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第 28 章
長途旅行時間總是漫長而無聊, 江南一邊聽着宋家夫妻給孩子念書、講故事,一邊觀察圓臉媒婆,發現她除了詢問未婚女孩子有對象了沒, 就是和同行的三家人嗑瓜子聊天打屁,真的跟個普通媒人一般。
四五個小時後, 列車到達下一站, 又有不少旅客上車, 大媽又開始行動了,江南和李旭打了聲招呼,跟在她身後活動了一圈回來。
大媽似乎發現了她這個“跟屁蟲”, 落座後,白了江南一眼,又別過頭去,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模樣。
江南站在座位旁笑了笑, 毫不介意道, “大媽,我發現你做媒人還搞性別歧視,怎麽能光問女同志有沒有對象,也得為廣大男同胞們謀謀幸福不是?
您看看我弟, 身強力壯、眉清目秀, 幹活兒掙工分可是一把好手,您也幫他介紹個對象呗?”
李旭一聽江南托人給他找對象的話, 明知是開玩笑, 也渾身難受,一臉幽怨地盯着他姐看。
李旭不願意, 媒婆大媽更不樂意,一臉嫌棄地看了李旭一眼, 撇嘴不屑道,“我做媒是讓鄉下姑娘嫁進城裏享福,怎麽能讓城裏姑娘嫁到鄉下吃苦!”
江南聽了這話只覺好笑,聽大媽這口氣,她好像能輕松讓鄉下姑娘嫁進城裏。
這是很容易的事兒嗎?江南依照原主的記憶來看并不是。
這年頭鄉下姑娘嫁到城裏是沒有城市戶口的,自然沒有口糧分配,且孩子戶口得随母親,吃不飽又影響孩子前途,無論哪一條,都能讓大多數城裏人對鄉下姑娘望而卻步。
原主沒工作那兩年在程家也不好過。
于是,她故作遺憾問,“那還不興城裏姑娘招贅?”
江南這話一出,媒婆話一哽。
看江南和李旭的眼神仿佛在瞧什麽沒骨氣的軟骨頭,更嫌棄了,不耐地擺手打發江南道,“我手上沒這樣的人,你找別的媒婆吧。”
江南卻不放過她,追問道,“大媽,你的謝媒禮收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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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車上人都豎起了耳朵,八卦秘密嘛,誰不愛聽,尤其坐火車真的無聊。
大媽覺得被冒犯,生氣道,“關你屁事!”
江南忙退後兩步,躲開大媽的唾沫,這場景在別人眼裏就像江南被大媽的火氣吓到了。
于是,有人幫腔道,“大媽,這位女同志不過好奇問問,有什麽好生氣的?再說謝媒禮那不是公開的事兒嘛,有什麽好藏的?”
大媽不樂意了,站起來大嗓門呵斥道,“那我還說工資、工分都是透明的,我問你‘你有多少存款’,你樂意告訴我?”
見人理虧地摸了摸鼻子,大媽啐了一口,下結論道,“站着說話不腰疼!”
江南适時右跨一步,擋住大媽的視線,阻止大媽的怒火蔓延向他人,笑道,“大媽,我只是想幫您跟別的媒婆對比對比,萬一您收少了,那不是吃虧了!”
大媽又白了她一眼,中氣十足道,“用不着!”
江南只得一副無奈的模樣坐下,聲音不小地跟對面宋家夫妻道,“我從前也聽說過像大媽這樣異地帶人相親的媒人,不過相的不是城裏或鎮上人,而是村裏的……”
她這一起頭,跟媒婆同行的一位大媽就不解問,“姑娘,這都相農村人了,哪兒用得着像我們這樣跑大老遠,本地人知根知底兒的,不比遠嫁到外地好?”
江南笑,“大媽,這情況不一樣嘛,你先聽我說,”
大媽安靜下裏,江南才繼續道,“大家都知道,有些地方重男輕女的情況很嚴重,女嬰生下來不是被遺棄,就是被溺斃、活埋……”
“這都是建國前的事兒了吧?”沒見過黑暗面的人小聲反駁道。
但更多的人沉默。
因為不止建國前,即便現在女性地位有所提高,到處宣傳婦女能頂半邊天,這種情況也屢禁不止。
江南沒接這話,自顧繼續講道,“久而久之,男女比例開始失調,這些地方的男人開始娶不上媳婦了。
怎麽辦?只能往外地找媳婦,于是像大媽這樣異地帶人相親的媒婆就應運而生,一口價二百塊,就包媳婦。”
“嘶——”
車廂裏不少人震驚地吸氣,顯然不少人在聽江南講故事。
有人羨慕,“我滴乖乖,一人二百,那不賺翻了!”
也有人眼紅,“那不跟人販子差不多,這不到革委會和公安局舉報他們!”
還有人喊話媒婆大媽,“大媽,您不會也一家掙二百吧?”
