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第 24 章
沈遙淩聽了簡直驚呆。
她從不知道, 寧澹也是如此的勤學好問。
寧澹面色從容,居高臨下地看着一旁垂首沉默的魏漁。
語聲溫涼:“往後沈三小姐同魏典學請教時,我也一道。”
魏漁雖然面容被長發全都遮擋住, 但不難看出他震驚到僵硬的情緒。
愣怔一會兒, 魏漁斷然搖頭。
寧澹眉心微蹙, 黑眸越發深幽。
“不行。”魏漁長發微抖,彰顯被壓迫剝削的憤怒,“兩個人我不教。”
“這是另外的價錢。”
寧澹:“……”
沈遙淩實在看不下去,開口打斷:“不用的。老師, 他瞎說的。”
寧澹帶着涼意的目光偏移過來, 挪到沈遙淩身上。
沈遙淩一時來不及思慮計較,幹脆一把扯開他,小心翼翼地坐到了魏漁旁邊。
保持着一個禮貌的社交距離, 再開口, 仍舊溫聲軟語地哄着魏漁。
“老師別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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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腦子不好, 學不會的。”
“我們不教他。”
看着沈遙淩在那哄人的模樣, 寧澹眸光冷漠, 夾雜着些許氣悶。
她對旁人或笑或嗔,都不要緊。
可她跟旁人,一口一個“我們”, 讓他莫名有些呼吸不暢。
他不知道發生了何事,為何他仿佛只是一錯眼,沈遙淩就變成了許久難得一見的人。
從她離開醫塾起, 一切就變了。
她原先厭惡的人很多, 喜歡的人只有他一個, 因而時時刻刻都想跟在他的旁邊。
可現在,她身旁總有鴉飛鵲亂的人在圍着唧唧咕咕, 她卻看起來并不讨厭他們。
她再也不會因為和別人争鬧而躲在他身後尋求庇護,也再沒去過赤野林。
他好像已經不被需要了。
她甚至發誓說,不再關心他。
偶爾寧澹會有種察覺。
仿佛他是一枚陳舊的印章,被她留在這個冬日以前。
但思辨過後,他又會驅走這不值一哂的錯覺。
即便沈遙淩那般說。
他仍然相信,沈遙淩的目光并不會那般輕易地被旁人引走。
她穎悟伶俐,愛憎分明以直報怨,她的性情如他手中的劍一般銳亮率真,胸有丘壑,并非鬥筲小器之人。
因而她的決斷不易更改,她的喜愛也比旁人更加堅牢不渝。
被沈遙淩喜愛着的人,根本無需去擔憂這份情誼會颠倒消散。
而他是沈遙淩先選中的人。
寧澹目光定定落在那個以發遮面、畏縮躲閃的典學身上。
心底自有了計較。
雖然沈遙淩不惜當着他的面诋毀他去安撫這個軟弱的夫子。
但他怎麽也不可能被這種人取代。
他也不允許自己被取代。
沈遙淩在那邊哄小孩子一般好說歹說了許久,魏漁才總算勉強松動了些,沒再生氣。
他謹慎地打量一眼寧澹。
輕聲問:“這是誰。”
寧澹身形高大氣質出衆,眸光湛湛如一捧新雪,眉宇清冽使人見之難以忽略,更何況來勢洶洶。
怎麽看都不像只是一個腦子不好的無辜同學。
沈遙淩卻依舊能夠面不改色道。
“無關路人。”
寧澹面色微沉,但也沒有開口反駁什麽,仿佛不屑。
他靜靜立在那兒,看起來很有存在感。
魏漁不知信了還是沒信,默默蜷在一旁暗忖一會兒,忽然默不吭聲從沈遙淩手中抓過暖爐,起身離開。
經過寧澹時,步子謹慎地特意繞了半圈。
像躲着個什麽讨人厭的大麻煩。
“……”
沈遙淩一陣頭疼。
寧澹為何突然跑來吓一下她的老師。
也不知道這回魏不厭溜走之後,她下次又能用些什麽計倆去哄回來。
周圍已沒有了外人,寧澹眸光掠過沈遙淩的發頂。
輕聲問:“你回府?”
