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黑月光影帝(24)
第24章 黑月光影帝(24)
“過——”
當這一聲傳來的時候, 謝琉昀連忙睜開眼睛,卻只看到祝瑤離開的背影。
那道背影清瘦,手攥成拳垂在身側, 明明腳下的步伐沉重疲憊, 肩膀處卻始終挺直, 像是不肯失了最後一分風骨。
謝琉昀還坐在地上, 眼看對方離他越來越遠,馬上就要毫無留戀地走出拍攝場地了,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喊了一聲:“祝哥!”
祝瑤卻像沒聽見一樣, 身上挂着那件空蕩蕩的衣服繼續往前走。他背影落拓, 渾身上下都籠罩在一種無邊的孤獨中, 仿佛已經神游天外, 成為了一具行屍走肉。
謝琉昀盯着對方的背影,聽見從場外傳來馮景炎飽含着興奮的聲音:“馬上收拾場地,重新布置!準備好最後一幕的重頭戲!”
最後一幕?
謝琉昀心想他的戲份已經完成, 劇組裏其他演員們的戲份也都拍得差不多了,而且還強調是重頭戲, 那這最後一幕只會是祝瑤的戲份。
不過最後一幕了, 等祝瑤拍完應該就能解脫了。
謝琉昀現在還記得在他生日宴上, 衛唯和馮景炎兩人在洗手池邊的針鋒相對。那時候衛唯說祝瑤的合同離解約不遠了。
後來他專門派人去查了這件事, 祝瑤當年與馮景炎簽的合約如果現在選擇不續約,那大概在一個月後就能解約。這一個月的時間裏,他要把對方看緊點, 防止馮景炎作妖。
瑤瑤一直想找新的公司接收自己, 到時候……
謝琉昀心裏正想着, 一旁正在收拾場地的工作人員跟他打趣:“謝老師,這地上這麽舒服嗎?我知道祝老師的表演特別震撼人心, 但你也不能一直坐在這兒。待會兒可要重新布置場景了,再坐着就要成為場景的一部分啦。”
謝琉昀這才驚覺自己一直盯着祝瑤的背影想了這麽多,這會兒對方都已經在場邊單獨坐着了。他立刻站起身,正要擡腳離開場內,卻忽然想起什麽,連忙轉過身,目光在地面上逡巡了一番,卻沒有找到他想要的東西。
“小王,你剛剛收拾東西的時候有沒有看見地上有枚袖扣?銀質的,表面是層玻璃,裏面有朵牡丹花。”
收拾東西的工作人員聽了謝琉昀的話,一臉茫然:“沒有,我沒注意。不過如果有袖扣,走路的時候可能會不小心踢到,我也沒有踢到東西的感覺。謝老師你确定你掉在這裏嗎?”
謝琉昀點點頭。
他又朝四周看了一圈,原先躺過的地面上到處都找不到。下條拍攝戲份還要繼續,工作人員要收拾場地,謝琉昀不好久留,只能讓對方繼續幫他留意一下。
那枚牡丹袖扣是他故意裝在身上的,目的就是讓祝瑤在拍攝途中看見。自從謝琉昀知道對方入戲很深,難以走出後,他就想了一條幫助祝瑤出戲的策略,那就是利用現實生活中的物品時時提醒對方還身處在現實生活中。
牡丹袖扣就是他臨時拿來充當的道具。
謝琉昀不知道這樣做有沒有效果,他只知道如果他不做,就永遠沒有效果。這次的戲份從他看到新分發的劇本時,他就覺得祝瑤內心可能會受到極大沖擊。謝琉昀想了又想,才想出這個招數來,既可以隐晦地提醒對方,又不至于破壞電影的拍攝,還不容易招致瑤瑤的反抗。
就是袖扣不知道到哪裏去了,那是他珍藏的屬于瑤瑤的東西。如果不是事發突然,事關祝瑤的精神狀态,他絕對不舍得拿出來的。
不過他很快也沒有心思再想袖扣的事了,因為祝瑤馬上就要再次上場了。
謝琉昀不知道最後一幕戲究竟是什麽,但他必須保證自己一直看着對方,以備不時之需。
原先場地上的東西全部被挪開,地面上因為演戲噴出來的假血液也被擦洗幹淨。
這是整個《追兇》劇組的最後一場戲,幾乎現在所有還留在劇組的人都圍在場邊觀看。
