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早上出門時,柯桦把手機扔到了玄關櫃子上。
今天注定不是安靜的一天,但他想讓今天安靜一點。
他又騎上了後座有車筐的山地車。車子拐出小區後門,沿街騎了十幾分鐘停在一所小學對面。街邊商鋪有一面特別大的落地窗,落地窗上貼上了三張臉,鼻子和嘴巴被壓得又扁又大。
鎖好車,柯桦伸手敲敲玻璃。朝三個小孩揮手:“回去。”
三個小孩笑着跑開,喊聲隔着玻璃都能聽見。
“老師來了!”
“啊啊啊——”
“啊啊啊老師來了快跑呀!”
柯桦推門進屋,“我是恐龍還是老虎?”
“今天怎麽來的這麽早。語文老師還沒到,要不你先上吧。”托管班的宋老師從二樓下來,“正好人到齊了。”
柯桦一邊摘包一邊往教室裏走,“我今天沒事。”
“那太好了!”宋老師笑着說,“我正尋思找誰幫我看一倆小時,訂的桌椅板凳到了,原計劃下午過去拉回來,你既然有空,上午幫我看一會兒,我待會兒去拉回來,如果不合适下午還來得及換。”
“行,全天都行。”柯桦把包放到講臺上。又走下講臺,把課桌上的升降畫板給擡起來,調試好。
“今天怎麽這麽好說話。”宋老師拿了兩張三開的素描紙給貼在白板上,又拎了一袋五開的素描小紙挨個座位發。
柯桦語氣很好,但是自從進屋臉上就沒什麽表情。宋老師多看了兩眼,安排好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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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桦調試好所有的畫板,回到講臺上。“上周說好了,這周畫消防畫報。有人告訴老師消防畫報裏都該畫些什麽嗎?”
“我——”
“老師我知道!”
“老師老師!”
明明只有十五個小孩兒,每次柯桦都感覺有一百人在他耳邊說話。平時不太喜歡的叫聲笑聲,今天聽來格外喜歡。
第一節下課,無縫轉接,宋老師直接把他推進了四年級的閱讀班。
柯桦抓着門框低聲問:“我自己閱讀就不行。”
“不用你做什麽?領着讀,解釋解釋生詞,做一段仿寫或者一段擴寫就行。寧老師家的小孩兒今天編程比賽,實在來不了,我也跟這群孩子和家長說了,今天的課不劃課時,你去吧。”宋老師頻頻看手裏震動的手機,“我得走了,貨車到了。”
柯桦:“……”
他硬着頭皮走進教室。二十人的教室只餘了兩個空位。這個班的孩子大都是四年級的,一個比一個嚴肅,跟一年級小可愛比,這群就是社會大哥大姐。
被一群社會大哥大姐盯着瞅,還挺有壓力。
“咳。”柯桦清了下嗓子。“下……”
“老師你不想講可以不用勉強。”一個女生托着腮看着他,“你杵那兒就挺養眼的。”
“要不你來講。”柯桦似笑非笑地說。
女生挑了下眉,低頭翻書。
“誰想講,可以主動點。大膽上來。”柯桦走到講臺一邊,一手按在講臺邊,“最後的機會,如果沒有,我講了。”
“大哥大姐”們齊刷刷從書包裏掏書、掏本子。
“我不知道你們寧老師怎麽講的,今天這節課我按我的方式講,有問題就問,沒問題安靜聽。”柯桦把講臺上的書翻開,“《綠山牆的安妮》節選,先默讀,稍後找三位同學分角色朗讀。”
“當當當。”
柯桦擡頭看向後門。後門最頂上有三十厘米高的一條玻璃窗,敲門的人只露出了半個巴掌高的腦瓜頂,火紅的頭發……
柯桦頂着那撮頭發愣了一下,沒喊“進來”。敲門的人又敲了兩下。
講臺下的男生提醒他:“老師有人敲門。”
“聽見了。”柯桦盡量收起臉上的表情,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憤怒和不那麽面無表情。“你去告訴他,上課中,有事下課說。”
男生笑着蹦起來,朝後門跑去。門打開,用傳皇帝口谕的口吻對門外的紅毛說:“你老敲啥敲!我老師上課呢!沒空理你,讓你待會兒說。走吧,再見,撒由那拉……”
柯桦:“……”滾回來你個擅傳聖旨的小太監!
門外的那頌:“……”他回頭往走廊上掃了一眼,一條走廊三個監控,教室裏還有一個監控。
男生朝他做了個鬼臉,接着就要關門。
沒來得及合上的門被撐開。門裏的小男孩兒跟他較勁,使出渾身力氣關門。
男孩兒覺得自己丢人了,回頭大聲喊:“老師他闖進來,兄弟們有人闖進來了。”
後排三個人男生立刻起身就要去幫忙。
柯桦把手裏的書往講桌上一摔。“坐回去!”
