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林楠績小心翼翼地擡起頭,就對上李承銑難看的神色。
李承銑坐在龍椅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林楠績,臉上的神情很不每妙,陰雲密布,有種山雨欲來的氣息。
這種臉色,上一回看見還是在審理郭子栩的朝堂上。
林楠績心中猛地咯噔一下。
大事不妙!
【狗皇帝生氣了?】
【他覺得我想去長公主府所以生氣的嗎?】
林楠績低着頭,不敢說話了,這個時候再說點什麽,好像都不太合适。
尴尬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一個跪着一個坐着,跪着的六神無主,坐着的看他六神無主,心有無端惱怒。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承銑終于屈尊開了口。
“想去長公主府當差?”
“長公主剛與驸馬和離,府中人員清理,正是缺人的時候,你若願意為長公主分憂,也是一樁好事。”
林楠績沒敢接話,總覺得李承銑話裏有話。
果然,下一秒,李承銑話鋒一轉:“你在禦前當差也有些日子了,答應得這麽幹脆……”
李承銑長眸眯起:“不想在禦前當差了?是不喜歡在宮裏當差,還是不喜歡在朕眼前當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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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楠績頓時冷汗直流,這三連問林楠績一個都答不上來,一句都不敢答。
面上強撐冷靜,內心委屈到吐槽:
【我能選嗎?】
【這具身子三歲就被送進宮了,要是能選誰當太監啊。】
李承銑一怔,聽着那心音像是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似的,沉沉悶悶的,透着化不開的委屈。
【怪我想得不周全,以為長公主都開口讨人了,說不定狗皇帝就同意了。】
【其實狗皇帝人挺好的,可是伴君如伴虎,呆在宮裏,不知道什麽時候我的秘密就被發現了。】
【到時候腦袋搬家,可就什麽都沒有了。】
【我想好好活着,不想死。】
李承銑的怒意被沖散大半,沒想到林楠績心裏竟然這麽百轉千回。
不知道什麽秘密讓他害怕成這樣?
他自認為不是昏君,只要不是殺人放火,何至于要殺了林楠績?
李承銑不動聲色道:“可是有什麽難言之隐?”
林楠績心音停滞了一瞬,一雙眼睛微微張大:【他怎麽知道!】
李承銑眉梢輕揚。
林楠績心音凝滞着,大概是潛意識覺得“假太監”這三個字過于危險,下意識屏蔽。電光火石之間,另一個主意在腦海裏浮現。
林楠績深吸一口氣,慢慢擡頭看向李承銑,語氣閃躲:“皇上,奴才是有苦衷的。”
李承銑佯裝訝異:“苦衷?什麽苦衷?”
林楠績眼眶慢慢濕潤了:“奴才……奴才仰慕皇上已久,怕在皇上身邊呆太久了……把持不住!”
“皇上天人之姿,英明神武,奴才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冒犯。”
“但奴才也怕不知道什麽時候控制不住,就沖撞了皇上,犯下大不敬之罪!”
【要是控制不住亵渎了皇上,我腦袋就要搬家了。】
【總之繼續呆着,我們都很危險!】
李承銑震驚了。
他震驚得好一陣都說不出話來。
他身為九五之尊,被人仰慕也沒什麽稀奇。
但稀奇在,林楠績是個太監!
他竟然沒看出來,林楠績對他……有非同一般的心思?
仰慕已久……把持不住?!
心音也對上了,可見不是說謊哄他。
可是,他是個太監啊。
李承銑表情一空,下意識站了起來。
對啊,他是個太監……有些不正常的想法,那反倒——不奇怪?
李承銑的話忽然全噎在了喉嚨裏,他想過林楠績不願意伴君如伴虎,想過長姐許給他許多好處,甚至想過林楠績是不是覺得長公主府比皇宮更自由。
又或者,林楠績寧願貪圖長公主府一時的榮華富貴,不要他給的前程。
可他萬萬沒想到會聽到林楠績說出這番話。
更沒想到的是——
他本應該感到憤怒,惱怒,惡心。
他本應該立即将人交給錦衣衛嚴刑拷打,把這些亵渎的念頭通通淨化。
他堂堂九五至尊,竟然被一個小小的太監惦記,這是何等的冒犯!
但他竟然統統都沒有。
林楠績好半天沒聽見動靜,心中直打鼓。
【我剛才說的,會不會太直白了。】
【不會把皇上吓着了吧?】
李承銑目光複雜地看着林楠績,試圖找出一切不合理的解釋。
因為這小子長得不錯?
