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044章
蘇喬沒讓衛西來接, 自己打車去中心醫院。
一路上,他思來想去,無論從哪個角度出發, 都覺得震驚。
衛至承聰明能幹,還有一點玩世不恭的幽默,每次見面都是笑眯眯的,表面看上去活得挺好。
但,也許只是表面上。
用外在的輕松掩飾內在的壓抑, 其實也是許多人會做的事。
有些是主動, 有些則是無奈之下, 被動選擇。
但內裏的痛苦并不會因為強裝出來的歡笑而消失,它們像一團沼氣, 靜靜發酵、膨脹,忽然某天,有人向裏面丢入燃燒的火柴, “砰”一聲,就炸了。
這是蘇喬作為重生者,比真正十八歲的他,要了解的事實。
中心醫院位于寧城城區市中心, 是周圍幾省市最好的三甲,人流車流密集,蘇喬請司機在稍微寬松些的北門停車,辨認了一下位置,快步跑了過去。
住院部門前人來人往,蘇喬一眼看到衛西。
早上九點多, 太陽很大,旁邊就有兩棵巨大的銀杏, 可衛西沒有過去,他直接站在陽光下,面龐被陽光曬得發白。
他也看到了蘇喬,視線駐足不動。
蘇喬走過去,他開口:“是小叔讓我告訴你的,別誤會。”
他們并肩走入大門,光線暗下來,氣溫降低,但嘈雜依舊。
蘇喬不知該說什麽,沉默地跟着衛西上到八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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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至承住在最南端的801,從電梯口走過去,要穿過整整一條走廊。
兩人沿着牆壁的各種展示海報向前,不斷有醫生護士和病人路過,每個人都行色匆匆,間或響起哭聲和吵鬧,整個樓層彌漫在一片焦躁之中。
這大概是醫院固有的氣氛,身處其中,總讓人覺得無力。
很快,他們來到801外,這是單人間,只有衛至承一個人,此時病房門緊閉,蘇喬看進觀察窗,見衛至承靠在床頭,手裏拿着手機,看上去十分閑适,不由愣住。
衛西的聲音從旁邊響起:“這是他第二次自殺。”
蘇喬轉身,和衛西面對面。
他關心衛至承的狀況,可這種事實在太過隐私,并不适合讓他這個外人知曉。
衛西凝目注視着他的眼睛,嗤笑一聲:“是小叔的意思。”
蘇喬又是一愣:“為什麽?”
衛西:“他不把你當外人。”
蘇喬:“……”
衛西朝門裏看了一眼,說:“小叔上大學的時候談過一次戀愛,感情很好,畢業的時候分手了,那次小叔第一次自殺,吃藥,發現的快,進醫院搶救,沒死,後面一年多時間裏,他完全封閉自己,除了我,他誰都不見,誰強迫他出門,他就吃藥給誰看。”
蘇喬大為震驚,忍不住又朝觀察窗看了一眼。
衛西:“看不出來是吧?除了衛家的人,沒人知道。”
蘇喬不知道怎麽解釋自己的心情,他搖了搖頭,說:“我只是覺得……他們為什麽會分手?”
衛西:“衛家和對方的家庭有仇,雙方家長無論如何不同意他們在一起,分手後,對方跟随驢友進山,遭遇泥石流。”
蘇喬心下大震,用力抿了抿唇。
“沒死。”衛西大喘氣,補充道,“小叔在新聞裏看到報道,聯系對方,一直失敗,當時兩人剛分手,小叔本就難以接受,又以為那個人死了,受刺激吃了藥,後來那邊通訊恢複,我打聽到那個人沒死,被家裏送出國療養了。”
蘇喬:“衛大哥知道嗎?”
衛西:“知道,但他說,他不後悔沖動自殺,就算沒有那次誤會,他也堅持不了多久,那次的事讓他的自殺有了正經理由,他反而心安理得。”
蘇喬聽傻了,一時沒弄清楚這裏面的邏輯,只能順着衛西的話問:“為什麽?”