典禮已匆忙結束,學子們理應各自歸家。
沈遙淩心不在焉,“嗯”了一聲。
“恰好。”寧澹啓唇,“我要進宮一趟。”
從太學院去宮中的路要經過沈府,他們同路。
沈遙淩聞言卻一激靈,忙不疊地改了口。
“不是,我說錯了。”
“我不回去,我去書市。”
書市在完全相反的另一頭,根本不順路。
寧澹的眉心又蹙了點。
他想說方才經歷過一場突襲,現如今太學院乃至整個京城都不能确保太平,她不應當在外亂逛。
但最終,他沒有開口,點了點頭。
沈遙淩也點頭朝他告別,轉身離開。
寧澹緩緩提步。
沈遙淩走了一會兒,發現身後綴了個人。
她繞過湖邊,那人還跟在身後。
她抿抿唇,走上了大路,身後的腳步仍然亦步亦趨。
沈遙淩加快步伐,走到了分岔路口,倏地回頭。
寧澹果然站在不遠處,既不左轉也不右轉,一襲素白衣袍單手負立,眉眼淡淡地瞧着她。
像是打算一跟到底。
見她停下,寧澹便也駐足等待着。
雖然此時的确不宜外出,但有他看着就無需擔憂。
她想去哪裏都可以。
沒必要阻止。
沈遙淩面色複雜,轉頭對着這踩着她腳印走路的人,遲疑了好一會兒。
最終放下糾結,搖搖頭,當做什麽都沒看到。
路那麽寬,也不是她家買的。
誰不能走?
也不一定就是在跟着她。
雖然本來打算回府的,但話既已出口,沈遙淩就當真改了主意,打算去書市逛逛。
剛好這些日子光顧着努力地學新知識,許久沒看話本子了,她也是需要玩一下的。
結果甫一出太學院的大門,沈遙淩就被一團暗紅色的東西給劈頭蓋臉地捉住。
跟在她身後的寧澹看到這一幕,脊背挺直了些,腳步微頓,沒再上前。
沈遙淩眨眨眼擡頭,發現自己雙肩被人緊緊锢着,也看清了阿兄微紅的眼眶和擔憂的臉。
“乖囡。”
這兩個字一出,沈遙淩就渾身一顫,頭皮發麻,想叫阿兄趕緊住嘴。
沈如風的心思卻根本沒有放在妹妹的暗示上,自顧自痛切地問:“乖囡有沒有受傷?是不是被吓壞了?”
太學院出現匪人,消息立刻傳遍了京城。
沈如風所在的衙門離太學院最近,聽聞消息頓足失色,立即叫了輛馬車帶着十數護衛匆匆趕來。
雖然到太學後聽說匪人未能得手、已經被寧家小公子當場解決,沈如風還是焦急不已,一面着人往家中送信好叫家人莫要擔憂,一面繼續守在大門外,等着妹妹出來。
直到親眼看到人,沈如風一顆心才總算落回胸腔裏。
因太學院出事,門口聚集的人很多。
沈如風雖未刻意拔高聲量,但成年男子胸腔有力,語氣急促焦慮,怎麽也不可能小小聲。
旁邊路過的人全能聽到,不住地側目看來。
沈遙淩臉皮熱得發炸。
上一世她已三令五申要求家人給她換個小名,防的就是這種時刻,可惜她的訴求始終沒得到重視。
沈遙淩不由得想,若自己當真只有十六歲,臉皮生嫩得很,此時恐怕早已七竅升天,但她是活了兩輩子的人,見慣了大場面,自然應該沉穩許多,她穩得住,嗯,穩得住。
沈遙淩手中竭盡全力扯着阿兄的衣袖,面上端的淡然,輕言細語道:“阿兄我沒事,我們快走吧。”
太平盛世長大的貴家千金哪見過冷刀冷槍的,哪裏有說沒事就沒事的道理。
沈如風心疼自家妹妹無辜牽扯其中,正滿心憐念柔腸百結,甚至料想她應是生恐卻不言、默默咽下苦淚。
沈如風越想越是心酸,于是很不好糊弄,堅持道:“看你穿得單薄,快來暖和暖和。”
沈遙淩心想我根本不冷啊,結果還是被阿兄一把拽過去認真嚴肅地圍上鬥篷。
