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盼盼,從下周開始,你就去學校黨政宣傳辦上班吧。”
張主任坐在辦公桌後,厚重的黑框眼鏡遮住了他的雙眼,讓陸盼盼看不見他的眼神。
“為什麽?”陸盼盼雙手陡然握拳,“我做錯了什麽嗎?”
張主任扶了扶眼鏡,欲言又止。
“我知道了。”陸盼盼說,“因為教練那件事吧?”
張主任不說話,陸盼盼越發心涼,卻以開玩笑的口吻說道:“長得漂亮是我的錯嗎?”
張主任似乎沒聽出陸盼盼話裏的意思,接着她的話說下去:“小姑娘想什麽呢,宣傳辦多好啊,每天就坐坐辦公室,朝九晚五,還有寒暑假,別人想去宣傳辦還要靠關系呢。”
陸盼盼目光驟然一冷,不接他的話。
“我對教練有沒有意思您比誰都看得清楚,哪次聚餐不是他借酒裝瘋對我動手動腳?帶學生出去打比賽,他在酒店怎麽揩我油您不是不知道吧?前天晚上他自個兒喝多了跑我家樓下賴着不走,是我讓他去的嗎?我要不是看着聯賽馬上要進入決賽階段肯定就一盆開水潑下去了,結果他老婆跑來學校鬧,說我狐貍精勾引她老公,這事兒說得過去嗎?主任,您雖然高度近視,但不是瞎吧?”
面對氣勢逼人的女下屬,張主任最擅長的就是顧左右而言他。
“我也是為你好啊,你看你一個年輕女孩子,漂漂亮亮的,成天在球隊裏忙活,跟着大家天南地北地打比賽,連找男朋友的時間都沒有,你要是去了宣傳辦,那咱們學校的教授們還不争着搶着讓你當兒媳婦啊。”
陸盼盼沉默着凝視張主任。
年紀輕輕的小姑娘,眼神卻有一股超出她年齡的氣勢,逼的張主任心慌。
“唉……盼盼,你也不要怪我。”張主任摘了眼鏡,揉着眉心,“馬上要決賽了,我得為了大局着想,咱們球隊不能沒有教練啊。”
陸盼盼緩緩開口:“那我呢?我這些年對球隊的付出就少了嗎?”
張主任:“不可否認,這幾年你把咱們隊友照顧得很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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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的一聲,張主任的聲音被一聲巨響打斷。
他連忙戴上眼鏡,這才看清,原來是陸盼盼砸碎了茶杯。
“你發什麽脾氣呢這是……”
“張主任。”陸盼盼指尖被茶水燙紅,垂在腿邊微微顫抖,“在我成為慶陽大學排球隊經理之前,你們的成績怎麽樣,不用我複述吧?我不敢說慶陽如今的成績都是我一個人的功勞,但你要搞清楚,是我,建立了一套完整的管理體系,是我,不分日夜地做數據分析,是我,争取到的資金贊助讓球員享受更好的醫療複健。原來我這些年的努力,在你眼裏就是個保姆?”
張主任彎腰去收拾茶杯,不回答陸盼盼的問題。
“盼盼啊,女孩子不要這麽倔,你去寫一份調崗報告吧。”
陸盼盼聞言,氣得沒脾氣了。
他現在就是鐵了心保教練棄經理,還跟他争執什麽呢。
陸盼盼冷笑道:“怎麽着?這申請還要我來寫?您還不能直接把我調走了?”
張主任擡頭瞪她,“我就說你傻呢!我要是調走你,人事部的問起,我怎麽說?這種事情傳出去你連宣傳辦都去不了!真是個傻孩子,你就寫,考慮到了适婚年齡,所以主動申請調去宣傳辦,我再去人事部打個招呼。”
陸盼盼拿起辦公桌上的紙和筆,低頭寫了起來。
張主任看她終于妥協,不由得松了口氣,拿着拖把抹幹淨了地上的茶水。
陸盼盼寫了幾個字,突然擡頭,筆尖挑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張主任。
“主任,您說我長這麽漂亮,萬一宣傳辦哪個男人又看上我了可怎麽辦喲?難不成下一次要把我往食堂調?”
