玉罰站的事兒,故意用力撞了秦衡的桌子。
硯臺、墨汁,狼狽落下,頃刻一片狼藉。
秦衡冷眼看着地上的狼藉,眼神高貴,他扯了下唇角,“李裴,你還真是一條好狗。”
上趕着舔沈竺玉這個窩囊廢。
李裴家世也不差,父親手裏握着都督府的兵權,打小走哪兒都是橫行霸道、能目中無人的小公子。
他待沈竺玉殷勤,當然不是因為他太子的身份。
誰都清楚,沈竺玉的太子之位坐不穩。
李裴只是單純的覺着沈竺玉長得好看,比他見過的所有人都要漂亮,性子又好。
他就喜歡同她親近。
而秦衡這話說的忒難聽刺耳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