沈遙淩試圖接過:“我自己來。”
沈如風堅決地擋開她的手,很快速地系了個漂亮的繩結,還替她整了整發髻和衣擺。
沈遙淩臊得臉上通紅,掙紮着從阿兄手裏逃出去,手腳并用地往車裏爬。
兄長的目光片刻不離地追随她,沈如風正打算也一同上車,餘光卻忽然注意到什麽,定住身形在人群中望了望,朝着不遠處微微拱手,略行一禮。
寧澹亦擡手回應。
同在陛下面前效力,彼此的名號還是聽過的。
沈如風行完君子之禮,就立馬撩起衣擺,火急火燎地鑽入了車廂。
只見沈家的馬車一路駛出昌平大道,家丁護衛列陣随行,聲勢烜赫器宇軒昂,浩浩蕩蕩踏上回府路,到了路口忽然“吱嘎”一扭,急匆匆地轉去另一個方向,似乎是奔去了書市。
“……”
寧澹挺直的脊背緩緩松下來幾分。
在原地又定了一會兒,往宮中去。
沈遙淩被她兄長帶走,保護得好好的,還陪着去逛了她想逛的書市,他也就沒了跟着的理由。
只是,遺憾揮之不去。
有些該做的事情沒能做到。
被人搶了先。
寧澹迎面穿過人群,顯得有些形單影只,很快躍上屋檐,身影消失不見。
宮中層層禁制,寧澹穿過其中卻毫無阻滞。
皇帝身邊的大太監趙鑫賢趨步迎出,拂塵搭在肘上,弓着腰笑呵呵道:“公子來得巧,正撞上了好時候。”
趙鑫賢說的好時候,自然是指陛下心情好、有空閑的好時候。
一般人得了這番提點,怎麽也要奉承兩句,寧澹卻依舊面無表情,來時該是什麽樣,還是什麽樣。
趙鑫賢也不意外,好似已經習以為常,反而倍加殷勤地引着寧澹一路升階入室,朝着裏邊兒道:“陛下,寧公子來了。”
到得門簾前,趙鑫賢便止住,寧澹曼步而入。
屋內地爐燒得熱,皇帝只穿一襲寬逸的白色中衣,正伏身在案邊寫一卷章草,聞聲直起身子,眼中含笑地望來,慈和道:“小淵來啦。”
寧澹颔首,目光落在皇帝的薄衣上。
皇帝低頭看了眼,擺手笑笑:“無礙,神醫說了,衣着輕便利于通達。來,小淵來坐。”
寧澹正襟危坐,以簡單言辭禀報了一番今日太學之事。
皇帝在水盆中撿了條帕子擦去手上墨跡,唇邊的笑淡淡地隐去。
聽罷後,卻是看向了寧澹。
聲音越發緩和:“小淵覺得如何?”
寧澹垂眸,不置一詞。
皇帝拭淨的食指點了點他,聽不出什麽情緒:“你母親豪奢放逸,怎把你教得三眼一板的。”
寧澹仍未開口。
他身世有異,衆人每每見他便靡知所措,敬而遠之。
只有皇帝會叫他小名,并對寧珏公主稱呼為“你母親”。
但他在皇帝面前,依然是一貫的沉穩淡漠,并未比對待旁人多出一絲親近。
皇帝笑罵他一句,随即冷聲:“自搭臺自唱戲,還要先借禁軍之手透露消息叫朕知曉,生怕戲唱不響!乞哀告憐,惺惺作态。那幾個世家如今也就剩了這點心計。”
寧澹仍是沉默。
只是聞言擡眸,瞥了眼窗外。
皇帝哼的一聲,卻也沒有再往下說,又變回了平和的姿态。
他總算穿上外袍,邊道。
“這事八成查不出什麽消息,挪去大理寺便是。過些時日變成桌案上積壓的一張卷宗,也不會有人再理。”
皇帝眼角眉梢透出冷嘲,“你不必沾手。”
“知道了。”
寧澹應承一聲,順勢起身離開。
“慢些。去庫房挑些血斛燕窩帶上送去喻家一趟,免得他們白唱戲。只盼他們在位的這些年,除了玩弄心術,能真培養出些人才。”皇帝面上的紅潤逐漸褪去,越發顯出森嚴的皺紋,笑已不達眼底。
喊了聲,“趙鑫賢!”