祭祖大典上,不就好幾個大臣盯着林楠績那張臉發呆,薛雲來第一次見他,就為他求情。
又或者因為那個“祥瑞”的诨名?
誰會因為“祥瑞”仰慕自己而生氣呢?
過了半晌,李承銑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眼眸裏閃過驚濤駭浪:“你,你什麽時候有這種想法的?”
林楠績目光躲閃,委屈道:“奴才也不知道,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
李承銑的表情又空了。
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打住!
李承銑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努力用正常的語氣對林楠績道:“去長公主府這件事,容朕再考慮考慮。”
林楠績見李承銑的語氣軟和下來,松了一口氣,也不敢再提去長公主府的事,連忙道:“奴才想過了,只要皇上不棄,奴才還是願意在皇上面前侍候。”
李承銑受到的沖擊太深,沒有立即表态:“你先下去吧。”
“是。”
林楠績走後,李承銑還是渾身不自在。實在是這事過于驚世駭俗,林楠績的态度又過于誠懇了,他不知道作何反應。
呆坐半天,李承銑拿起茶水壓壓驚,放到嘴邊才發現是空的。
他看着空了的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
“簡直有毒!”
這句話還是和林楠績學的。
碰到林楠績以後,他就覺得自己越發不正常了。李承銑擡起頭,望着虛空生悶氣。
然後想要撈起旁邊的書分神,誰知道不小心帶倒了櫃子。櫃子裏的東西散落一地,一個盒子咕嚕嚕滾了出來,李承銑瞧着眼熟,撿起來,打開一看,臉色又是一黑。
赫然是此前林楠績送的戲匣子。
因為內容太過違背倫俗,上次草草收在一邊,因此裏面的故事也沒有看完。
鬼使神差的,李承銑又打開了那戲匣子,修長的手指握住搖柄,一張一張向後看去。
柳夢珂與那貴族公子睡在一張床上,衣服散落一地,被子拱起令人遐想的弧度,同床共枕而眠。
下一張,雲收雨住。兩人又在書桌前共同看書。
不同的是,兩人緊緊依偎在一處,柳夢珂擡頭望着貴族公子:小生仰慕公子已久……
李承銑面無表情地關起戲匣子。
他現在聽不得仰慕這兩個字。
過了半炷香,他又忍不住打開了,終于一鼓作氣看到最後。
柳夢珂與貴族公子天天你侬我侬,在書房看書,在郊外看書,在卧式看書,最後統統都會往一個不能言明的方向發展,最後兩人一起考上進士,入朝為官。
李承銑忍不住道:“荒唐……實在是太荒唐了,天天如此怎麽考得上進士?”
李承銑冷靜地将戲匣子收起,放進櫃子裏。
假的,都是假的,定是哪個無聊的畫師信手所作,經不起推敲!
另一邊,林楠績走出紫宸殿的範圍後,才長長松了一口氣。
剛才那招簡直是兵行險招。
他不敢直接提去長公主府的事,但他突然想到,任何一個男人,尤其是直男,遇到身邊的同性示好,絕對會避之不及!
剛才李承銑的反應就說明了一切。
林楠績邊走邊想,現在李承銑肯定覺得他惡心極了,說不定晚些時候就會讓人來通知他:可以卷鋪蓋滾蛋了!
林楠績就這麽一路走回外直房,等着宮裏的消息。
第二天,李承銑給他準了一天假,沒讓他去上值。
林楠績意料之中,看來昨天那招太猛,李承銑想眼不見為淨。
第三天,又準了一天假,連汪德海都納悶了,禦前也不閑吶。
林楠績覺得十拿九穩了,甚至還去宮外找司南浩和陸乘舟吃了頓飯,陸乘舟還拜托他進了公主府以後多在長公主面前提起他,刷點存在感。
第四天,汪德海來了。
林楠績連忙開門,将人迎過來。
前兩天都是譴何修來的,今天換了汪德海,難道李承銑已經同意了?
林楠績心裏有一瞬間的失落,但想到自己假太監的身份不能暴露,便将那股失落從腦海中驅逐出去。
“汪公公?您怎麽來了。”
汪德海眼神複雜地看着林楠績,沒有直說來意,而是旁敲側擊道:“那天你在暖閣,都和皇上說了些什麽?”
林楠績裝傻:“奴才沒說什麽,就交代了些和長公主府有關的事。”
汪德海沒有深究:“皇上命你每晚住在紫宸殿,夜間近身伺候。”
汪德海話音一落,林楠績傻眼了。
好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住在紫宸殿伺候?