張主任放好拖把,皺眉瞪了她一眼。
不可否認,陸盼盼長得确實漂亮。剛進球隊那會兒,隊員們各個見了她就跟丢了魂似的,那時候他還怕這麽個美女影響球隊成績呢。
誰知道球隊裏那群熊孩子見了美女就跟打了雞血似的,接球都能接出扣殺的氣勢來。
張主任:“宣傳辦哪兒有男的,全都是女的,你瞎操什麽心呢。”
陸盼盼笑了笑,不再說話。
片刻,她放下筆,将寫好的報告拿在手上。
“這麽快?給我看看。”
張主任伸手就要去拿,卻被陸盼盼躲開。
她站了起來,将報告翻過來,背面朝上放在張主任面前。
“張主任,謝謝這幾年的培養。”
張主任:“你跟我客氣什麽呢,以後咱們也是能常常見面的。”
陸盼盼點頭:“那我先走了。”
張主任朝她揮揮手。
陸盼盼剛走出去,張主任就把面前的紙翻開一看,擡頭四個大字龍飛鳳舞。
“辭職報告。”
再下面,只有更潦草的五個字。
“老娘不幹了!”
陸盼盼前腳踏出主任辦公室,後腳就看到群裏有球員在問她是不是辭職了。
簡單回了一個“嗯”,陸盼盼前往共享單車停靠點,發現正值下課期間,單車供不應求,于是她只能步行前往排球館。
她處理日常工作的辦公室就在排球館二樓,從體育學院大樓走過去要小半個小時。
當她到了體育館,剛上二樓,就看見辦公室門外的走廊上站滿了人。
陸盼盼只需瞄一眼,就知道球員都到齊了。
這些個高個子大男孩擠在辦公室門口,有的局促不安,有的面色漲紅,倒不像離別的氣憤,怪異得讓陸盼盼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
“盼盼姐,你真的辭職了?”
球隊二傳手首先問。
陸盼盼點頭,朝辦公室走去,他們卻沒有自然地讓開一條路,扭扭捏捏地堵在陸盼盼面前。
“一個個的怎麽跟小孩兒似的?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就算我不辭職,你們也會有畢業的一天。”
陸盼盼笑着撥開他們,正要擡腿進辦公室,就見隊長從裏面走了出來。
他目光閃爍,支支吾吾不知道該說什麽。
陸盼盼笑着拍他的肩膀:“好啦,馬上就是決賽了,你們不要分心,好好訓練,争取拿個冠軍,彌補去年止步四強的遺憾。”
陸盼盼走進辦公室,身後的隊員卻沒有立即跟進來,在門口擠眉弄眼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走進來。
陸盼盼放下包,一邊彎腰打開電腦,一邊說:“你們可要打起精神來,說不定下次相逢,我就是你們對手球隊的經理了,到時候我可不會心慈手軟哦。”
陸盼盼說完,沒有人應聲兒,她也習慣了這些孩子的不善言辭,所以沒有在意,把注意力放到了電腦上。
她選中一個文件夾,打開一開,頓時一驚。
“這……”
她擡頭看向隊員,可這些大男孩兒卻沒有幾個敢看她的。
陸盼盼自知在職場混得不好,不懂得取悅領導,也不會為自己争取福利,只知道埋頭做事,更別說鑽研那裏彎彎繞繞的事情。
但是此刻此景,她再糊塗,也大概猜到怎麽回事了。
陸盼盼沒說話,轉身打開文件櫃,找到最上排的那一封牛皮文件袋,伸手一摸,果然空空如也。
她就這樣舉着手愣了片刻,身後的隊員也都心知肚明。
雙方氣氛僵到了極點。
還是那個二傳手,他忍不住想站出來說話,剛說了一個“盼”字,就被人拉住。
大勢所趨,他只能選擇緘默。
陸盼盼閉了閉眼。
她看似平靜,卻沒有人知道,如果心寒是一件看得見的事情,那麽這些人能看見她的心像動漫特效一般被冰封住。
說起來誇張,可陸盼盼此刻就是這樣的狀态。
“好啦。”陸盼盼垂下手,在褲子邊擦了擦,為了掩飾尴尬,一回頭,就又是笑顏如花的模樣,“我們注定緣分到此,你們好好加油,別辜負了自己的夢想。”
