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古印本以為主子是真的突然對傳聞有了興趣,才會将自己聽聞的一切如實相告。
結果看到主子的反應,他才醒過神來。
主子在意的哪裏是流言,分明是,沈姑娘。
這個念頭叫他起了一身的冷汗。
主子向來無心無情,對沈姑娘也一直表現得如此,因此他們這些做下屬的,也從未将那位總纏着主子的沈姑娘看得多麽要緊。
結果現在卻——
主子這是突然開竅?
但為何,偏偏是在現在,在沈三小姐已經試圖遠離的時候。
聽完那三個問題,古印便已明白,自己原先想的大錯特錯。
主子根本不是無心,也非無意。
看着這樣的主子,古印竟然有些心生憐憫。
畢竟是多年主仆,古印忍不住提醒了那麽一句。
但說完後,古印很快意識到,自己逾越了。
主子身份非凡又極其特殊,陛下和公主對他的期望都遠不止于眼下……
那些小情小愛,主子即便不懂又有什麽關系,從來也沒人認為要教他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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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為一個下屬,更不應該随意置喙。
古印擦去額角冷汗,收攏心思。
再擡眼見到主子眸色沉黯不明,仿佛冰層之下有風暴在不斷翻湧駭浪,瀕臨于失态邊緣,便更是心顫地退了一步。
恭順躬身道:“屬下胡言亂語,擾了主子的耳朵,還請主子責罰。”
古印知道,他這位主子并不會對無辜之人動手。
但他還是想着,主子若有脾氣,最好對他發洩出來,免得悶在心中傷了身子。
果然,寧澹沒有應聲。
又死寂一瞬後,古印只察覺到鼻梁上狠狠刮過一陣刀子般的冷風,仿佛有人逃離一般飛快掠過,以及被丢下的那句“你無罪”。
再擡頭,已不見了主子的身影。
一個人,從未顧及過自己的情緒。
究竟是怎樣活着的?
古印沉凝着,覺得難以想象。
寧澹眨眼間已掠出去數裏,月色下如一道銀白鬼魅。
枯敗的草地映着月光,在沉沉的夜裏看去,好似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之鏡。
腳步漸緩,寧澹停了下來。
寧澹站在鏡心之中,高懸之月仿佛全知全能,洞察他的每一絲念頭。
他聽着那些流言,心生責怪。
但事實上,這些流言的來源卻是他自己。
在印南山上,是他親口對沈遙淩說“我不需要”。
他還數落沈遙淩,“你是傻嗎”。
那其實是情急之下口不擇言,并無那些亂七八糟的衍生含義。
這是他的過錯。
等回了京城,他會與沈遙淩說清楚。
至于那些污水橫流的傳言,本不值得他在意,但現在也是時候要清掃幹淨了。
寧澹攥緊掌心,掐滅一朵荒野裏亂竄的鬼火。
如此這般,應當能解決問題。
這些日子以來總是萦繞于心的若有若無的不适感,應當也能湮滅無蹤。
不必擔憂。
待他回京城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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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剛過,三百下擊鼓聲遙遙傳遠,京城百姓便都知道,集市開市了。
沈遙淩左邊牽着李萼,右邊挽着安桉,走在列肆的長廊裏,幾人的随從婢女則墜在身後跟着。
兩輩子以來這是第一次跟同齡人這般手挽手地逛街,沈遙淩面上不顯,心中卻在偷偷開心。
安桉性子活潑,貨商推着獨輪車哐啷啷地經過,都能招得她叽叽喳喳看上好半天。
李萼雖不愛言語,但喜好卻很明确,一路上看見樣式獨特的珠花便要拿起來,放到沈遙淩鬓邊比一比,看一會兒,露出個含蓄的笑容,誇沈遙淩好看,問她喜不喜歡。
四方珍奇琳琅滿目,不過沈遙淩真正感興趣的卻不在這裏。
沈遙淩手上悄悄用力,将兩人扯近了些,輕聲問。
“要不要,去西市看看?”