同行的三家人也狐疑地打量着媒婆大媽。
媒婆大媽目光閃爍,大聲駁斥道,“胡說八道!我可是正經媒人,怎麽可能幹這種事兒!”
江南笑,不管大媽盯着她吃人一般的眼神,繼續道,“這二百塊單是給媒人的錢,還不算給女方的彩禮,村裏能拿出這麽一大筆錢的能有幾家?沒辦法,這些人家只能借。
媒婆拿了錢,就到自己的家鄉,或者一些窮困山區尋摸姑娘,帶着姑娘一家到男方家去相親。女方這邊,到了陌生的地界,哪裏能探聽到真實消息,父母實打實拿到了彩禮,只會認為新姑爺家境确實不錯,辦完婚禮就回家了。
等這些姑娘們适應了婆家生活,才意識到自己被騙了。
那些借款都是要讓她們跟着男人一起幹不知多少年農活才能還清,相當于姑娘們自己掙錢娶了自己,卻給婆家當牛做馬一輩子。”
這是江南在現代親眼見證的真實故事,謝媒禮也不是二百塊,而是二十萬,當時,江南老家的平均家庭年收入也不過兩三萬而已。
滿懷期待到異地相親的三個姑娘突然害怕了,她們不會也被騙去幹活吧?不覺拉緊了身旁父母或兄弟的衣服。
江南看着三個姑娘,笑容淡了許多,“這些姑娘們人生地不熟,想跑跑不了,即使真跑回了家,父母兄弟因為她們和男人入了洞房、甚至懷了孩子,只會勸姑娘‘忍一忍’、‘已經這樣了就将就一下’,然後,要麽把姑娘交給追來的男人,要麽親自給人送回去,少數留在家裏的,也被兄弟嫌棄,很快随意找人再嫁了。”
三位大媽聽了,也警惕地問媒婆大媽,“你不會也是騙我們的吧?”
真像這姑娘說的,入了洞房後,他們後悔都來不及了!
媒婆大媽漲紅了臉,拍桌怒道,“你們聽她胡扯!我帶你們相親可都要去男方家裏的,那可是樓房電燈自來水,都長了兩窟窿,到時候睜大了眼好好瞧瞧人家過的什麽好日子,你們有什麽值得騙的!”
三位大媽面面相觑,想了想,也是。
他們一行八.九個人,總不能都被騙了吧?
因此放下心來,一面不滿江南的挑撥,瞥了她一眼,一面反勸媒婆道,“你瞧你生什麽氣?我們不過聽了故事随口問問嘛,來來,喝口水消消氣兒……”
江南見效果達到了,t這三家人都有了警惕心,就沒再多管,畢竟好言難勸找死的鬼。
忽然,她想到自己的下一個故事寫什麽了。
就寫這樣一個被騙婚的女人,從意識到被騙後的抗争,到被父母親人逼迫妥協後的絕望,然後麻木地被同化,直到她的女兒長大後,也面臨相同境況時,女人重新活了過來,通過不斷奔走努力後,利用不同于當年的完善法律,為自己、也為女兒拼出了一條新道路。
江南正在腦海中補全着女中人公的人設時,身邊的李旭忽然站了起來,驚呼道,“姐!”
江南只覺耳旁一股風,李旭用胳膊護住她的腦袋,呵斥對方,“你幹什麽?!”
江南這才反應過來,李旭放在她腦袋上的手也快速拿走了,抓住大媽另一只伸來抓撓他的手。
大媽兩只手都被抓住,想是李旭力氣用得很大,大媽表情都扭曲了,雙臂不斷掙紮,且邊喊道,“打人了,非禮啦!”
車廂裏的人且在讨論江南的故事,有驚駭的,也有習以為常、不以為意的,還有不停感嘆竟有二百塊謝媒錢的,誰都沒想到媒婆大媽會突然動手。
江南站起身,接過媒婆的一條胳膊,冷笑道,“大媽,您都說了您本人和我這故事裏的媒婆不一樣,您‘招呼’我想幹什麽呀?”
媒婆大媽感覺手上的疼輕松了不少,也有心情說話了,“小蹄子你指桑罵槐污蔑我,我教訓你怎麽了?!”
江南笑了笑,示意李旭松手退後,同時手下快速用力向上一擰,将大媽的胳膊反手朝車頂立了起來,逼得人彎腰直叫喚。
她笑道,“那我面對您的‘教訓’,正當防衛應該也沒什麽的,對吧?”
這形式轉變太快,車上衆人都沒反應過來,回神後,紛紛圍過來,勸起江南,“放過她吧,這麽大年紀,要是有個好歹,還不賴你身上?”
江南不為所動,僵持了一會兒,叫人吃夠了教訓,才放過她。
媒婆一腳跌坐在地上,就開始撒潑耍賴,“我胳膊斷了、斷了!都來瞧瞧啊,年輕人欺負人了!”