衛西扯了扯嘴角,連帶眼角也跟着上揚,但整張臉看上去異常冷漠:“因為他太痛苦了。”
蘇喬張了張嘴。
兩個高挑少年站在病房外,不走,也不進去,多少有些引人注目。
隔壁病房的家屬打開水倒垃圾,進出兩三次,見兩個人站着不動,如同門神,終于忍不住投來打量的目光。
衛西在門上敲了兩下,聽見小叔說“請進”,推開門。
衛至承看到蘇喬,笑着說:“小蘇來了啊,坐吧,你看,我住個院還讓你來看我。”
蘇喬這才發現自己來得匆忙,什麽都沒買,立馬有些不好意思:“衛大哥,你還好嗎?”
“挺好的,老毛病了,不會死人。”衛至承說着毫無忌諱的話,“不過護士一會要帶我去檢查,你先和西西坐一坐,中午西西有事要走,你方不方便陪我吃午飯?”
蘇喬:“好的。”
沒多久,護士過來,旁邊跟着一個年輕的白大褂,似乎認識衛至承,兩人一邊說話,一邊離開病房。
蘇喬目送三個身影離去,思緒還處在從衛西所說真相的震驚之中。
衛至承剛才和他說話,神情、語氣,都和從前沒什麽區別,看不出有過自殺的企圖。
衛西也說,他小叔原本是個很開朗活潑的人,同樣在複雜的家庭關系中長大,他比一母同胞的大哥二哥都要“正常”。
是遭遇了多大的刺激,多麽煎熬,才會讓這樣一個人因為“太痛苦”而選擇自殺?
可蘇喬同時想到,并不是所有抉擇都需要理由,他們做一件事,或許就只是單純因為“想做”而已。
右臉忽然被冰了一下,蘇喬摸着臉擡頭,看見衛西手裏拿着兩瓶冰牛奶,其中一瓶離他的鼻子很近,他看見瓶身上的淡淡水霧。
他接過牛奶,低聲說:“謝謝。”
衛西直接在床尾坐下,跟蘇喬對視一眼,喝了口牛奶,說:“知不知道小叔這次為什麽又自殺?”
蘇喬擡起頭。
衛西又笑起來,笑容中飽含嘲諷:“衛家給他找好了聯姻的對象,逼小叔結婚。”
蘇喬:“……”
衛西:“一個半月之前,小叔的前男友回國來找他,衛家知道了,逼他們分開。”
蘇喬聽到衛西說“前男友”,也聽到他每次提及家裏,總是說“衛家”。
他看了衛西兩眼,琢磨着方才那句話中的意味,試探着問:“衛大哥這次……是故意的?”
衛西笑:“是不是很聰明?”
蘇喬:“……”
“上次和這一次,都是自殺,區別大概在于心态。”衛西把牛奶瓶放在膝蓋上,慢慢搓動,“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不過小叔的事曾經告訴我一個道理。”
蘇喬:“什麽?”
衛西:“愛情這種東西,既然最後都是痛苦,不如索性不要開始。”
“……”
竟然無法反駁。
如果有人在前一世問蘇喬,知道衛西不愛你,還是要執意跟他在一起,你後悔嗎?
蘇喬一定會說,不,我從不後悔。
可事實擺在眼前,如今,他和衛西只是同學,其他的,什麽關系也沒有。
前一世,他已經選擇了那條路,再談後悔,沒有任何意義;
而現在,一切尚未開始。
開始的事,不言後悔;但若有機會重頭來過,他真的寧願一切都不開始。
“你在想什麽?”衛西的聲音再次響起,空蕩的房間,顯得飄忽。
蘇喬擰蓋牛奶瓶蓋喝了一口:“沒什麽。”
衛西:“我以為你會問我,現在的想法有什麽改變。”
蘇喬反應了一下,模糊想起來,衛西之前的那句話是“小叔的事曾經告訴我一個道理”,反正閑着沒事,他于是從善如流地問:“哦,那你現在的想法改變了嗎?”
