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01章
車子堵在中間,遲遲不動。
蘇喬被冷氣吹得不太舒服,将車窗降下一點。
入夏後的寧城天氣一直算不上好,既熱,又悶,空氣中仿佛飄着幾十噸水汽,裹挾淩亂的喧鬧,沖擊着人的思緒感官。
蘇喬又将車窗升了回去。
堵堵走走,到家時已過了九點。
洗完澡,從冰箱拿了罐啤酒,盤腿坐下落地窗前,邊喝,邊朝外看。
這房子位置極佳,此時燈火璀璨,一派繁華。
不知看了多久,星星點點變得模糊,屋內響起鈴聲。
蘇喬倏然回神,當即起身,快步走到客廳。
他動作太急,從桌上摸到手機時被絆了一下,一個趔趄,劃開屏幕的同時,才看清手機屏幕。
“喂。”
“你好先生,我們是xx房産中介……”
對方滔滔不絕,蘇喬沉默地聽着,等那邊停下來,他才開口,說:“不需要,謝謝。”
那邊又說了幾句話,才挂掉。
蘇喬放下手機,随手将已經空掉的啤酒罐扔進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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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飄起雨來,窗戶濕了一片。
次日,陰雨綿綿,悶熱潮濕,蘇喬極其厭惡這樣的天氣,但今天是外公的生日,他必須去看望老人家。
外公獨自住在鄉間的一幢小樓,有兩個保姆阿姨照顧,蘇喬把車停在村子口的停車場,下車,撐開雨傘,一輛黑色吉普靠過來,緩緩停下。
蘇喬抓緊傘柄。
吉普的駕駛座上下來一個人,他似乎早就看到蘇喬,徑直朝這邊走來:“剛到?”
蘇喬:“嗯。”
那人鑽進傘下,很自然地接過手柄:“一會外公問起來,就說這傘是我的。”
蘇喬:“為什麽?”
“會念叨。”對方笑眯眯,“外公一向更喜歡你,知道你沒帶傘也不會說什麽的。”
外公确實對蘇喬很好,是那種對自己親人一樣的好。
可外公,其實是衛西的外公。
蘇喬不說話,衛西微微低頭,從側下方瞧他,問:“怎麽?不樂意?”
蘇喬:“不是。”
衛西又笑,很滿意的樣子。
很快到了小樓前,外公打着傘等在院門口,見兩個孩子擠在一把傘下,呵呵一笑:“你們這傘太小了,別看這雨不大,很容易淋濕,瞧,得用外公這種。”
老人家的傘是那種很大的黃色傘,有些像路邊擺攤小販用來遮擋陽光的款式。
衛西笑道:“蘇喬忘記帶了,反正是夏天,淋點雨沒關系。”
外公瞪他一眼,轉而對蘇喬說:“去洗個澡,到書房陪外公喝茶。”
蘇喬:“外公。”
衛西收了傘,先進屋去了。
阿姨做好菜就走了,兩個年輕人陪着外公吃飯喝酒聊天。
蘇喬平日裏話很少,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主動開口。
衛西素來随意慣了,在外公面前更是什麽都無所謂,說說笑笑。
外公跟他們聊生活工作,叮囑他們注意身體,心情非常好。
下午兩點多,外公照例要午睡,晚上還約了老友相聚,兩人就告辭了。
雨小了些,只在空中浮着若隐若現的水滴,外公拍着蘇喬的胳膊,問他有沒有吃好,讓他常跟衛西來玩,蘇喬一一應下。
衛西撐着傘,在旁微笑看着,不發一言,待二人說完,才拉了蘇喬一把,二人一起鑽在傘下,朝停車場走去。
拐過一個路口,徹底隔絕了外公的視線,衛西将傘挪到蘇喬跟前,後者接到手上,直接收了起來。
衛西看着他動作,嘴角始終挂着若有似無的微笑,并不開口。
一路無話地到了停車場,衛西拉開駕駛座車門,正要上車,蘇喬伸手擋了一下。
衛西問:“怎麽?有事說?”
蘇喬說:“你昨天去哪了?”