無數熱切的目光都聚焦在場邊祝瑤的身上。他卻恍若未覺,微微攥起的手垂在身側,目光看向場內,不知道在想什麽。
這是一場專屬于祝瑤的獨角戲。對方已經将帶血的褲子換掉了,卻依然是一身不合身的陳舊衣服。
馮景炎的雙眸緊緊地盯着他,黑色的瞳孔好像一口幽幽的井。而從井底伸出了一雙無形的手,似乎想要将那站在場邊的人拉入深不見底的井中。
盡管極力壓制,他的面上仍然帶出了一點隐秘的興奮。馮景炎內心波濤翻湧,迅速揮手,示意最後一幕戲開拍。
*
越明穿過狹窄的巷道,走上昏暗的、逼仄的樓梯間,停在灰撲撲的、簡陋的木門前。
他剛剛殺了人,此刻的神色卻十分平靜,像往常一樣掏出鑰匙打開門進屋。
這個房間一眼就能望到底,只有一張木板床,一個床頭櫃。木板床側面貼着一張幾塊小鏡子拼起來的大鏡子,牆角放着一個攤開的行李箱,裏面堆放着衣服、衣架等雜物。
簡陋得就像越明的人生。
沒有房子,沒有存款,沒有工作,一窮二白。沒有父母,沒有愛人,沒有親友,孑然一身。
哦,其實昨天還有一個朋友,但是今天已經沒有了。
越明的眼中閃動了一下,又很快歸于平靜。
這樣一看,這麽多年下來,他過得真是失敗。這樣的人生,他究竟是怎麽活到現在的呢?
哦,是為了複仇。
如今連這唯一的信念都已經不存在了。那他在這世上留着的意義到底是什麽?
越明靜靜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頭發亂糟糟的,肆意生長,連理發店都沒去過幾次。臉上還算年輕,眼角卻已經爬滿了疲憊的皺紋,眼中更是滄桑得仿佛歲數已到盡頭的老人。
一身衣服不知道是多少年前買的了,原先洗得顏色發白,現在穿髒了依然還挂在身上。腳上的鞋更是表皮的紋路都裂開了,只不過因為還沒有爛到露出腳趾所以還穿着。
他活的像個人樣嗎?
什麽也沒有,到頭來也沒有人牽挂他。而他唯一牽挂的事情在今天也已經消失殆盡了。
有一種深深的寂寥盤旋在他的內心。
越明轉過頭看向窗外。
這會兒正是早晨。村子裏面賣早飯的早早地就起來了,炊煙袅袅,熱氣騰騰,香氣四溢,引得人食指大動。
村子裏打零工的,準備回到市中心上班的,送小孩上學的,上學的小孩都匆匆忙忙地路過。大早上的,誰的臉色都不算好,卻都說說鬧鬧。
有的人駐足排隊買早飯,有的人給了鬧騰的孩子一巴掌,有的孩子坐地大哭,有的人沿街叫賣,有的人風風火火地趕路。
城市、城郊、鄉村,都在逐漸蘇醒,準備迎接陽光的降臨。
好一派生機勃勃的人間煙火。
可是好像都跟他越明無關。
這一扇窗戶,可以是通往人間的路,也可以隔絕人間的牆。他好像那個被人間遺忘在角落裏的人,一直都無法融入進去。
越明收回目光,朝着床頭櫃走了幾步。他一直攥緊的手忽然擡起來,松開,往床頭櫃上放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枚精致的袖扣,銀質,表面覆蓋着一層玻璃,內裏浮雕着牡丹,上面撒着些金粉。這枚袖扣與周遭的環境格格不入,像是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簡直令這簡陋的房間都蒙上了一層光彩。
場外觀看的謝琉昀目光一動。
原來這枚袖扣在祝瑤的手裏!他心頭有些緊張,不确定對方拿走這枚袖扣是為了什麽。如果祝瑤看見這枚袖扣能夠稍微出戲一些,他當然感到高興。但是現在的祝瑤正沉浸在戲中,而且對方的神色太平靜了些。
平靜得仿佛世間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這讓謝琉昀心頭跳得厲害。
倒是一旁的馮景炎身體動了一下,他的眉頭皺起,低聲又嚴厲地詢問身邊的場務:“那枚袖扣怎麽混進去的?”