外邊兒的大太監“喏”了一聲,急急地小碎步進來,好似什麽也沒聽着,面上一團和氣,卻無需主子再提點,對着寧澹笑呵呵地彎腰:“公子,請。”
寧澹狹長的眼眸最後在皇帝的身影上落了落,旋即收回,跟着趙鑫賢出了門。
方才,他有瞬間的猶豫,有一事險些要同陛下說。
最後還是按捺下來。
其實他懷疑自己腦子生病了。
那時不時閃現腦海、無法忘懷的幻象,真實到幾乎能與現實混淆。
每每要分離開來時,都需要花上一段時間。
甚至有時他會恍惚覺得,幻象裏的才是真實。
而他是注定要上場殺敵的人。
在戰場上,受傷流血只是常事不值一提,但腦子裏若是長了病,則是自取滅亡的征兆。
因此這段時日以來,寧澹時常在判斷自己的情形,是否需要找醫師。
若是醫不好,該如何做。
直到今日。
在太學院遇襲之時,他腦海中閃過的幻象竟與之後發生的事完全重合,那喻家小姐說的話,竟然一字一句都不差。
他與喻家小姐并不熟悉,無從猜測她的遣詞用句,因此,即便是腦子裏生了病,他也絕不可能在聽到那句話之前便先行在腦海中模仿出來。
那便是另一重可能。
也許他并非罹患瘋病。
而是,有了些近似于預言的才能。
若真是如此。
以過去的幾次幻象來推斷,這個預言還有偏向性。
現實并不會完全依照幻境來進行。
不好的事情,似乎都不會發生。
譬如,沈遙淩空等他一夜。
又譬如,沈遙淩也在那張臺上、險些被匪人襲擊。
寧澹忽而又想到在梅樹下看到的的那段幻境。
幻境中沈遙淩面如桃花,喘息細細。
“公子,好了。”
不知不覺中,手中不知何時已被堆滿了禮品。
趙鑫賢領着幾個小宮婢挑挑揀揀一番,忙得直擦汗。
直起腰提醒他道,“這些差不多就夠了,勞煩公子代為送去喻家,聊表陛下心意。”
寧澹斂神,眸光嚴肅正直。
這幻境究竟是不是預言,他會再搞清楚。
-
沈喻兩家離得近,只隔了一條直道,爬得稍微高些甚至能望見彼此院中的人。
回沈府時,便也免不了要經過喻家門前。
遠遠地便瞧見喻府十分熱鬧,連階前都站滿了人。
仔細一瞧,還都是熟人。
喻崎昕被十幾個人圍在正中,衆星拱月一般。
沈如風掃了一眼,又看一看小妹,便想将車窗關上。
都是曾同過窗的人,上一回乖囡獨自養病凄清孤寂,而今喻家小姐受了驚吓卻門庭若市關懷備至,沈如風擔心小妹見了此景會傷懷。
沈遙淩只專心翻着剛買回的話本,似是完全不知曉外頭發生了何事。
馬車停下,她才拎起包裹挪動。
車夫打起車簾,沈遙淩正要下去,卻是一怔。
爹娘和姐姐正在門口候着,伸長頸子望着她,一看清她的臉,那幾雙眼睛也亮了幾分。
東叔老淚縱橫地撲上來,攙着她下馬車,哭喊道:“三小姐,你差點把奴一條老命吓沒了……”
沈遙淩眨眨眼,她大姨小舅也從旁過來,摸着她的腦袋:“上個學堂怎麽這般多災多難,要不咱不去了。”
再周圍烏泱泱一圈的人,家裏的親戚來得比過年還齊。
沈遙淩心頭一熱,鼻子也有些酸。
上一世太學院出事後,因匪人是沖着醫塾來的,祭酒便當場決斷,将醫塾的學子全送進了密室看護起來。
但其實不出半個時辰,醫藥世家的子弟都被悄悄地提前接走,而她與其他的學生被留到深夜,才由禁軍挨個送回家中。
也就沒能看見家人們翹首以盼的這個場景。
只是事後聽母親提了一句,許多長輩還有堂兄表姐都很記挂她。
但又哪裏比得上親眼所見的感動和熨帖。
若是當初便早早地回來了,被家裏人溫暖的掌心寵着愛着揉搓幾下,驅走晦氣,也就不必再做那幾夜的噩夢。
沈遙淩放縱自己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十六歲的少女。
乳燕投林一般鑽進了大姨懷中,撒嬌地蹭蹭。
嗚嘤嗚嘤地假哭幾聲:“姨姨我想吃鮑螺滴酥!”