衛西說:“跟朋友玩。”
衛西腦袋微微偏左,俊美面龐帶着笑意,烏黑濃密的頭發被雨水打出些許光澤。
他語氣輕飄,顯然只是随口一說,并沒有把蘇喬的詢問當回事。
蘇喬慢慢扣着傘上的帶子,語氣平靜:“你那天出門前說,外公生日前會回去一趟。”
衛西挑眉:“有嗎?那我可能太忙,不記得了。”
蘇喬想問,你在忙什麽,計劃将叔叔一家一網打盡,還是把堂兄送進監獄,抑或是,跟明星約會?
但他不能問,因為問了,衛西也不會說。
不僅不會說,還會笑着告訴他“我們只是假裝戀人,彼此之間該有分寸”。
要不是因為外公,衛西不會跟他做戲,除了外公,衛西眼裏沒有任何人,他全不在乎別人怎麽看他,諷刺嘲笑,于他而言,無足輕重。
蘇喬覺得這很可笑,也知道自己卑劣,但除了利用這一點,他沒有其他法子能留在衛西身邊。
衛西問:“還有事嗎?”
蘇喬看了他一會,問:“你什麽時候回去?”
衛西輕扯嘴角,似乎在笑,但眼中并無笑意,他也沒有回答蘇喬的問題,再次拉開駕駛座車門,徑自坐上去,又把車門關好,隔着玻璃朝蘇喬揮揮手,很快駛離。
蘇喬抓好傘,轉身走向自己的車。
天氣一日熱過一日,蘇喬原本就不愛出門,如今更是懶得動,就在家裏工作。
父母去世,留下一間不大不小的餐廳,他當時尚未成年,還在上學,餐廳一直由父親的好友代為管理,後來他大學畢業,那位叔叔也出國了,他找了專業的管理人員打理餐廳,自己則很少出面。
幾年來,他早已适應了這樣的生活。
看了會報表,他覺得有些累,随手拿起手邊的易拉罐,發現已經空了,就起身,又去冰箱拿了一罐啤酒。
外面陽光燦爛,透過玻璃窗,在地板上落下一塊巨大而熱烈的光圈。
蘇喬盤腿坐在光圈裏喝酒,聽見手機響了兩聲,是短信。
這個年代,會發短信的人屈指可數,蘇喬猜測是銀行或者電商平臺發的消息,随手點開。
一張照片跳了出來。
照片不太清晰,只影綽看見有兩個人影,一個坐在車裏,一個站在車外,車外那個微微俯身,腦袋探進駕駛座,看上去異常暧昧。
蘇喬看不清車裏人的臉,但他認識那輛吉普。
衛西是個極其自我的人,占有欲爆棚,從不允許別人碰他的東西,車子也是一樣。
蘇喬看着照片,思緒一片空白,連門開了,都沒聽見。
“你在看什麽呢?”
蘇喬愣了一下,猛地回頭,正撞在衛西揶揄的目光中,瞳孔劇烈收縮起來。
衛西沒有理會蘇喬的注視,倒了杯白水,喝完後進了房間,洗完澡出來時,發現蘇喬已經坐到了客廳沙發上,他拿了瓶水,在另一張沙發上落座。
他沒有再問蘇喬方才在看什麽,懶洋洋地用毛巾擦頭發。
蘇喬開口:“我有件事要問你。”
衛西看過來,示意他說。
“這個人是誰?”蘇喬舉着手機,屏幕上是方才收到的那張照片。
衛西離得有點遠,看不太清,往這邊湊了湊,視線頓住,他微微眯起眼,重新坐回去,說:“他是演戲的。”
蘇喬:“叫什麽名字?”
衛西:“袁敬。”
蘇喬冷漠地笑了一聲。
衛西:“怎麽?以為我騙你?”
蘇喬:“你不會。”
衛西不屑于騙人,這人一向非常理直氣壯,且不是故意做出來的理直氣壯,而是真情實感地覺得“我就是對的”,非常邏輯自洽。
衛西擦幹頭發,随手将毛巾扔到茶幾上,問:“你想對他做什麽?”