大偃京城的集市分東西兩市,東市裏常年有鐵行、筆行、錦繡財帛等等,名貴鋪子數不勝數,官家少爺小姐們常常來逛的都是此處。
在西市經營的則是各國胡商,聽說有各類新奇的珠寶、香料,但是胡商相貌有異習氣也不同,守規矩的人家便往往不許孩子去逛那些地方。
果然李萼有些遲疑,安桉也驚得縮了嗓子。
“能、能去?”
沈遙淩點點頭。
“別怕,西市亦有市令官,也有官吏巡邏,與其它人間繁華之地并無分別。”
“你竟然去過!”安桉雙眸裏冒出崇拜,“那我也要去!”
李萼點點頭:“沈姑娘想去,我便也一同去。”
沈遙淩彎了彎唇角,拉着兩人穿過坊門進了西市。
甫一進門,吆喝聲便占滿了耳朵。身穿各色服飾的胡商們手拿商品招攬過路客人,到處酒旗林立,陌生的香料飄在熱烘烘的空氣裏鑽進肺腑,走在小隧上渾身暖洋洋的。
李萼和安桉先是吓得緊貼着沈遙淩,沒過多久變得興奮活泛,拽着沈遙淩的手,恨不得撲到每個攤子前去看。
沈遙淩含笑由着她們,順手拿起旁邊一個陶俑把玩。
這是個彩繪的胡商俑,陶泥捏的胡商彎着腰,歪着腦袋,頭戴尖尖的小帽,高鼻深目,鼻子下方一圈蓬松的胡須。
是沈遙淩印象中最熟悉的胡商形象。
眉目陌生,笑容滑稽。
他們在大偃什麽都賣,腆着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的谄媚面容,将所有一切出售,除了香料美酒,還有幼童奴婢。
體面的人看不起西市,就是因為嫌棄這些胡商“在大偃的白銀之下,連神魂都敢出賣”。
但沈遙淩活了上一輩子,她知道,現在幾乎是大偃最後的繁華。
如今他們在都城的日子雖過得平穩,但其實就在此時此刻,大錫、隆同的萬裏草原正因罕見的極端天氣土地沙化寸草不生,大批流民被迫南遷,屯墾自救。
大錫和隆同一百年前曾被北夷占去,十餘年前才成功收複,兩地牧民與周邊百姓不和已久,如今擠在一處更是争端不休。
朝廷屢次赈濟遷還難民,花在這上邊的款項就多達粟米六十萬石、白銀十萬餘錠、魚網五千、農具四萬。(1)
而這,僅僅是個開始。
在大錫隆同更北的北地,已然“暴風大雪,壞民廬舍,雨沙陰霾,馬牛多斃,人亦有死者。”(2)
再過幾年,“朔漠大風雪,羊馬駝畜盡死,以子女鬻人為奴婢。”(3)
為收複大錫和隆同,大偃打了數年拉鋸戰,國庫尚未恢複元氣。
再要赈災,銀兩便更是虧空。
陛下為赈災每日忙得頭不沾枕,需要錢,便要想法子,陛下嘗試了一系列的舉措。
結果……從此之後暴露出來的重大隐患,成了之後大偃整整二十年都未能解決的難題。
不僅如此,極端天氣的影響很快就從北地蔓延至了中原一帶,夏寒、夏大旱、夏澇,頻頻積發,冬雪蔓延,哪怕最南的泉州也連綿大雪。
天災人禍碰在一處,拉着大偃走向了沈遙淩記憶中二十年後的饑苦,即便是陛下也回天乏力。
時人說,天不佑大偃,欲使大偃貧弱。
但就在大偃危難的時候,外朝異邦卻在迅速茁壯,原本匍匐在大偃白銀之下的異邦人,轉身化作舉着彎刀槍炮的厲鬼,幾乎壓斷大偃的最後一口氣,好在寧家軍千錘百煉,在糧草急缺的情形下硬生生扛住了外敵,未曾輸過一仗,大偃才得以殘喘,百姓尚有安居之所。
沈遙淩擡眸看了眼周圍市列珠玑戶盈羅绮的景象。
二十年後,這般場景就再也不會出現了。
安桉和李萼心無挂礙,已經撲到了戲臺前去。
勾欄唱戲看過無數遍,但外邦人的雜技武術還是第一回看。
兩人看得專心致志,沈遙淩挑挑揀揀,買了些西市才有的玫瑰油、乳香和萬歲棗。
買完交給若青,沈遙淩回頭找李萼,正巧此時臺上袒胸露腹的外邦人朝這邊噴出一口烈火,火中綴有金亮星子,引起衆人歡聲驚叫,熾烈得仿佛永不落幕。
沈遙淩定了定神,慢慢擡頭看向天空。
如此的熱鬧。
怎能沒有未來。
再去上學時,沈遙淩特地帶了一個箱子。
若青拾着箱子,心裏止不住地驚訝。
這箱子裏邊兒裝的這些東西……不知主子要用在何處?
