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章
第 68 章
衆人離開之時, 沈遙淩走在最後。
等到确認所有僧人都離開了驿站,沈遙淩便靠近了池邊。
解下外裳和鞋履,噗通投入水中。
潭水表面蕩開一圈波紋, 包裹着身周, 竟然是暖的。
不過仔細想想也不意外。
只有保持水的溫度, 才能不斷揮發香氣。
沈遙淩竭力摸索着。
時不時擡起頭換氣,接下來的每一次都潛得更深。
粉白的絲綢裙衫在水中飄動,時不時裹住她的小腿。
沈遙淩踢打開,在水中竭力睜大眼。
但其實, 到了這個深度已經幾乎看不見光線了, 只能憑手感摸索。
水波侵擾之下,發絲不受控制地在身後散開來,好在今日的發簪是空心木質, 沒有沉底, 自顧自往水面上漂去。
沈遙淩幹脆不再管它, 繼續往下深潛, 紗裙卷起一截纏住胫骨, 露出瑩白足心和一截纖細小腿。
她竭力伸手,終于……
指尖觸碰到了一個布袋手感之物,她連忙勾住。
那東西實在有些沉, 一時間移挪不動。
沈遙淩用力扯了幾下,仍然沒有一絲動靜,便開始思考, 要不要記下位置, 等會兒休息後再來一次。
手指就要放開的瞬間, 背後忽然被一股力道緊緊攥住。
沈遙淩在水中瞪大眼,唇邊溢出一串氣泡, 感覺自己也像個布袋子似的被人扯住,拉近,然後緊緊箍在懷裏。
她趕緊再次收緊手指,帶着那個沉沉的布袋,被身後那人一起給拽上了水面。
鉗制住她腰際的胳膊如鋼鐵一般,束縛得有些疼。
像是要把她融進骨血裏,力道緊得不可思議。
“啪啦——”
蕩漾的水面被沖破,水花四濺。
沈遙淩回頭,她正背靠着寧澹的胸膛,兩人密密緊貼。
她散落的長發披散在背後,蜿蜒貼着脊背,沾了些許在寧澹的前襟。
今日不同于冬日。那時大家都衣裳厚實,靠得近些也沒什麽感覺。
現在兩人衣衫單薄,沈遙淩甚至還為了下水褪去了外裳。
水流順着彼此交接的地方落下,觸感微妙。
他垂落的目光帶着火氣,全是壓迫感。
沈遙淩心底突地一跳,掙紮着想走開。
但水中不便用力,方才那一陣折騰她也差不多已經力竭,又只有一只手空着,劃拉幾下也沒劃出多遠。
反倒讓人一把拽得更緊,翻過面來。
燭光之下,寧澹眉睫沾染水珠,正從又長又直的羽睫邊緣墜落。
高挺鼻梁上也不斷蜿蜒下水痕,沾染唇上濕亮。
胸膛起伏着火意,語氣卻冷若冰霜。
“沈遙淩,你在幹什麽?”
沈遙淩慢慢回神。
提了提右手,把被寧澹一起拽上水面的另一個布袋子展示給他看。
“水裏有東西。”
“……”寧澹瞥了一眼。
一個黑乎乎的布袋子,外面的一層已經被泡得透了紗。
寧澹額角一陣抽疼,深吸一口氣壓住。
沈遙淩铤而走險,就為了這個髒兮兮的東西。
方才他進來看到沈遙淩泡在水中那一幕時,驚懼得整片天靈蓋隐隐作痛。
這會兒疼得更甚。
他不想對沈遙淩說重話,但此時也忍不住生出了想訓斥的心。
忍了又忍。
“上去再說。”
沈遙淩聽話地往岸邊扒拉。
一手還拽着那個沉重的袋子。
寧澹憋着氣伸手,從她手中接過,長臂一展甩上了岸。
“哇。”沈遙淩捧場。
“……”
兩人上了池邊,渾身往下淌着水。
沈遙淩赤足踩在地面上,有些涼,腳趾有些局促地搭在一起。
水珠濺落到腳邊,雪白得刺眼。
寧澹抿緊唇,搭住她的腰背,不知怎麽使力,就把她挪到了藤編坐墊上。
動作跟扔那個布袋子好像也沒差多少。
沈遙淩感慨。
草草擰掉一些自己裙衫上的水,沈遙淩一邊道:“你看看那個布袋,我就猜這水裏有東西。我潛水挺厲害吧,不枉小時候跟着阿姊學了那麽久。”
她語氣聽着還頗為自得。
寧澹終于按捺不住,冷漠出言。
“潛水?我方才還以為你是被人暗害了。”
沈遙淩:“……”
她想象了一下水中女屍的樣子。
她潛水的姿勢有那麽差勁?