蘇喬反問:“擔心他?”
衛西哈哈一笑:“我才不擔心,不過我現在有事情需要他去辦,等辦完這事,随便你怎麽做。”
蘇喬:“你讓他替你辦什麽?陪你上床?”
衛西正在擰水瓶蓋,聞言頓了一下,動作慢下來,好一會才喝了口水下肚,嗤笑一聲,起身去了卧室。
蘇喬沒有真的想對袁敬做什麽,那沒有任何意義。
他問衛西,也不過就是确認一下發來照片之人的身份,以及衛西對袁敬的關心程度。
結果就是現在這樣。
蘇喬有點心冷。
袁敬這個人,他其實是知道的,從兩個月前,他第一次從八卦新聞上看到這個人和衛西在一起,就找人查過。
這兩個月來,衛西跟袁敬關系密切,時不時上一下娛樂新聞。
在衛西的緋聞裏,這已然是維系時間最久的一位。
衛西大約挺信任他,否則袁敬不會知道蘇喬的存在,還發照片過來暗示。
可就是這樣的關系,衛西“出賣”起來,不僅毫不遲疑,更加沒有半點擔心。
哪怕蘇喬真的對袁敬下手做點什麽——他明知道蘇喬性格偏執壓抑,又愛鑽牛角尖,發起瘋來什麽都做得出來,他也不在意。
衛西什麽都不在意,誰在他眼裏,都是一樣的。
外面陽光仍然很烈,蘇喬卻忽然想去太陽下走走,他打電話到俱樂部,預定了幾個項目。
他沒幾個朋友,也沒什麽愛好,日常除了喝點酒,就只有蹦極和騎重型摩托。
每次做這些,腎上腺素飙升,靈魂短暫離體又恢複,他會産生一種強烈的自我存在感,會覺得,活下去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他一直玩到晚上,回去後衛西又不見了,洗完澡喝了點紅酒,睡意襲來,他懶得動彈,在沙發上睡過去。
不知是不是這一天太過疲憊,他做了個夢。
夢裏,還是高二暑假的第二天,他想着要不要陪父母去外地出差,忽然接到電話,那邊是警察,告訴他,他父母的車子被一輛卡車撞到,他的爸媽,就這樣沒了。
他沒有別的親人,被爺爺的戰友接到家裏,他在老人家住了三年,和他一起住的,還有老人的外孫,也是他的同學,衛西。
老人讓蘇喬跟自己外孫一道,喊他“外公”。
蘇喬沒辦法接受父母不在的事實,足足大半年時間,他精神恍惚倦怠,連日常生活都難以自理,外公關心他,但畢竟年紀大了,一些事上力不從心,照顧他的任務,就落在了衛西身上。
外公的話,衛西向來是聽的,但他不是什麽有耐心的人,對別人的痛苦也沒什麽興趣,于是選擇了最簡單的照顧方法——和蘇喬同住一屋。
暑假一個多月,蘇喬大部分時間都昏昏沉沉,縮在屋裏一躺就是一天,睡一會醒一會,不知天亮天黑,也不知外面世界是什麽樣。
他覺得自己好像快死了,或許下一次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
但每回醒來,幾乎都能看到一個高挑的身形,靠坐在陽臺上,玩游戲、看書、吃零食、寫作業……蘇喬每次睜眼,都能看見那個背影。
見他醒了,會走過來看一眼,确認蘇喬還活着,就坐回去,繼續自己的事。
一句關心、一聲問候都沒有,更不存在體貼入微的細致關懷。
事實上,除了每天和外公一起吃飯,衛西連眼神也不會多給他一點。
可在那樣的時光裏,那個冰冷的背影,能讓蘇喬短暫從失重的渾噩中找到一點知覺,讓他發現,自己還活着。
那個暑假後,他開始上高二。
剛剛文理分科,新的班級,新的老師和同學,一切都很陌生,如果是從前的蘇喬,會努力融入新的集體,讓自己有段快樂的高中生活。
可那時的蘇喬,對一切都失去興趣,只覺得陌生到可怕,看什麽都是灰色蒼白的,連學習,也很難提起從前的勁頭。
衛西跟他分在一個班,他也是蘇喬唯一熟悉的人。
蘇喬依然住在外公那,外公叮囑衛西,要看着他,不讓他出事。
衛西不太樂意搭理他,只是礙于外公,不能拒絕。
除了這些,他們并無其他交流,只在上學放學會喊上蘇喬一起,外公在時,會關注一下他的狀态。
這是他對外公的交待,可對蘇喬而言,本就對衛西有些許朦胧的好感,以往會有所表現,但并不過度,也沒有太深的執念,然而特殊的日子裏,長久的陪伴和慰藉,讓他有種“相依為命”的錯覺。
他開始覺得,假如有一天,他連衛西也失去,他會變成什麽模樣?