衛西:“變了。”
蘇喬:“嗯?是什麽?”
衛西:“如果想要一樣東西,哪怕不擇手段,也要得到。”
蘇喬無語,這跟衛至承的情況根本不是一碼事吧。
不過他也是不是真的想知道,聽完了,随便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不再多言,轉頭看窗外。
衛西微微仰頭,從眼皮下方靜靜看着蘇喬。
他看了許久,蘇喬回頭的瞬間,輕輕閉上了眼。
衛至承做完檢查回來,衛西就離開了,給蘇喬倒了杯新泡的茉莉花茶,開門見山地對蘇喬說:“小蘇是不是覺得奇怪,我住院,為什麽要請你過來?”
蘇喬心裏是有這個疑惑,只是不方便問,既然衛至承有談的意思,他也不遮掩:“是。”
衛至承笑了笑:“西西跟你說了我的情況,你覺得怎麽樣?”
這一下把蘇喬問懵了,他只能如實說:“我覺得……衛大哥很不容易。”
衛至承被他逗樂了,哈哈大笑,看上去是真的開心。
他如今的模樣,是因為和戀人重修于好嗎?客觀來說,從前阻礙他們在一起的東西依然存在,情況并沒有好多少,可衛至承能把那段過往當作經歷講給別人聽,至少說明此時此刻,他的內心是平靜的。
是因為在愛情上有了依賴,所以不懼怕其他東西了嗎?
衛至承邊笑邊說:“小蘇性格真有趣,不怪西西喜歡跟你玩。”
蘇喬:“……”
“就當我開玩笑,不說了。”衛至承按亮手機屏幕,看了眼時間,“差不多到午飯時間了,小蘇是想出去吃,還是我讓人送過來?”
蘇喬:“我都可以,你随便就好了。”
衛至承:“還是讓人送吧,天氣這麽熱,出門容易曬黑,小蘇吃什麽?意面披薩可以嗎?”
蘇喬:“沒問題。”
點完外賣,先前來找衛至承的醫生又過來了,衛至承和他出去,在門外說了幾句話,回來時告訴蘇喬,他辦了轉院手續,吃完飯就走。
見蘇喬疑惑,他主動解釋說:“我身體沒事,不過之後可能會有很多人來看我,太吵了,在這裏打擾別人,占着床位還浪費資源,我轉到私立醫院,那邊人少,無所謂了。”
蘇喬想到衛家的狀況,識趣地沒有多問。
半小時後,外賣到了,意面披薩烤翅,還有兩大杯檸檬紅茶,擺了一桌。
蘇喬看了看外賣袋上貼着的明細,發現衛至承給他點了肉醬意面,自己點的是麻辣意面。
衛至承已經打開蓋子吃了起來,辣得吐舌頭,抓着飲料一頓狂喝,看上去是真的一點事情沒有。
蘇喬坐在另一邊吃自己那份。
吃了一會兒,衛至承再次打破沉默:“小蘇,聽西西說了我的事之後,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很蠢?”
蘇喬吞下嘴裏的烤翅,擡頭看他。
衛至承:“成年人了,為了點情情愛愛要死要活,有點丢臉。”
蘇喬搖頭:“不會。”
衛至承:“真的嗎?”
蘇喬心道因為我曾經也有過這樣的時期,雖然沒有自殺,但其實心境也好不了多少……
“你當時覺得那樣做能解脫一點,其實也沒什麽問題。”
衛至承搖頭:“沒有解脫,解脫不了,對我來說,當時那樣做,更多是為了逃避。”
蘇喬拿叉子的手頓住,逃避?