陸盼盼走出排球館,夕陽下,這座球館大氣輝煌。
她還記得,她剛來這裏時,這還是個破爛的90年代初舊建築。
這翻天覆地的變化,她自認自己功不可沒。
可如今,沒人承認她的功勞,甚至辜負了她這幾年的赤忱,在她說出辭職的那一刻,所有情分,竟然全被她這群悉心培養的球員斬斷。
——那臺電腦和文件袋裏,是她這幾年做的全國各大高校排球隊的數據。
精确到每一場比賽。
這些數據有多重要呢,這麽說吧,陸盼盼剛剛成為球隊經理時,這支球隊連高校選拔賽都無法突圍,領導和教練焦頭爛額,甚至一度面臨遣散球隊的危險。
那時候的陸盼盼每天查閱資料,在鋪天蓋地的文獻中找到了一絲希望。
據說現在的頂尖職業球隊,會做“數據分析”。
而這個概念,還沒有引進高校球隊。
于是陸盼盼兩只袖子一撸就開幹。
數據分析軟件Data Volley全是意大利語,陸盼盼一竅不通,那就熬夜學。
而每一場比賽結束,球員們精疲力盡,陸盼盼也好不到哪兒去,因為她要全程高度集中記錄對手和自家球員的每一次位置變化與打法,眼睛不能離開球場,而手指要盲打精确記錄數據。
就這樣,幾年下來,手握各大高校數據的慶陽大學做到了知己知彼,再配合高強度訓練,在去年聯賽上終于異軍突進,從查無此隊成為一路沖進全國四強的強隊。
可如今,緣分盡了,情分也沒了。
在得知陸盼盼要離開的那一刻,球員們竟然第一時間把她記錄的所有數據藏了起來,生怕她握着這些東西,成為來日擊敗他們的武器。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陸盼盼理解他們的做法,卻不贊同。
回家的路上,她自己也想了很多。
自從幹了這個工作,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幾乎全年無休跟着球隊天南地北地打比賽,工資少得可憐,球隊的成績也跟她的獎金沒有半毛錢關系,甚至到現在她還不算慶陽大學編制內的員工。
忙活了這麽幾年,編制沒有,錢也沒有,最後得到的就是個狐貍精的稱號。
短短十分鐘的路程,陸盼盼做了個決定。
離開這個行業,這個讓她寒頭心的行業。
可是她大學專業是金融,還沒畢業就全心思撲在球隊上,專業技能不會,也沒有其他長處,還能做什麽呢?
陸盼盼走到小區門口,看到手機廣告,立刻想到了金鑫。
那個高科技集團太子爺,成天拿着錢沒處花就投在體育上的主兒。當初球隊的贊助還是他看着陸盼盼的面子才給的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多年老友的默契,陸盼盼剛拿出手機,金鑫就打了電話過來。
“有空不?現在來一趟俱樂部。”
金鑫開了一家排球俱樂部,會員制,專供業餘愛好者,陸盼盼沒事的時候會去那裏坐上一會兒,偶爾會發現這些業餘球員有一些野路子打法,融會貫通一下,就能用到聯賽裏。
“沒空。”陸盼盼斬釘截鐵拒絕,她現在只想讓金鑫幫她找個工作。這幾年工資不高,沒什麽積蓄,要是開上一段時間空窗,她可能就吃不上飯了,“你那兒有沒有什麽工作機會?”
“你真的快來,我剛剛看到一個新會員,年紀輕輕的,球打得真他媽好啊,一點不比專業的差!”金鑫根本沒注意陸盼盼在說什麽,還沉浸在自我興奮中,“雖然看樣子身高不到一米九,但是彈跳力非常牛!絕對是個天才選手!最重要的是,這家夥長得還很帥!絕對是讓你看了流口水那種!”
“不看不看!”陸盼盼心煩地掐斷電話前,吼道,“我辭職了!別跟我談排球,管他什麽天才地才,我一眼都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