他還能好好活下去嗎?
他不敢賭,當時的蘇喬,像一株瀕死的枯樹,只能牢牢扒着那片唯一能給他些許養分的土地。
哪怕四周充滿嘲笑和諷刺。
日子越久,世間一切離他越來越遠,他覺得自己生活在真空裏,心跳幾乎都是死的,只有在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才會緩緩躍動起來。
他越來越偏執,越來越瘋狂,松不了手,他用盡心思,和衛西有了“光明正大”的關系。
盡管這關系,既不美好,也不圓滿。
衛西根本不愛他。
只是被他用道德和外公綁架,甩不開而已。
蘇喬清晰地知道他們長久不了,依然狠不下心,斬斷這一切。
就這樣藕斷絲連,牽牽扯扯,一路走到今天。
蘇喬醒來時腦袋疼得厲害,蜷起身縮進被窩,用被子隔絕光線。
做了一夜夢,夢到過去,也夢到如今,現實和幻想交織,他有些辨不清真假虛實,只好盡量放空腦袋,将自己沉入黑暗。
他酒量很好,昨天玩蹦極又騎摩托,回來前還長跑了一小時,說是醉酒,倒是更像累暈的。
沒什麽不好,能讓他暫時不去想衛西的事。
但衛西很快出現了。
一件黑色T恤,藍色牛仔褲,烏黑短發略微淩亂地堆在頭上,劉海略微有些長,垂了一縷在眼睛上方。
他一如既往地帶着笑,說:“這麽晚才起床嗎?太陽都曬到屁股了。”
蘇喬坐在床頭:“你怎麽……”回來了?
衛西:“我昨天見到餘非夏了。”
蘇喬有些遲鈍地看着他。
“我們的高中同學,你的同桌,學霸。”衛西笑着在床邊坐下,“他還問我要你的聯系方式。”
蘇喬:“你給了?”
衛西:“我跟他又不熟,為什麽要搭理他?”
蘇喬沉默。
衛西看着他:“想要聯系老同學嗎?我可以幫你。”
蘇喬搖頭:“不用了。”
衛西笑:“真的不用?我以為你們關系不錯。”
關系不錯,就輪不到你來替我聯系。
但蘇喬沒把這話說出來,他不想跟衛西争執什麽,掀開被子,去洗手間洗漱。
沖完澡腦袋已經恢複清明,走出去,衛西已經不在了。
來去如風,不着一詞,仿佛回來這一趟,就只是為了告訴他,曾經的老同學想要聯系他。
蘇喬早就習慣了,慢吞吞摸到衣櫃前,打開櫃子,找衣服。
蘇喬記得餘非夏,當年讀書時,曾經幫過他幾次。
那些年他的心思全在衛西身上,和其他同學關系始終平平,高考後再沒見過面,他不知道餘非夏找他幹什麽,沒有交集的人,也沒必要再聯系。
他現在就好像生活在一個殼子裏,明知生活狹窄空氣稀薄,可他提不起改變的勇氣。
他怕他一變,就連現在的生活,都要失去了。
當天晚上,衛西又回來了,一進門就對蘇喬招手,說:“送你個禮物,來看看喜不喜歡。”
蘇喬被衛西不同往日的态度弄得怔了一下,人已經起身。
衛西提起腳邊的紙盒,往蘇喬懷裏一塞:“打開看看。”
蘇喬掂了掂盒子,很輕,但裏頭的東西似乎在動。
他猜不到衛西的套路,索性直接将盒子打開。
一只黑乎乎的毛絨映入眼簾,發出輕輕的“喵”聲。
蘇喬愣了一下。
衛西上前兩步靠近,低聲問:“喜歡嗎?”