她脾胃弱,母親從小管着她的零嘴。
“好好好!”
“還有澄沙團子~”
“買買買!”
沈遙淩瞄了一眼沈夫人的臉色,作勢擦擦眼角,打算見好就收。
小舅發現她手裏的包裹,伸手一摸,發現是書,眉毛頓時豎起,五大三粗的壯漢一聲怒吼。
“這撮鳥太學!怎的休假了還要看書!”
沈遙淩一陣心虛。
沒好意思說裏面裝的書是《東廂捕快小記》。
這邊的動靜傳到了喻家。
喻家自诩書香門第,藥學傳承,說着話兒也是輕緩端肅的。
沈家一行在門邊吵吵鬧鬧又哭又笑的,将那邊說話的聲音全蓋過去了。
喻大人臉色不虞,只是一直不好說什麽。
直到聽着餘彰大罵太學“撮鳥”,才終于忍不住了。
走出來到大街上,臉沖着沈家這邊,眉眼顯然是不悅,嘴角卻還挂着一絲笑。
似是客套,又似是暗諷。
“孩子們都還在呢,餘小爺說話還是要文雅些。”
餘彰鼻子裏哼了一聲,問沈遙淩:“乖囡,你曉得撮鳥什麽意思?”
沈遙淩忍着暗笑,眼神無辜地搖搖頭。
餘彰便扭頭跟喻盛平道:“看來喻大人也不夠文雅。”
喻盛平臉色霎時灰了一層。
被餘彰這渾身銅臭的商賈搶白一句,并不值得喻盛平動怒。
但偏偏這句“不夠文雅”,令喻盛平又一次想到,沈世安區區一個戶部侍郎,餘嬈一個商戶女,一家子只懂得與錢打交道的人,竟能養出個還算像樣的女兒,回回壓着他的昕兒一頭。
這簡直成了喻盛平的心病,每每想起便忍不住作色。
他身為尚書令,身居高位慣了,脾性本也不好。
正要發火,卻見那沈家的小娘子擡頭盈盈望來。
清秋白露一樣雅淨的雙眸之中,澄澈通透。
喻盛平的思緒不自覺被引開,怒意便被打散了些。
他莫名覺得,這小娘子就算已離開醫塾,日後也有大造化。
罷了。
喻盛平冷哼一聲,收袖旋身,卻聽門口家丁又大聲傳唱。
“寧公子到——”
沈遙淩亦不自覺看去,一輛金紅頂的天家寶駕緩緩停住。
寧澹從車轅上輕巧躍下,擡眸的剎那好似冷月出岫,發帶招展。
她極少見寧澹乘車。
他總是身負長劍,一襲白衣肆意來去,無拘無縛。
這般束帶矜莊地登門造訪,幾乎從未有過。
禮遇之姿不言自明。
沈遙淩目光幽幽。
寧澹似有所覺,側臉轉來,眼神與沈遙淩在空氣中相碰。
瞬時寧澹停住腳步,沈遙淩沉默,兩人之間不過隔着三四丈遠,身邊卻圍着全然不同的人,仿佛相距銀河。
沈遙淩心中喟然地想。
原來上一世她茫然地被關在密室裏不知何時才能歸家的時候,寧澹就在她家不遠處,帶着禦賜的禮品去探望安撫受驚的喻绮昕。
沒想到這輩子,她還能多看清一些從前不知道的事。
兩人之間似有些異樣的凝滞,旁人也有所察覺。