但寧澹還是按照她說的去查看了一下那個布袋子。
伸手按了按,裏面似乎裝着滿滿的香料。
難怪周圍飄着一股異香。
“這些不僅僅是香料,同時也是藥草。在某一特定的溫暖濕潤環境中,聞之有如飲之,有安神靜氣之用。而若是日日使用,容易有成瘾性。”
沈遙淩穿好鞋履,裹上幹淨外袍走過來,目光在水面上搜尋散落的木簪。
“難怪陛下會被瓦都裏僧人說服,要派人去阿魯國尋藥。他們确實是用藥的高手。”
剛好方才的水波将木簪推到了岸邊,沈遙淩找到了,換了個位置趴在池邊撿起。
寧澹面色凝重。
阿魯國人喜好用香,幾乎處處都用上香料,那些僧人身上也有熏香。
在各色香氣密集的環境裏,即便進到一間充滿異香的房間之中,也只會覺得香氣恬淡,不會立即察覺不适。
寧澹忽而想起方才那個魏漁進入齋間後,就一直緊蹙着眉,時不時用袖口掩鼻。
這一路上,沈遙淩一直在魏漁身上放了幾株蘭桂,不讓他取下。
本以為是玩鬧,他看在眼中,心頭醋意頻生。
現在才知道,原來她是早有準備,為了魏漁別有用心。
用蘭桂香氣區分開阿魯國的慣用香,便能保持嗅覺的敏銳,提高對危險的警覺。
……醋意更重了。
寧澹勉強壓下心中念頭,掩飾狼狽。
眸光轉開:“你什麽時候猜到的?”
那個千辛萬苦弄上來的布袋子,她看也沒看一眼,顯然在此之前就已經有了主意。
果然,沈遙淩道。
“聞到這個味道的時候。”
“我在書上讀到過,嶺南有香異甚,近嗅則濃烈刺鼻,混在餘香中則曠人心神,慢慢回甘,前似柑橘清新,後似花葉恬淡。嗯,那個記錄者描述得很恰當。”
寧澹擰眉。
“那你還非得弄上來。”
冒這樣的險。
“不确定一下怎麽行?”
沈遙淩聳聳肩,用木簪重新挽好長發,朝他走過去。
“這不是你說的?查案子,什麽都可以懷疑,但要說服自己,得有證據。”
寧澹一時無話。
扔了那布袋,問:“現在如何。”
沈遙淩瞅他一眼。
“丢回水裏去,然後,你回去再沐浴一遍,抓過香料袋子的那只手最好洗久一些。”
“……”
弄上來又丢下去。
寧澹一陣心梗。
若千辛萬苦把這個破布袋子掏上來的不是沈遙淩,他或許會贊同這句話。
但現在,他只惱恨沈遙淩為何要白費功夫,無故擔這些風險。
但寧澹到底沒有說什麽。
讓那袋香料順着岸邊沉回水底,寧澹看了眼周圍的水漬,翻動掌心。
凝練內力彙聚于水跡之上,仿佛有根無形的絲線牽引其中,将所有水珠串成一灘,一陣震顫後忽地騰空,也灌入到潭水裏。
所有的證據,只留下了被沾濕的藤編坐墊,和濕淋淋的兩個人。
寧澹做完這些,轉頭不顯眼地瞪了沈遙淩一眼。
“下次再有這種差事,找人做。”
沈遙淩懵懵點頭。
似乎被他一句話給點醒了。
“你說得對。”
“母親花那麽大價錢請的武林高手,這種事應當也在他們的業務範疇之內。”
“……”
我是說找我。
寧澹抿抿唇撇開頭。
頓了一會兒,又問。
“那今日已吸入的香料如何處理?”