蘇喬看看盒子裏的小家夥,又看衛西:“給我的?”
衛西笑:“朋友在郊外撿到的小野貓,我帶去醫院檢查過了,沒什麽問題,就是有點怕人。”
蘇喬猶豫地張了張嘴。
蘇喬确實一直想養個動物,貓或者狗都行,但通常只在獨自呆着,覺得太過孤獨的時候,會産生這樣的念頭。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貓貓狗狗,害怕萬一養了之後,無法真正負責,反而害了它們。
這些想法,他從未說過,衛西是怎麽知道的?
“你不是一直想養貓嗎?”衛西說,“它無處可去,就交給你吧。”
這時小貓在盒子裏拱了一下,扭起脖子,朝蘇喬喵了兩聲,細細的軟軟的叫聲,像一把刷子,輕輕拂過蘇喬的心。
他伸手将貓抱出來,摟在懷裏,微微一笑:“好。”
蘇喬把貓抱到落地窗前,扯了個抱枕讓它睡,打算晚些時候去商店買養貓的東西,還要先查一查注意事項,貓咪還很小,得多加注意。
衛西就在旁邊看,偶爾幫個手。
沒人說話,但氣氛意外的不錯。
安頓好小貓,衛西接到個電話,說要走,讓蘇喬送他下樓。
衛西今天有些特別,送小貓,現在又讓他送下樓,蘇喬直接問:“你是有什麽事要跟我說嗎?”
“下去就知道了。”衛西說,“看在貓的面子上,送我下樓都不肯?”
蘇喬無奈,跟着出門。
天已經黑了,外面還是很熱,蘇喬在冷氣下待了太久,猛一下踏出樓道,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搓了搓胳膊。
到吉普車旁,他說:“有什麽事,現在可以說了。”
衛西笑了一下,靠在車門上,問:“今天的禮物,喜不喜歡?”
蘇喬點頭。
衛西:“那你要怎麽謝我?”
蘇喬微微皺眉,覺得有哪裏不對。
後方駛過一輛車。
衛西忽然笑了:“逗你玩的。”
蘇喬:“……”
衛西:“喜歡那只貓嗎?”
蘇喬:“喜歡的。”
衛西:“那就好。”
蘇喬覺得他語氣很溫柔,忍不住微笑:“謝謝。”
那輛車開過來,車燈照過來。
衛西清晰地看見蘇喬的笑意,他垂下眼,轉身拉開車門:“我走了。”
蘇喬:“路上當心。”
衛西綁好安全帶,沖他點點頭,慢慢将車開出去。
上樓的一路上,蘇喬始終覺得衛西有些奇怪。
他們相處的這幾年,衛西從不發火,也不對他說什麽重話,在外公面前還對他挺好,可也僅此而已,私底下,連朋友也不如。
衛西今天的表現,讓他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似乎有什麽他不知道的事,正要發生。
照顧小貓不是件容易的事,蘇喬沒有經驗,擔心小貓會出問題,只要覺得小貓哪裏不對就帶去看醫生,确認沒事再帶回來。
反複幾次,醫生認識他了,忍不住對他說:“蘇先生,您的貓目前很健康,只要您按照我們的方法喂養照顧,不會出事的。”
蘇喬聽出醫生的意思,是說他太過于緊張,人家是好心,不讓他白花錢。
他對醫生笑了一下:“謝謝你。”
他膚白清俊,神情淡淡,笑起來像籠了一層霧。
醫生咳嗽兩聲,說:“名片上有我的手機號,微信也是這個,有什麽問題,可以随時聯系我。”
蘇喬帶着這只叫“星星”的貓,開車回家。
一個星期的時間,小貓已經熟悉了新家,進屋後直奔飲水機,喝完水後跳上貓爬架,曬着太陽舔肚子上的毛。
蘇喬站在旁邊看它,一邊摸了摸它圓圓的腦袋。
大二那年,他在路邊撿了條小狗,帶回家沒兩天就病了,送去醫院檢查,醫生說小狗的病很嚴重,治不了,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被主人丢掉的。
小狗後來沒了,蘇喬再也不敢養小動物。
他不知道衛西為什麽突然送只貓給他,但他既然接受了,就會好好養,讓貓有個幸福的家。
中午,他處理完工作,給小貓喂了食,看外面天氣不錯,打算出門走走,散一散宅了多日的悶氣。
走到門口,手機響起來,他看了一眼,是個陌生號碼。
大概又是推銷或者詐騙,他直接掐斷。
緊跟着,一條短信進來,正是來電的號碼。
【蘇先生,我是袁敬】
蘇喬愣了一下,手機再次響了起來。
這次是衛西的號碼,蘇喬飛快劃開。
但裏面傳來的卻不是衛西的聲音:“蘇先生?”