教室裏安靜下來。那頌一手插兜一手扶着門,隔着十八張或疑惑或憤怒的小臉蛋朝柯桦一揚下巴。
“出去,關門。”柯桦面無表情地說。
那頌點頭,回手關門,然後就勢坐在最後一排的空位上。
“老師他是誰呀?”沒完成任務的小男孩兒依舊很憤怒,“要不我們報警吧?”
柯桦:“……”
柯桦不想在課上跟那頌扯皮,眼睛往那頌臉上一瞥。“六年級留級學生。”
“啊——”十八個好奇癌發出的驚呼不容小觑。
那頌恨恨搓了搓牙,盯着他的眼睛蹦出火星子。
“看見沒。不好好學習,以後你們也跟他一樣,變成社會閑散人員,燙頭抽煙街溜子,到哪都讓人嫌棄。”柯桦一邊翻書一邊學着他姥姥的口吻說道。
“噓——”十八位社會大哥大姐發出噓聲。
柯桦也忍不住笑了。“繼續默讀,再給三分鐘。”
三分鐘裏,柯桦把選讀也讀了兩遍。然後挑了三個率先舉手的同學分角色朗讀。
“安妮”是他剛進來時讓他別勉強那位。“馬修”和“站長”分別是女生左右兩邊的男生。
三個人站起來像WiFi信號一樣。站長和馬修讀完,安妮張口就一串夾子音。
柯桦忍了一段,在女生開始讀第二段時,擡手打斷:“‘她用清澈甜美的聲音說’,清澈甜美,不是夾子音。”
女生朝他翻白眼,“老師你怎麽知道安妮不是夾子音。”
“安妮還有可能是煙嗓。”教室最後,那頌突然說。
所有學生發出哄笑。
“就是呀。”那女生狡辯道,“我喜歡夾子音。”
柯桦瞪了那頌一眼,“可以。”
後面是大段大段的安妮的話。夾子音魔性十足,柯桦強忍着才沒去撓頭皮,抓胳膊。
分角色朗讀一結束,他立刻宣布仿寫:“‘這條馬路一直向遠方延伸着……’仿寫這段,最少一百字。開始。”
下課音樂響起,柯桦走下講臺收仿寫作業。
“老師,我想給你念念我的仿寫,我覺得我寫的可牛X了。”坐在講臺下的男生跟在他後面說。
柯桦點頭:“念吧,我聽着。”他一邊收作業一邊騰出一只耳朵聽。走到最後一排,那頌伸手把一張A4紙放到他手上那摞作業上。
那頌不知道在哪裏找到了筆,A4紙上畫了一張比例極其不協調的面癱臉,大概是他。
柯桦轉身往回走,那頌伸腳絆他。
正讀仿寫的男生大喊道:“老師他絆你!”
柯桦:“讀你的。”
收完作業,把其中的A4紙拿出來,又送走最後一個問問題的學生。柯桦才往外走。
“老師我的作業你看了嗎?”那頌從座位上站起來,倒退着走到柯桦前面,直到腳跟踢到後門,半開的門在他身後關上。
柯桦知道教室裏有監控。他猜那頌也知道。
那頌往監控那邊瞟了一眼,“請我吃飯。”
“還有一節課。”柯桦伸手穿過他身側拉開門。
那頌順勢起來,“一節課一小時,合理嗎?廁所在哪?”
門口有學生路過,柯桦一指那男生。男生立刻睜大眼,“老師你叫我!”
“來來回回,逛街呢?”柯桦手蓋在男生頭上。這男生是給那頌開門那個,也是讀仿寫那個。
“我沒有呀!”男生裝傻道,“老師他頭發怎麽了?”
“崩爆米花的時候炸的。”柯桦說。
那頌:“???”
柯桦對沒反應過來的少爺說:“跟着他。”
男孩兒朝那頌一招手:“跟我來。你頭發真是崩爆米花崩的?好厲害!我挺喜歡紅頭發,咱倆能合影嗎?你是我們學校六年級的嗎?幾班的?”
“閉嘴。”那頌煩不勝煩,他扭朝柯桦喊:“你手機呢!”
他起床就給柯桦打電話,響是響了,卻沒人接。
他問了汪睿,汪睿不告訴他。他去找奶茶,正巧在西南門商業街遇見了柯桦的山地賽。
程錦告訴他,柯桦周日一般在教育機構上課,教美術,還把定位發給了他。
柯桦徑直去了教師辦公室。收上來的作業放到寧老師的辦公桌上,又去架子上抱了下節課要用的畫材和工具。
從辦公室出來,柯桦又回了美術教室。
課上了五分多鐘,那頌又從後門進來。一年的學生全都被電子屏幕上的加菲貓動畫片吸引,沒人看那頌。
那頌坐在一個迷你板凳上,把腿伸到前排小孩的椅子下面。他打開那雍的微信看了一遍,甚至點開了幾個親戚的朋友圈逛了一邊。為什麽都不發婚禮照片?
