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間太苦,沒人逃得脫
第5章 人間太苦,沒人逃得脫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小雨,雨滴細細碎碎地打在車窗上,玻璃起了霧。
陸長淮車開得不快。一來他并不着急,二來也怕颠壞了副駕上的蛋糕。
這條路一直往北開,越開視野越開闊,風景也更好。
遠處連綿山丘半隐入雨霧,近處田野裏金燦燦的莊稼已經垂了頭。行道兩旁種了兩排樹。入了秋,樹葉青一半黃一半,風一吹,沾着雨水的葉子就不甘不願地往下落。快到“避世森林”的時候,陸長淮的車身已經沾了不少黃葉。
開到路口看到“避世森林”的木牌路标時,車裏正在放大提琴版《Stille Natt》。
伴着悠揚的調子,車身撞開青霧往右拐。潮濕的青石板路古樸而沉默,行道邊兩行雪松巍然不動。再往裏開一點視野就開闊了,能看到一棟棟小別墅和青綠色的湖,以及它們身後被雨霧籠罩的山林。
每次拐進這條通往家的小路,陸長淮總會覺得心裏平靜不少。
今天下着雨,外面看不到什麽人,只有湖邊站着個不打傘的男人,正撿着石子往湖裏投。
陸長淮看了一眼,沒什麽反應,車身一拐,徑直往停車場去了。
這些年開民宿,各種奇怪的人他早已見怪不怪了,或者說,會來他這兒住的本就沒幾個正常人。
避世森林開在郊區,周圍除了山林就是荒郊,沒什麽值得特意跑來玩兒的地方。何況他這兒住宿價高,正常人應該都不會大老遠跑到這荒郊野外來給他送錢。
不過他這兒好像特別吸引那些“非正常人類”,跑來“避世”的不少,十幾棟小別墅幾乎沒有閑置過。
小別墅共有三排,背靠山林,與湖相望,越靠後地勢越高。陸長淮喜靜,他自己住的那棟在最後一排,最靠裏。這會兒他拎着蛋糕,沿着鵝卵石路往家走。路過隔壁那棟,他側目看了一眼——窗簾拉着,已經有人住進去了,想必就是湖邊那個不打傘的。
推開自己家院門,粗略掃了一遍院兒裏的花花草草,确認它們都還“健在”,陸長淮這才進屋去換衣服洗澡。從停車場一路走回家,忘了打傘,身上沾了雨,難受得很。
洗完澡,他随意地套了一件家居服,泡了壺茶坐到了二樓落地窗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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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窗戶往外看,能看到遠處的山林,也能看到近處的湖。剛才扔石子那人還在湖邊,不過現在不扔石子了,改蹲着了。
這會兒的雨比剛才大了一些,那人卻像無知無覺,蹲在那兒一動不動,鐵了心要當蘑菇似的。
陸長淮并沒有要管的意思。他都見過大半夜脫光了往湖裏跳的,這種蹲着一動不動的在他這兒都算不上怪人。
不過,住進來的客人他該問還是要問一下的。別的不說,他并不想在自己的地盤上鬧出什麽事兒。于是他拿起手機給胡纓打了個電話,讓她上來一趟。
沒一會兒胡纓就跑過來了。她是這裏的“大管家”,大事小事都歸她負責。
這位酷姐姐,做事雷厲風行,性格也直來直去,一進院兒就朝樓上喊:“你今天就回來幹嘛?這兒離了你開不下去了?”
胡纓今天穿一身黑色休閑西裝,一頭利落的短發配上那張俊逸灑脫的臉,氣場十足。這會兒她一路跑上樓,還沒落座就先問:“什麽事兒啊剛回來就叫我?”
陸長淮指指桌上放着的蛋糕:“陽陽讓帶給你們的,晚上你們切了吃吧,我就不下去吃飯了。”
胡纓瞬間夾了嗓子:“哎呀,我們陽陽還惦記着姨姨呢。我的禮物他喜歡嗎?”
一提這個陸長淮就想笑。這位酷姐姐自己愛文身給陽陽也送了一套文身貼,據說還是自己特意設計的卡通圖案,專門定制的。陽陽的朋友們倒是很喜歡,每個人都貼了一個,只是小壽星陽陽本人看上去興趣缺缺。
聞言陸長淮微微聳了聳肩,胡纓也不介意:“沒事兒,明年送別的。”
緊接着她又問:“還有什麽事兒?你叫我來不會就是為了讓我拿蛋糕吧?”
陸長淮朝窗外擡擡下巴,問:“剛住進來的?”
胡纓剛剛就是從那邊過來的,不用看也知道他在說誰。她點點頭道:“對,你走那天住進來的,挺帥的一個弟弟。”
“住我隔壁?”