蘇喬問:“你是誰?”
對方:“蘇先生你好,我叫袁敬,不知道衛西有沒有跟你提起過我?”
蘇喬沉默了一下:“衛西呢?”
袁敬:“今天我們一起參加慶功宴,衛西敬酒去了。”
蘇喬:“你找我幹什麽?”
袁敬:“我一直想見見蘇先生,不知道蘇先生能不能賞個臉?”
蘇喬抿緊了嘴唇:“你約時間地點吧。”
袁敬在那頭笑了:“青島中路上有家淮揚菜館,今天晚上……”
蘇喬打斷他:“不用吃飯。”
袁敬似乎愣了一下,再開口時聲音中的笑意淡了些:“那就找一家咖啡館吧,那附近有好幾家,蘇先生喜歡哪家?”
蘇喬:“你安排好給我消息。”随後将電話挂斷。
袁敬先是知道他的手機號,現在用衛西的手機打給他,還要見他。
這是衛西的意思,還是袁敬自己的想法?
蘇喬希望衛西能跟他說點什麽,可整整一個下午,直到他出門去見袁敬,衛西也沒有一個消息。
按照袁敬給的地址到了地方,是一家精品咖啡館。
這幾年,寧城的咖啡店如雨後春筍一般,一茬茬開出來,蘇喬也曾動過心思,請了人做調研,最後還是打消了念頭。
市場競争太過激烈,即便請專門的團隊來做,自己也難免要付出更多精力,他實在疲于應付。
懶散清閑的日子過太久,他已經失去了走出去的勇氣。
咖啡館沒什麽人,安安靜靜,他一進門,就看到靠窗的位置上有人對他揮手,頭頂懸空的小燈照下來,正是袁敬。
蘇喬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
袁敬笑着說:“蘇先生真準時,不知道許蘇先生喜歡喝什麽?這家好幾個品種都不錯,蛋糕點心也很好吃。”
蘇喬:“我不懂咖啡,随便吧。”
袁敬點了點頭,掃碼點單。
蘇喬看着他,心想,這人比娛樂新聞裏看上去要好看。
嘴裏則問:“你找我,有什麽事?”
袁敬給他倒了半杯水,問:“蘇先生認識我?”
蘇喬:“衛西告訴我的。”
袁敬愣了一下,眼睛發亮:“他提過我?”
蘇喬:“你那次發照片給我,我問他了。”
袁敬又是一愣:“他……說了?”
蘇喬反問:“他覺得他會否認,還是會騙我?”
袁敬臉皮微微抖了一下。
這時服務生來送咖啡點心,袁敬接過來,笑着道謝,服務生小聲問能不能簽個名,袁敬很大方地簽了,服務生回到服務臺,開心地和同事顯擺。
蘇喬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覺得太苦了,拿過方糖,放了一顆。
袁敬觀察着他的動作,也不說話。
蘇喬又喝了口,覺得味道不錯,接連喝下小半杯,這才放下杯子,主動問:“你來找我,衛西知道嗎?”