但人多嘈雜,很快就被打破消散。
寧澹看着她,腳步移動仿佛要朝這邊走來,喻盛平大步迎上。
“若淵公子也來了。”喻盛平特意以名相稱,以示客氣與親近。
寧澹頓了頓,回頭與喻盛平講話。
沈遙淩側身走進院中,裙裾曳曳逶迤劃過牆角。
很快便瞧不見彼此。
沈餘兩家的親眷裏就沒有閑人,今日卻因為聽聞太學出事,全聚到了一塊兒,候了沈遙淩那麽久,就為了等一個安心。
沈遙淩感念叔伯姨母們的厚愛,很是知情識趣地先在每個人跟前賣了會兒乖,給每個人都呼啦了幾下額發,直到長輩們都放下心來進了院子喝茶,沈遙淩才蹭去父母面前,偎依在雙親身旁。
輕輕地一靠,那些沉郁的情緒便散了個幹淨。
又說了會兒話,聲調也漸漸明快上揚。
沈夫人看着女兒的笑眼,便知道今日這場驚吓,是真的無礙了。
這時門廊上遞消息來,說門外有位公子找三小姐。
沈遙淩朝外瞥了眼。
沈夫人摸摸她的臉頰,柔聲道:“去吧。”
既然無礙,也就不用瓷杯瓷碗一樣地護在家裏。
去外邊頑皮摔打,反而更易變得強壯,也能更快忘掉可怕的事。
沈遙淩點點頭,沈夭意忽然按了按她的肩膀。
“我陪你去。”
沈遙淩微怔。
旋即明白過來,姐姐是誤會了。
方才姐姐定然看見了寧澹。
也看見了他們之間對視的那一眼。
作為唯一知內情的人,姐姐心中不知想了些什麽,誤以為現在門外找她的就是寧澹,怕她獨自去了會心神不定地吃虧,所以提出陪她一道。
沈遙淩搖搖頭,笑道:“不必。”
不可能是寧澹。
沈遙淩自個兒去應門,而如她所料,廊下站着的,果然并非寧澹。
而是方才也在喻家那邊探望喻绮昕的鄭熙。
鄭熙一看到她,就揚了揚下颌,目光深深看來。
沈遙淩剛同家人待了好一會兒,心緒平和,難得勻出幾分耐心,淡聲問他:“有事?”
鄭熙皺了皺鼻子,埋怨地睐她:“怎麽跟我講話,語聲裏總夾槍帶棒。”
沈遙淩沒答,清澗雙眸在他身上一落,仿佛檢視他配得上什麽樣的态度,有些話便不言自明。
沈遙淩道:“你不待在喻家,跑過來幹嘛。”
“嘁,那邊無聊至極。你怎麽不過去?好些同學都在那邊。”
鄭熙倒也不是真的嫌她語氣不佳,回答完這一句,很快又直勾勾地盯着她。
“沈遙淩,你是不是真的不會回來了。”
他聽見今早沈遙淩為了維護那個破堪輿館與李典學當面嗆聲,便越發覺得,沈遙淩是認真的。
心中滋味有些難以言喻。
沈遙淩不在,醫塾裏都沉寂了許多。
不,應該說,再也沒有什麽鮮活的動靜了。
時常覺得空落落的。
但,沈遙淩這般決絕,倒也并非全然是壞事。
鄭熙盯着她的神色,假裝漫不經心地接着開口:“那寧澹呢?你也不在乎他了?”