江南被吵得掏了掏耳朵,笑眯眯道,“大媽,我還會接骨,您要不要試試?”
說着,就要俯身去拉媒婆的胳膊,媒婆吓得抱着胳膊往後縮,邊縮邊喊,“殺人啦!”
這場鬧劇引來了乘務員和乘警,兩位聽完事情全經過後。
乘務員一臉頭疼的拉起媒婆,“大媽,差不多行了。您先動的手,您理虧,這胳膊也沒事兒,別揪着不放了啊!”
乘警則是在一旁批評江南,“這位同志,好意提醒也要注意方式方法。”
江南笑着應下了。
完事兒後,乘務員和乘警在車廂待了好一會兒,見雙方沒有再起糾紛的趨勢,方才離開。
江南和大媽互相看了一眼,媒婆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江南仍然笑眯眯的,擡起手,活動活動了手腕,媒婆吓得背過身去。
次日一早,媒婆一行到了目的地,“哼”了江南一聲走了。
江南暗自好笑。
這時,一位滿頭銀絲,打理的齊齊整整的老太太路過江南身邊,低頭笑道,“你不用擔心,我會讓我兒子去查一查的。”
說完,看了一眼身後一臉嚴肅的中年男人。
男人沖江南點了點頭。
江南站起身,目送二人下車離開。
李旭等她坐下後,才仔細問起江南那個媒婆故事,“姐,你說的那個媒婆不就是個人販子,怎麽沒人抓她?”
宋家夫妻也好奇地看着她。
江南嘆氣道,“因為界限很模糊,他們沒有違背婦女同志的意願,女方家長親人也知情,該有的禮節都有,頂多算騙婚、詐騙,而村裏人沒有法律意識,對執法機關很畏懼,被騙了也不會向公安局或者派出所求助,只會要麽忍下,要麽糾結人找上門打一頓要點兒賠償就算了,公安都不知情,又怎麽會有人抓他們。”
“那些被騙的姑娘也太可憐了。”吳慧跟着嘆氣。
毫無容身之處,只能再回到那個泥潭,或者跨進另一個泥潭。
五天四夜的火車除了這一件事兒,再未起波瀾。
江南和李旭一身氣味兒地下了火車,半刻等不得,直奔距離學校最近的招待所,開房、洗澡。
因為不到報道時間,兩人休整好,江南就陪着興奮的李旭開始逛起滬市。
國際飯店、市政大樓、外灘街景、百貨商場……
李旭一路都在遺憾沒有相機,否則,就可以拍下來帶回去給家裏人瞧瞧了。
江南想了想,跟一位在外灘拍照的游客,高價買了一卷膠卷,又出了勞務費,帶着李旭重轉了這些地方,專門拍照。
到江南報名那一天,李旭已經累得對滬市沒有一絲留戀了。
而江城,老太太從滿身怒氣的兒子手中接過媒婆的資料。
只聽兒子道,“确實是騙婚,但跟那個姑娘說的情況不太相同。”
老太太看完後,長嘆了一口氣。
這個媒婆是專幫城裏、公社身有殘疾或缺陷的人家保媒拉纖的,但跟農村姑娘相親的人,卻是這些殘疾人的健全兄弟,沒有兄弟或兄弟不适合的,媒婆會另外找俊秀的男青年來頂替。
兩人新婚夜也不同房,美其名曰岳父岳母還在不合适,直至送走女方娘家人,才會将對象換回來。
這時候的姑娘們才知道真相,有人認命,有人反抗。
但路太遠了,反抗的姑娘們回不去,加之這些人家過年過節都會往姑娘的老家彙款,所以娘家人從沒來找過。
這些姑娘極個別過得不錯,其他都很苦。
其中一個甚至已經被酗酒殘疾的丈夫家暴死了,對外謊稱是起夜時沒開燈摔了,後腦勺正撞到了床柱上,摔死了。這次的三個姑娘中之一就是相給他家的。
而媒婆的“謝媒禮”比火車上的姑娘說的還高,五百塊錢一個人。
“人都抓了嗎?”媒婆和那些協助作惡的男青年。
老太太問兒子。
兒子答,“抓了。那三家人也都買票送回去了。也是運氣好,碰上火車上那姑娘,又遇上您好管事兒,不然還不知這好好的女孩子會被折磨成什麽樣兒,這種毒瘤也不知還要在寧城長多大!”
“不過,這些女同志的安置也成了問題,”兒子補充道,“那姑娘說的無處容身并不是空話。有幾位女同志甚至不願離開婆家,觀念裏認為離了婆家會被人笑話、也無法獨立生活,送她們回家更會被村裏人的唾沫淹死……
唉,只能慢慢做思想工作了。”
老太太點頭,暫時也只能這樣了。
然後,擡頭看了眼座鐘時間,起身跟兒子笑道,“梁孟不是要帶一位女同志回來吃飯嗎?快準備準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