林楠績瞪大了一雙眼睛。
不是,狗皇帝有病吧?
他都那樣說了,李承銑竟然不在意?
還讓他近身伺候?!
林楠績瞬間有種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感覺,這下他得不分白天黑夜地投入癡漢太監的角色了?
當晚,林楠績就留在了紫宸殿。
伺候完李承銑洗漱更衣後,太監們依次退出去。汪德海身為大太監,在宮裏是有住處的,離紫宸殿不遠,幾步路便可走到。
汪德海年歲大了,守夜總會精神不好,因此這事交給了年輕太監。
兩個在殿外守着,殿內還會留一個太監睡在外間矮榻上,随時聽寝室裏的召喚,随叫随到。
眼下,林楠績躺在矮榻上,規規矩矩地躺着。
守夜這活重點在守,晚上不能睡,林楠績瞪着眼睛盯着漆黑的屋頂,時不時眨眼提神。
【奇怪,我都那麽說了,皇上卻把我調來守夜,他不怕我冒犯嗎?】
【這差事……也太危險了。】
林楠績猛掐一下大腿,很怕露陷,于是拼命給自己洗腦。
【皇上俊美無匹,無人可比。】
【狗皇帝還派敖敬川統領滿京城搜尋我,還給我賞賜……真是沒有比狗皇帝更好的上司了。】
【得主如此,還有何求?】
洗腦了半天,林楠績幽幽地嘆了口氣。
【有些事太危險了,我真是想都不敢想。】
睡在寝殿裏的李承銑聽着林楠績絮絮叨叨的心音,尤其是聽到夜半時分,林楠績還在心裏想着他的好,李承銑就……忍不住長眸震動。
林楠績不是一直罵他是狗皇帝嗎?怎麽突然……如此無法自拔?
哦,狗皇帝這個稱呼并沒有變。
但心音是不會騙人的。
李承銑也跟着嘆了口氣,望着帳頂,睡意全無。
他察覺到自己受到林楠績的影響後,第一反應确實是把人調離禦前。
但随即他取消了這個念頭。
一來林楠績沒有犯錯,不僅沒犯錯,甚至還有功。
二來,他身為九五至尊,不應該逃避,更不應該被一個小太監影響,所以李承銑幹脆把林楠績調來近身伺候。
可眼下,李承銑睡不着了。
直到外間的心音全消,月上中天,紫宸殿內一片寂靜,李承銑還瞪着一雙眼睛難以入眠。
想到明天還要上早朝,李承銑不禁咬牙。
他掀開被子,修長的腿落在地上,悄無聲息地出了寝室,走到外間。黑夜之中,他看見一道纖細的身影窩在窄小的榻上。
李承銑慢慢走近,在榻前停了下來。
借着如銀的月光看清了林楠績的面容。
清隽,俊秀,這麽一張精致貴氣的長相卻生在一個太監身上。
“真是可惜了。”李承銑低聲道。
若是一個正常男子,李承銑此刻便能為他指一樁大好婚事。
可惜是個太監。
李承銑二十多年來的身為皇子,繼而成為皇帝的歲月裏,太監幾乎是他最深惡痛絕的一類人。
他們陰險,狡詐,善于用冷細的聲音在皇帝身邊進獻讒言。
生殺予奪,一條條鮮活的性命在他們手裏頃刻間灰飛煙滅。
然而究其本質,他們也不過是參天大樹上的菟絲花藤,離開樹就如同無骨的蛇,只剩下幹癟的皮。
然而此刻,他卻真情實意地為一個小小的太監惋惜起來。
李承銑覺得自己瘋了。
林楠績安詳地睡着,作為守夜的太監竟然先睡着了,真不稱職。
然而他睡得好生安恬,眉目舒展着,月光灑在他平靜的眼皮上。鼻翼輕微熠動,呼出悠長的氣息。再往下是緊閉着的雙唇,唇色淺紅,偶爾微張着,好像在說夢話。
李承銑彎下身子,想聽他在說什麽夢話。
夢話的聲音微弱,李承銑只能更彎下腰,披散下來的頭發垂到林楠績身上,黑暗裏難分彼此。兩人的距離有些近了,李承銑凝神去聽,林楠績呼出的鼻息噴灑在他的側臉上,熱熱癢癢的。
“狗皇帝……變态……奴才……阿嚏!”
一聲噴嚏直接噴了李承銑滿頭滿臉,李承銑瞬間直起身子,面無表情地抹了一把臉。
仰慕個屁!
天天就會給他添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