沈遙淩不意外他又提起寧澹。
她知道鄭熙找她絕沒有好事,無非就是想看她的笑話。
她回想起以往,淡淡地笑了一聲,第一次親口說謊,否認自己的心意。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乎他?”
鄭熙垂着眼簾悶聲道:“你整日追着他跑,在醫塾裏看誰也看不上眼,對誰也比不上對他上心。”
沈遙淩哼笑:“那是因為你們太過蠢笨,我懶得跟你們說話。”
鄭熙臉色急了下,瞪她一眼,說:“你!誰都看得出來的事,你別裝沒有。”
沈遙淩笑意收了收:“我沒裝。”
鄭熙目光有些發癡。
她性子執拗,長得卻是乖極了,帶一點點笑便梨渦淺淺,襯着那雙清冷的眼,像秋霧裏摻進一縷甜糯的香。
鄭熙心中轟隆作響,心腔裏忽地鑽出一個念頭。
難道,沈遙淩是真的不喜歡寧澹了。
他定定地把人看了好一會兒,輕聲試探:“你對他是殷殷厚意,他對你……也不能說是全然冷漠,但你知道的,永遠也比不上喻绮昕。”
沈遙淩聽着他的話,心想,是,她是知道。
畢竟現在,寧澹人就在喻绮昕的身邊。
他有一百一千個理由呵護喻家大小姐。
他們确實門當戶對,天造地設的一對。
沈遙淩靜了會兒,便沒再有別的反應。
眼眸似笑非笑地側來,眸中寒光點點。
“鄭熙,小心你的嘴。”
“我從未說過我對誰有什麽情什麽意。”
“再胡說八道,等着挨揍。”
她只是對自己撒謊,對別人卻沒有。
她确實從未當着旁人提及過自己的情愫。
她追逐寧澹那麽久,卻确實從未真正剖白過心意。
在印南山上時,她說了最露情露怯的一句“我擔心你”。
卻被滿山的風雪擋了回來。
後來花燈節那日,本也打算着,要如何在滿河面燭光裏朝寧澹傾訴心跡。
可他也沒來。
再往後,就沒了機會。
她也是想明白了。
既已重生,何必受過往負累?
她傾慕糾纏寧澹,早已是上輩子的事,鬧出來的風風雨雨,與如今的她有何幹系,又何必讓這一世的她來承擔。
既不打算走上輩子的老路,直接否認,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就是了。
旁人是愛嚼口舌,可她也是長了嘴的,難道怕說不過誰?
本就是缥缈如煙的事,只消她一句否認,便很容易就輕飄飄地散了。
想到這裏,沈遙淩不得不慶幸。
慶幸上一世寧澹冷漠如斯,又加之種種陰差陽錯,将曾經沖動的她遏止住。
戀慕又無憑證,這些風言霧語,只要她未親口承認過,就會漸漸消散。
正如灰燼堆裏的火星子,雖然曾經存在,但看不見摸不着,再往上踩一腳,連溫熱勁都沒了,有跟沒有又有什麽兩樣。
本就是無可對賬之事。
鄭熙聽着這話一怔,臉上的笑容控制不住地揚起再揚起。
沈遙淩怎麽突然之間……不對,總算是學聰明了!
本來嘛,女子癡纏男子,這又不是什麽好聽的事,若是旁人被傳出這樣的謠言,定然要奮力洗清自己,再也不同那謠言中的男子來往,恨不得斷開個天塹才好。
偏沈遙淩先前死心眼。
旁人怎麽說她激她,她一個字也不反駁。
現在終于開竅了!
想到往後沈遙淩的名聲和心都幹幹淨淨,再無瓜葛,鄭熙樂得簡直要蹦起來。
勉強壓抑住,鄭熙瞅着她,別有深意地提醒。
“那你可得抓緊了。”
“花箔期開春便至,你看你這些年光顧着玩鬧,也沒幹點正事。”
“你得多看看,尋個如意郎君,知不知道?”