這一路上,此種陷阱恐怕只多不少,只會防不勝防,總要有應對之策。
還有,這一行人數量衆多,那些瓦都裏僧人又日夜随行,若他們起了異常的提防,很快便會被察覺。
而且,又并非每個人都親眼看見了這潭中的異常香料,也不見得每個人都會信,或能保守秘密不聲張。
沈遙淩思忖道。
“旁人不好說,但此行來的醫塾學子就算分辨不出這個香料的用處,也一定會随身帶一些防備藥物,每日服用,去濁留清。因此,暫時也不必擔心他們的安危。”
寧澹點點頭。
又問。
“你也帶了?”
“帶了。”沈遙淩回答,“但我不打算用。”
寧澹:“?”
他蹙眉,又有點想要訓人。
沈遙淩解釋。
“我已親眼見過了這種藥材,知道它現在的用法于我們的身體并無損害,所以不想輕舉妄動。”
“這些僧人費這番功夫,有意讓我們熏染此香,肯定有他們的用意。”
“在更深的目的暴露出來之前,就順其自然即可。”
所以,今夜她什麽人也沒叫,自己下水,本來就只是為了确認這香料的用法。
鬧出的動靜越小越好。
現在還沒有足夠的證據能證明阿魯國是否別有居心,但是看燕州的态度,以及阿魯國在燕州的權力和地位,也值得她一探究竟了。
寧澹靜了半晌。
冷着臉道:“回去。沐浴,睡覺。”
算是一錘定音,同意了她的辦法。
沈遙淩勾了勾唇角。
“記得睡深些。”
寧澹又蹙眉:“?”
“瓦都裏僧人篤定我們進了齋間之後就會安分,所以走得幹脆利落,一個不剩。”沈遙淩看了看四周,若非如此,也不會有她動手查探的機會。
“看來這香料的安眠效用,比我在書中能讀到的描繪還要強。”
說着,沈遙淩轉頭朝寧澹嘻嘻一笑,“剛才忘了說,這香料短時間內用得多了,效果與迷藥無異。”
寧澹眸底一震。
既然如此,她還敢下到放了一大袋香料的水裏!
寧澹第一回有了這樣明确的被人氣到失态邊緣的感覺,終于按捺不住開口要發火。
沈遙淩忽然腳步一晃,雙眼阖上,失重地摔倒。
寧澹心神倏然緊繃,也忘了要開口說什麽,上前去扶。
在他扶到之前,沈遙淩又忽然站穩了。
擡頭沖他露了個笑,狡黠的。
“騙你的。”
寧澹:“……沈遙淩。”
兩人不再耽擱,一起走出齋間。
沈遙淩的房間在樓上,她在寧澹的注視中迅速地上樓,還回身朝寧澹擺了擺手。
臉上的笑容仍然是狡猾得招人惱怒的。
寧澹暗自咬牙。
沈遙淩進了門,趕緊将門扉在身後阖上。
她已經感覺到雙腿發軟,腦袋也發飄。
是一種快要陷入深睡的狀态。
剛剛踉跄的那一下其實不是她裝的,是真的差點站着說着話就睡着了。
這藥勁真不可小觑。
沈遙淩只來得及把若青喊過來,囑咐她把自己放進水桶裏洗一洗,若青趕緊去準備,沈遙淩還沒等到熱水,就眼前一片黑甜,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