袁敬:“蘇先生怎麽問起這個了?”
蘇喬:“你發照片來,用他的手機聯系我,除了讓我知道,你和他關系匪淺,還是有其他原因?”
袁敬大概沒料到蘇喬會這麽直接,表情很顯然地僵住了。
蘇喬視若無睹,語氣仍然平靜:“如果你瞞着他做這些,你……”
“他當然知道。”袁敬忽然将話截了過去,“蘇先生問這個問題是什麽意思?你覺得我瞞着衛西私自找你嗎?”
蘇喬:“那你想說什麽?”
袁敬回視他,神情複雜:“看樣子,衛西還沒告訴你。”
蘇喬懶得跟他打啞謎,盯着他看。
袁敬拿過身邊的小包,從裏面掏出一張東西,輕輕放在蘇喬眼前。
紅色的,長方形的,上面映着兩個鮮紅的大字“請柬”。
蘇喬一個怔忪,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還沒反應過來,袁敬伸過手打開請柬,露出裏頭的內容。
應該是特意定制的請柬,漂亮特別的字體寫着“衛西”和“袁敬”兩個名字。
蘇喬眼前忽然一片空白。
袁敬的聲音适時在旁邊響起:“其實應該讓衛西給你,但我覺得,我們應該見一面。”
蘇喬擡頭,想說點什麽,可視線沒有焦距,好一會才對上袁敬的臉:“見我幹什麽?”
袁敬:“不管怎麽說,你和衛西在一起這麽久,現在我要跟衛西在一起,我覺得,應該讓你知道。”
蘇喬面無表情:“是衛西這麽說的?”
袁敬搖頭:“你知道他那個人,什麽都放在心裏,不肯說,這是我自己的決定,希望蘇先生不會覺得我唐突。”
衛西的确是這樣的性子,喜怒不定,令人猜不透到底在想什麽。
蘇喬也不覺得袁敬唐突,因為如果請柬是真的,衛西和袁敬的關系到了這種程度,那他作為衛西的“戀人”,的确不該被蒙在鼓裏。
只不過——
“請柬我收下了。”蘇喬合上請柬,“旁的事,我會找衛西問清楚的。”
袁敬:“蘇先生是擔心我糊弄你?您多慮了蘇先生,以衛西的脾氣,要是知道我做這種事,不會放過我的,我也沒這麽傻。”
蘇喬沒有回應這句話,只說:“謝謝你的咖啡。”就起身走了。
袁敬沒有留他。
蘇喬走路很快,飛一般地到停車場,找到自己的車,坐上去正要發動,發現忘了扣安全帶,就又停下,去扯安全帶。
試了幾次都沒成功,他深吸一口氣,又去扯安全帶,仍然沒扯到。
他低下頭,發現自己手在發抖。
紅色的請柬躺在副駕駛座椅上,在車內昏暗的光線下也發出刺眼的光澤。
他想過,衛西大概和袁敬很合拍,否則不會“在一起”這麽久。
這幾年,他對這些事,漸漸麻木了,他逼迫衛西和他在一起,衛西當時就明确說過,他是不想讓外公難過才答應的,也只有在外公面前,他們演一演戲,其他的,什麽都沒有。
最開始,就是自己錯了,衛西也表明了态度,現在發生這種事,他連指責的立場也沒有。
可如果這樣的話,他和衛西就再無可能了。
他以後,又要變成獨自一人了。
蘇喬顫抖地拿過手機,找到衛西的號碼,正要撥出去,又改變主意,返回屏幕,進入微信,發了條消息過去。
【什麽時候回來?】
衛西很快回複:【現在,大約四十分鐘到,晚上一起吃飯嗎?】
蘇喬盯着屏幕上的字,反複确認過确實是衛西發的,做了幾次深呼吸,鎮靜下來,發動車子離開。
咖啡館離得不太遠,回家時衛西還沒到,蘇喬洗完澡出來,将到處溜達的小貓抱起來,坐在沙發上等。
小貓很乖,趴在他腿上舔毛,時不時用腦袋拱他的肚子。
蘇喬被弄得癢癢的,撈起小貓,跟它碰額頭。
小貓繼續舔它的額頭,蘇喬忍不住笑出聲來。
衛西開門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人一貓相對而笑,玩得不亦樂乎的場景。
他眯了眯眼,将手機随手扔在玄關,光着腳往客廳走:“吃飯了嗎?”