衛至承:“我們沒能力解決自己遇到的問題,又放不下對方,一邊自我懷疑是自己的錯,一邊覺得命運不公和自己無關,很矛盾很難受,可其實說到底,是因為我們沒有辦法。”
蘇喬沉默地聽着。
“那次我被救了,醒來後,西西告訴我他沒死,我很高興。”衛至承慢慢咬了一口披薩,吞下去後,才繼續說,“但同時我想到,我們以後可能都沒辦法在一起,又覺得,如果能長睡不醒,或許更好。”
他說着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實這都是閑愁,現在說起來都覺得自己矯情,不過那個時候,一門心思全是這些事,全是他那個人,其他的根本什麽都想不了。”
蘇喬依然不知道該說什麽,他覺得這種事,別人沒有什麽立場來說太多,衛至承顯然也不需要安慰。
“那你們現在……怎麽樣?”
衛至承聽到“你們”兩個字,再一次笑了起來,和前面的笑相比,這一回多了幾分柔情:“繞了一大圈,還是認定他,那麽多年的痛苦,都像白受了一樣。”
蘇喬覺得,沒有白受,因為如果不是真的痛苦,你們大概不會這麽堅持吧。
但他也沒說出來,低下頭啃光最後一個雞翅,抽紙擦了擦嘴,忍不住問了一個衛西向他講述時就好奇的問題。
“那時候,真的很痛苦嗎?”
衛至承愣了愣,似乎是回憶了一下,鄭重點頭:“人生中最痛苦的日子,痛苦到我覺得,早知道會有今天,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在一起。”
午飯後,衛至承轉院,去了環境優美的私立醫院,他說家裏很快會有人過去,蘇喬大概不會想看到那些人,讓司機送蘇喬回家。
唯一在家的小黃躺在狗窩裏睡得四仰八叉,沒有想跟主人玩的意思。
蘇喬轉悠一圈,最後決定看電影。
高二和高三兩年,大部分時間都在學習,積攢了不少電影,他登錄視頻網站會員,點開收藏夾,随手點了一部,抱着小黃,開始看。
電影兩個半小時,蘇喬覺得有點長,看得心不在焉,但不看電影,也沒有別的事可做,他還是堅持看完了。
關掉app的時候眼睛有些酸澀,他走到陽臺上,眺望遠處。
夕陽漸漸西下,城市浸潤在一片暖黃的光亮中,像鹹鴨蛋的蛋黃。
蘇喬伸手摸上窗戶,感覺到空調的冰涼,但仔細感受,又有夏日陽光的熱意。
內外交疊,冷暖交織。
一如他此刻矛盾的心情。
下午,他從中心醫院離開時,收到衛西發給他的短信,內容很多,對衛西的性格而言,差不多相當于寫了一篇作文。
蘇喬看了兩遍,總結出來其中的關鍵意思:
他還是想跟蘇喬在一起,蘇喬不答應的話,他會繼續高三時沒完成的追求活動。
為了佐證這一結果,衛西說,是受到他小叔的影響,具體心路歷程,他會找時間詳細闡述給蘇喬聽。
最後,衛西說,高考已經結束了,他答應外公的事也做到了,不算違背承諾。
這當然不是真的寫作文,衛西用的是日常語言,蘇喬讀的時候,仿佛看到本人在說話。
加上短信裏一些語氣詞和标點符號,讓蘇喬知道,衛西沒有在說笑。
不管是因為什麽,又跟衛至承有多少聯系,最終的結果,是衛西确實想要和蘇喬在一起。
真是諷刺。
明明曾經也算在一起過,如今,卻仿佛要變成“初戀”。
很好笑,但蘇喬完全笑不出來。
他拿出手機,點開衛西的微信號,上面有他四分鐘前剛剛發來的消息,說晚上一起吃飯,問他想不想吃燒烤。
蘇喬再次擡頭看窗外。
短短時間,夕陽已經沉入高樓下,城市籠罩在昏暗中。
衛西從不聽勸,他想做什麽,就會做到。
蘇喬清楚知道這一點。
眼下,只有一個辦法,能讓衛西放棄他的計劃。
手指停在26鍵字母上,停駐片刻,鍵入第一個字母。
那頭,衛西收到蘇喬的回複。
只有一個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