還有柯桦,手機呢?
動畫片那頌沒看過,陷入焦慮的人大概率什麽都沒心情看。但是盯着一處久了,他忽然就不想刷手機,不想看那雍婚禮現場的照片了。
這麽大人陪一群孩子玩剪紙……卧槽剪的也太像了!那頌坐直伸長脖子往前看。他前面一個小男孩兒騰地站起來,兩手按在桌子上雙腳懸空,同樣伸長脖子往前看。
柯桦頭也不擡地說:“後面看不清的小朋友,可以往前來。剪刀先放下。”
一共四排學生,後面兩排的學生嘩啦啦起身,擠到前面。立刻露出了最後一個伸長脖子的人。
那頌立刻收回伸長的脖子,低頭假裝看桌上的亂塗亂畫。
柯桦從十幾顆小腦袋縫隙裏看見這一幕,嘴角勾起,提高聲問:“看懂了嗎?”
“看懂了——”
“沒看懂——”
“再畫一遍,再剪一遍。”柯桦又在黃色剪紙上畫了一只加菲貓。黑色描邊筆流暢地游走,加菲貓半耷拉的眼皮,不滿的嘴巴,圓鼓鼓的大肚子,細腿和大腳丫,神奇地出現在黃色剪紙上。
十幾個學生不停地“哇——”。
畫完簡筆畫,柯桦又拿起剪刀慢慢剪下加菲貓。“剪的時候要慢點,不要着急,實在不會剪拿過來找老師。現在回去畫畫。”
學生一哄而散,靈巧地穿梭在小桌椅好小過道中間,把站在最外面的那頌擠得東倒西歪,想大步邁回最後一排,愣是沒邁出一步。
最後導致,柯桦的畫桌前只剩下一個學生。
柯桦放下剪刀,擡頭看那頌。
那頌把左手背到身後。
柯桦伸手。
那頌後退。
柯桦颠了颠手,那頌煩躁地把手裏的黃色剪紙遞過去。
柯桦瞄了一眼,忍笑點頭。“小學美術考試及過格嗎?”
那頌踢了一下柯桦的畫桌,轉身回去了。
十一點半,家長出現在教室門外,柯桦領隊帶着學生往外走。手裏捏着一沓畫作,出門念一個學生名字,遞上一張畫。有家長問,他就多說幾句。
教室最後一排,那頌抱臂坐在小椅子和小桌子中間,看着這個神奇的人。一個酷哥,竟然教了一上午小不點。
柯桦領着一個小孩兒折返回來,邊走邊問:“誰接你?電話記得嗎?”
“我奶奶。宋老師那裏……電話我忘了。”小男孩兒腼腆地低着頭,拎着自己的作品,“能打給我媽媽嗎?”
柯桦停步,垂眸看着小不點的腦瓜頂。他蹲下抱起小男孩兒,“行,打給你媽媽,電話背一下。”
打完電話,柯桦把人放到畫桌一邊,找了一盒樂高陪小孩兒玩。
那頌從第一排拎了一個小椅子放到柯桦的畫桌旁邊,坐下後抱臂看着他。
“手機呢?”
柯桦偏頭瞥他。小男孩兒也瞥他,然後拉着椅子到柯桦身邊,緊挨着柯桦坐下。
柯桦唇角彎起。“手放下。”
那頌深吸氣,松開抱着的胳膊,與此同時在桌子下面踢了柯桦一腳。
柯桦立刻踩住他的腳。“道歉。”
那頌咬牙往回抽腳,柯桦用力踩着,他疼的龇牙咧嘴,雙手使勁按着桌子。
柯桦突然松腳。
那頌整個人猛地朝後仰去。
就在椅背和他的腦袋要觸底時,腳踝被抓住,整個人以極其怪異的姿勢停在半空。
“你他媽……”
柯桦抓着腳腕的手松了力道。
椅背頓時朝地上貼去。腳上的力量一收,那頌立刻撲騰起來。
“卧槽抓住!抓住!”
“說你錯了。”
“我錯了。”
“聽不見。”
“我說,我他媽錯了!”
柯桦扭頭問驚得瞪大眼的小孩兒:“他說的對嗎?”
“不對,老師說不可以說髒話。”小男孩兒奶聲奶氣地說。
“聽見了,好學生不可以說髒話。”柯桦笑着說。
那頌臉憋得通紅,雙手攥拳,咬着牙從牙縫裏逼出一句“我錯了。”
柯桦抓着他的腳腕按到地上。山腳一落地,那頌伸手就去抓柯桦的脖子。
柯桦眼疾手快,抄起畫夾擋住。那頌手指戳到硬板上,疼的一皺眉。
“你……”
“安靜點。”柯桦給了他一個警告的眼神。
那頌一把抓過他手裏的畫板,揚手想摔,餘光瞥見黑曜石一般的大眼睛,最後只瞪了柯桦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