蘇喬不妨忽然有人進來,驚了一下,小貓直接蹿到蘇喬腿上,發出呼呼的低吼。
衛西笑道:“這貓不歡迎我?”
蘇喬安撫地摸着貓,說:“你不是說一起吃嗎?”
衛西:“我怕你不等我嘛,朋友新開一家餐廳,菜不錯。”
衛西其實沒有什麽朋友,只不過和蘇喬不同,蘇喬是父母去世後性情變得陰郁,小學初中認識的同學又大多不在一個學校,漸漸變成如今這樣。
而衛西則是從小到大都如此,用他的話說“人活着要靠自己,朋友什麽的,并不重要”,所以盡管因為家世,圍在身邊的人不少的,但蘇喬知道,衛西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朋友”。
但現在,蘇喬覺得朋友這個詞,有了新的解釋。
他沒接這個話,只說:“天熱,就在樓下吃吧。”
換好衣服下樓時,小貓也跟着走,蘇喬不能帶它出去,蹲着哄了半天。
衛西在旁看着,似笑非笑,等蘇喬安頓好小貓,他打開門,輕飄飄地說:“一只貓而已,用得着花這麽多心思嗎?”
蘇喬:“我既然養了它,就該對它負責。”
衛西按下電梯,啧了一聲,倒沒反駁。
樓下餐廳不少,兩人進了一家人不太多的,落座後點好菜,衛西說:“我這幾天要離開,期間不能跟你聯系。”
蘇喬問:“什麽時候走?”
衛西:“明天晚上。”
請柬上寫的日期,是後天,但明天,是衛西的生日。
蘇喬看了看他:“你出差?”
衛西:“不算是吧,私事。”
蘇喬:“嚴重嗎?需不需要幫忙?”
衛西笑道:“不用,一點小事而已,我自己能搞定。”
蘇喬“嗯”了一聲,恰好服務員來送涼菜,他提起筷子夾菜吃。
剁椒皮蛋有點辣,他吃了兩口,吐了吐舌頭。
衛西給他倒了杯可樂,冰涼的液體入口,舌頭有種微麻感,混着剁椒的酸辣,口感複雜。
蘇喬挺喜歡這個味道,繼續夾了皮蛋,配着冰可樂吃。
菜陸續上來,兩人一邊吃飯一邊說話。
蘇喬跟他、跟外公認識這麽久,知道大部分衛西的事,衛西在他面前很少顧忌什麽,加上今天他大概心情不錯,話也就多了起來。
說了大伯小叔家的事,說了家族公司的動蕩,還說了自己的一些生活。
于是蘇喬知道,衛西和大伯小叔的争鬥,已經到了明面上,那層溫情脈脈的親情面具,已經擋不住背後的風起雲湧。
這大概是衛西最近很少回去的原因,從前不管怎麽樣,一周總有三四天是在家的。
但直到這頓飯吃飯,衛西始終沒有提及袁敬,更沒有提起那封請柬。
蘇喬幾次想開口詢問,又都默默咽了回去。
結賬後出門,衛西說馬上要走,不上去了。
蘇喬和他走到小區外的停車位上,說:“明天我請你吃飯吧。”
衛西把着車門,笑道:“算是回請嗎?”
蘇喬:“你來嗎?”
衛西想了想:“不确定,我有事,如果有時間,我聯系你。”
蘇喬沉默了一下,點頭,衛西上車,走了。
蘇喬目送車子遠去,心裏意外的平靜。
明天衛西要是能來,那最好不過;如果不能,他也要想盡一切辦法。
無論如何,他明天一定要見到衛西。
他不會讓衛西跟別人訂婚的。
蘇喬知道自己這樣不正常,可他控制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