“對”,胡纓笑道,“你別不樂意,前排是還有房子,但弟弟看不上,一眼就挑中你這棟了。我說這棟是我們老板自己住的,弟弟才湊合一下住你隔壁了。”
湊合?陸長淮挑了下眉,又問:“住多久?”
“沒說,先訂了一周。”
陸長淮算算日子,他走那天到今天已經第四天了,那就是說大概率也就是再住個三兩天的事兒。因此他也不往下問了,目光轉向窗外,囑咐胡纓:“你看着點兒吧,雨越下越大了。”
胡纓說:“不用你操心這些,歇着吧。晚上讓周年給你送點兒?”
“不用,餓了我自己在樓下随便吃點就行。”
“行,那我走了”。
胡纓說着拎起蛋糕就要走,臨下樓前又想起什麽,回過頭指指窗外說:“那弟弟明天生日,跟咱們陽陽就差一天,登記的時候看見的。也不知道臨過生日跑咱們這兒來幹什麽,不會明天招一堆人來開Party吧?”
開Party?陸長淮看了那蹲着的“蘑菇”一眼,笑笑沒說話。胡纓也沒等他說,邊說就邊下樓了。
恐怕是蹲得腳麻了,過了一會兒“蘑菇”總算移駕到了長椅上。很長一段時間,陸長淮在落地窗前坐着,古原在湖邊坐着,兩人隔着數不盡的雨滴,各自沉默着。
後來雨下得更大一些了,民宿的雜工周年跑到湖邊送了把傘,坐着發了半天愣的人這才起了身,撐着傘往陸長淮視線更近的地方走過來。
黑色的大長柄傘,顯得傘下的人格外清瘦。半長不短的頭發、幹幹淨淨的着裝,大傘遮住了半張臉。
他步伐很有節奏,一步一步、不疾不徐。陸長淮的指尖不自覺地跟着他的步伐敲打在杯壁上,一下一下、不緊不慢。
彼此聽不到對方聲音的兩個人,就這麽莫名其妙地伴着雨合奏了一曲。
這些年,陸長淮很喜歡像這樣坐在窗邊,沉默地看着窗外形形色色的人。腦袋是空的,心也是空的,像遠處山林中的樹一樣,好像沒有情緒,好像八風不動。
他用一扇窗把自己與世界隔開。外面的都是虛幻風景,屋內才是他可以獨享的真實孤獨。
此時,他看着雨中的人一步步走近,看着雨滴落到傘面又翻滾着摔到地上,看着他走到隔壁院門口,傾斜了傘面掏出房卡,不緊不慢地回了屋。
陸長淮指尖的節奏一點兒沒亂。他看到傘下人的頭發淋濕了,面色有些蒼白。心裏沒有任何下意識給這個人打上幾個标簽的想法,唯一的感受可能就是人間太苦,沒人逃得脫。
過了半晌,他嘆了口氣,放下杯子拿起手機給周年打了個電話:“我隔壁那位客人回了,一會兒你給送點兒東西吧。”
“我知道,姜湯在準備了”,周年說。
“嗯,另外再送點兒藥。感冒藥還有碘伏、棉棒、紗布、跌打損傷那些藥都送一些。”
周年應了一聲,沒多想也沒多問。
不過古原接過他遞進來的藥時想得可就多了,畢竟手裏這些藥好像有點太針對他了,可周年只說:“給您送一些備用藥過來。”
古原回憶了一下。剛才在湖邊他穿着襯衣,扣子扣到了領口,按理說周年不會看到他身上有傷。他領口的扣子是快到自己別墅門口的時候覺得不舒服才解了兩顆。他也是那會兒才發現自己肩膀上的傷滲了血,估計是在湖邊扔石子的時候用力過了頭。
可那會兒路上并沒有人,想來想去唯一的可能性就只能是能看到他正面的那棟別墅裏住了人。
于是,他問周年:“你們老板回來了?”
周年一愣,點了點頭。
古原沒再多說什麽,道了謝回屋去了。
一手是姜湯一手是藥,古原覺得有些好笑。與此同時,他也開始好奇那位住在隔壁的陸老板。
前兩天看他吃得不多,胡纓問過他愛吃什麽,回頭讓廚房做。他想來想去,實在想不出什麽愛吃的,于是胡纓有了結論:“那你就是最近胃口不太好是不是?沒事兒,過兩天我們老板就回來了,他愛下廚,做飯挺好吃還沒有那種過分誇張的味道,到時候你試試他的手藝。”
誰知陸老板的飯還沒吃上先吃上陸老板的藥了。
古原回憶了一下,下午只有一輛車開進來。那會兒他正百無聊賴地往湖裏扔石子,車窗裏“溜”出來的一點兒大提琴的調子讓他回了頭。不過他沒看清開車的人長什麽樣子,只記得黑色的車身上沾了一些黃色的落葉。
濕漉漉的。
那時候他才意識到下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