到了學堂,沈遙淩還親自将這箱子提在手裏,随身帶着。
李達路過同她招呼道:“遙姐早。”
沈遙淩道:“跟你打聽個事兒。”
“學舍之中,有哪些去處最清幽?無人打擾的那種。”沈遙淩想了想,“髒點亂點都不礙事。”
“這你可問對人了!”李達活力滿滿,“這角角落落沒有我沒去過的,要說最安靜——”
李達數着指頭,這般那般地同她介紹一番。
最後道,“我尋小黑時,它就常常待在這些地方。”
小黑是那只被學子們逮來治傷的貍奴。
沈遙淩回想了一下那人躲在防蟲布下睡得安詳的模樣。
又想想甩着尾巴打盹的小黑。
點點頭:“這個佐證十分有力。謝謝你。”
李達摸着後腦勺一笑:“嘿,這算什麽。遙姐問這個,難道,是打算開溜?”
非下學時間,學塾大門有人把守,不得出入。
但學塾之內就查不得那麽仔細了。要是躲得好,藏到角落裏玩一會兒也是沒人發現的。
李達自以為通曉了沈遙淩的心意,朝她擠眉弄眼。
沈遙淩不打算在他面前扮什麽好學生,也不辯駁,只是笑笑。
“嗯,到時候幫我遮掩些。”
“嘻,包在我身上!”
過了半晌午,窗外日頭正好,暖得熏人。
沈遙淩站起來朝夫子示意。
“我有些頭暈,想出去透透氣。”
不巧,這堂課是院正親自教,最是嚴詞厲色。院正把手背在身後,一雙老練的眼睛仔細打量沈遙淩的面容,似是要給她診病。
李達忽然站起來,一臉驚恐打破安靜:“遙姐你又頭暈了嗎!早晨你差點就昏倒過去,現在又頭暈,你必須立刻休息!要不我陪你出去吧?”
院正臉色微沉,回頭斥李達:“胡鬧!”
“……”
沈遙淩也覺得他有點誇張。
溫聲道:“不必,謝謝。我只需在空曠處走一走就好。”
有了李達襯托,院正登時覺得沈遙淩的要求很有分寸,很值得體諒。
略加思索便點頭:“去吧,若實在不舒服要早些去醫館。”
沈遙淩行禮謝過老師。
彎腰提起身邊的箱子,慢悠悠走出學堂。
她在堪輿館的學舍附近尋了一會兒。
按照李達跟她說的那幾個地點。
果然沒過多久,就在後山的亭子裏找到了想找的人。
湖面波光粼粼,全映在涼亭頂上,柔和晃蕩。
樹木掩映的背後,一個清俊身形蜷在朱紅亭椅上,将大半身子團在陽光之中,像只打盹曬太陽的大貓。
沈遙淩眉眼微彎,眸中盛上一點笑意。
走過去彎下腰,觀察了下對方安恬的睡姿,輕輕喚他。
“魏典學。”
“睡着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