場務急得滿頭大汗:“我也不知道啊,馮導,要叫停重拍嗎?”
馮景炎猶豫了一下,最終擺了擺手。
目前祝瑤的一切表現都符合他的預期,只等着下一步對方拿出床頭櫃裏的東西。如果貿然打斷,也會令入戲的感覺有所減輕。
馮景炎想到這裏,目光重新炙熱起來。
場內的人根本不知道場外發生了什麽。他的目光始終落在面前的床頭櫃上,神思也始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不知過了多久,越明伸手拉開了床頭櫃,從中取出了一樣東西。
這是一把土制的槍。
場外的謝琉昀倒抽一口涼氣,明明知道這不過是個道具,心裏卻如同鼓點一般敲擊着。道具在現實中殺不死人,但是在戲裏卻可以殺死一個角色。祝瑤的角色死了,入戲的他會是什麽樣?
角色會用這把槍做什麽?
謝琉昀轉頭去看馮景炎,卻見對方的嘴角忽然浮起了一抹病态的笑意。
越明盯着這把槍看了良久,随後将其握在手中,走到了鏡子前。
他忽然對着鏡子中的自己笑了一下,那個髒亂、頹唐、生活在世界邊緣、無所留戀的自己,然後越明緩緩地舉起了槍,對準了自己的腦袋。
衛唯一路坐飛機、坐大巴、坐小車,又到處詢問才找到了目前的拍攝現場,誰知一來就看到了正舉槍對着自己的祝瑤。
他迅速飛奔上前,卻被拍攝現場的保安一把攔住。衛唯憤怒地看向馮景炎,卻見對方的雙眸中閃動着熾熱的火焰。
衛唯怒不可遏:“你想殺死他!你想殺死那個不愛你的他!”
謝琉昀早就先行一步,只是他也同樣被人攔着,來不及沖進現場,就先高喊了一聲:
“祝瑤!”
“砰!”
一聲槍響,鏡子上被濺射上紅色的血跡。
站在鏡子前的人舉起的手無力地垂下,手中自制的土槍也跟着落地。他整個人軟綿綿地倒下,直接倒在了水泥地面上。
場外的人絕大多數處在震驚之中,久久回不過神。
謝琉昀猛地推開面前擋着的幾個人,剛邁開腿走了幾步就忽然停住了。
一旁馮景炎狂喜的神色猛地一僵,就連衛唯也變了臉色。
拍攝場內。
一只胳膊忽然從床邊伸出來,這條胳膊血淋淋的,卻舉得很高。随後,胳膊的主人坐起身。
他的面上再不複先前的頹唐和死寂,反而透出一股釋然的輕松。他伸手随便扯了點衣服包紮到胳膊上,單手一撐,從窗口跳了出去。
他租的這間單間在二樓,沒裝防盜網,挑好角度跳下來不會受傷。
這一扇窗戶,可以是隔絕人間的牆,也可以是通往人間的路。
他選擇了通往人間的路。
他一無所有,一窮二白,在這世上沒有任何聯系,生活在世界的邊緣。那麽從今天起,他掙的每一分錢都是他的存款,他遇上的每一個人都是他的聯系,他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回歸社會。
他殺死的不是自己,而是過去的自己。
從此以後,他獲得的就是新生!
謝琉昀看到場內的人忽然轉過頭,那雙眼睛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雙眸燦若天上星辰,面上神采奕奕:
“阿嬷,今天給我留點鴨腸。我要去趟警局和醫院,恐怕晚上才回得來嘞!”
馮景炎跌坐到椅子上,胸口劇烈地起伏,感覺天旋地轉,耳邊嗡嗡的,像是有嚴重耳鳴。
他走出來了!祝瑤走出來了!
這個結局他從來沒有想過,但是這個結局卻如此完美,邏輯又順水推舟,堪稱神來之筆,藝術珍品,他甚至無法反駁!
旁邊的副導忍不住小聲詢問:“馮導,這個跟咱們預定的好像不太一樣,但是我感覺結局好像還升華了,還更容易過審。咱們要重拍嗎?”
馮景炎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過了良久,才回答道:“不了。”
他輸了,這次他徹底地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