“……鄭熙,你真愛管閑是閑非。”
沈遙淩簡直不理解。
鄭熙找她來說了這麽半天話,最後居然是為了勸她早些着急姻緣之事。
她大姑小舅都不會管這個。
沈遙淩耐心告罄,熟練地翻了鄭熙一個白眼。
打了個哈欠,揮揮手示意人趕緊走,轉頭不再搭理。
不過鄭熙今日确實提醒了她。
花箔期快到了。
沈遙淩繞過前廳,沒被家人瞧見,悄悄去了卧房。
手心扶着床帳想了好一會兒,試探着伸向床頭。
在某塊木板上按了一下,果然它彈跳開,露出裏邊的洞眼兒。
沈遙淩靜了靜。
才往裏摸了摸,拿出一封花箋,是婚帖常用的內頁式樣。
與她印象中不同。
這花箋如今還新得很。
墨痕清晰,是在某個趕走所有旁人的夜晚,悄悄地将燈燭挪到床頭,躲在帳子裏一筆一劃地寫下。
然後悄悄地藏進少女的秘匣中,隐秘地等待花箔期到來。
沈遙淩指腹輕輕在邊緣撫過,幾乎還能觸摸得到上輩子自己捧着它的珍惜。
花箋側邊用淺淡墨跡繪着多情山櫻,她曾經嫌不夠,又自己添了水仙、小雛菊和山芙蓉,她要她的情意爛漫盛開,在花箔期套上俗麗的赤如绛玉的外殼,以求取婚姻的姿态送去寧府。
頂上寫着寧澹的名字。
底部落着她的款。
這封違世異俗的、鄰女窺牆的婚帖,後來在寧府放了三年,等了三年。
三年後,他們大婚。
換了她去寧府,放了近二十年。
上一世分明沒覺得多麽含辛。
再想起來,為何舌根泛苦。
果然少女但凡嘗過了婚姻,便不再盼着婚姻。
沈遙淩怔了許久,笑笑撚着花箋走去了桌前。
重生以來,她每每見到寧澹時,總不得不想到前世那些事,因而往往想着躲避他,或要用力思索,該如何應對他,該與他說什麽話才合宜。
卻忘了,這其實也是另一種在意。
她在當下的這個時刻,其實可以不用那麽瞻前顧後,不必承擔那麽多的責任。
先前犯過的錯,就當做寫壞了的一頁練字紙,翻過就是。
她與寧澹上一世的命簿已經寫滿了。
但這一世翻過錯頁之後,便是新頁。
一片空白的紙張上,想寫什麽都可以。
那她要寫。
沈遙淩與寧澹,相識于醫塾。
曾有一面之舊,淡水之交。
後判然兩途,捐棄前緣,漸成陌路。
沈遙淩一邊低低念着,一邊在花箋的背面落筆。
字成,拿起來捏在指間吹了吹,看着那墨跡。
那些牽絲扳藤的糾葛不再發生。
她不癡纏,也不故作回避,就當一個尋尋常常的故交。
二十年後寧澹怎麽可能還會記得她。
就只是這般平淡的、安靜的、很快就會被忘記的故事。
背面被寫了字的花箋自然已經作廢。
沈遙淩癡癡看了一會兒,直到紙背幹透。
往後仰着靠在椅背上,花箋舉在眼前。
北牖半開,薄白日光透在花箋上,依然刺目。
沈遙淩撫了一遍,又撫了一遍。
指尖再落下時,分別撚在花箋一角,嘶啦撕開。
對半再對半。
撕成難以辨認的碎片,團在掌心,本要尋個火折子點燃燒了,沈遙淩又頓了頓。
時隔這麽些年,這張紙上原本的每一個字都仍然記憶猶新,她甚至還能記得起每一次落筆、每一次吹幹的小心。
如今的她要燒了很輕易。
但當初那個費盡心思偷寫花箋的姑娘多可憐呢,仿佛她不該存在過。
沈遙淩猶豫片刻,從妝奁裏摸出個錦心繡口的香囊,将碎紙片放了進去,扯緊絲繩,牢牢挂在腰際。
也算是個好意象——塵埃落定。
指尖按上去,輕輕地撥弄。
那無香的香囊,便如無鈴的鈴铛一般晃蕩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