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暴雨如注,鋪天蓋地又聲勢浩大。
燒烤攤老板頗有先見之明,早在淅淅瀝瀝小雨時,就将頂棚側面的擋風塑料布放了下來。
磚塊一壓,這處地方便成了庇護所。
雨點子噼裏啪啦,但檐下的人們依舊不緊不慢享受美食,煙霧朦胧裏多了幾分小鎮的惬意。
海鮮大餐簡單粗暴,全是大魚大肉。
溫南星其實不大喜歡吃這些需要一道道工序流轉的食物,比如小龍蝦需要先去頭尾,将蝦肉從硬殼中剝離,再剔除蝦線,最後沾汁……
過程極其繁複。
溫南星對待小龍蝦異常認真嚴肅,但效果卻不盡如人意。
真是……祖宗。
岑黎看他費半天勁,吃到嘴裏僅僅一小搓蝦肉,忍不住上手:“祖……不是,照你這個速度,咱們這頓晚飯得吃到明天看日出。”
溫南星茫然擡眼。
祖?祖什麽?
“我給你示範一遍啊。”
于是溫南星便欣賞到什麽叫專業剝小龍蝦,先扭再扯後拉,整只蝦肉脫離只花費十秒。
盯着盤中猶如高山般越來越多的蝦肉,他禁不住咂舌:“好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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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黎原本氣定神閑剝殼的手一頓,速度加快:“……這就好厲害了?”
“你會的,我不會,”溫南星說得誠懇,“就已經很厲害了。”
岑黎覺着好笑:“照你這麽說,那老板賣了将近十五年,豈不是無人能敵了?”
“老板剝蝦比你還快?”溫南星問。
岑黎面不改色心不跳:“他連殼一塊吃。”
溫南星楞了一下,而後緩緩瞪大眼睛,似乎……真的信了。
“……”
空氣中帶着微妙靜谧,岑黎沉吟,趁溫南星再次說出炸裂的文字前,先堵上他的嘴:“趕緊吃吧。”
然後就見溫南星哦了聲,慢條斯理夾起一顆龍蝦肉,又慢條斯理開始咀嚼。
“……你是貓嗎?”
沒等也不準備等溫南星回答,岑黎繼續說:“算了,就當我是在喂大黃。”
等會兒。
他為什麽突然開始給人剝起蝦殼了啊?
怪圈,這是個怪圈。
岑黎憤憤往自己嘴裏也塞了一只,但手裏的活仍舊沒停下,比臉盤大的五香小龍蝦消耗得飛速。
雨滴聲逐漸變小,不知哪裏的風鈴聲順着風向叮叮當當透着清脆,混雜着滴答聲,兩者相融,形成了令人舒心的白噪音。
這種時候很适合窩在被窩裏,點一首迷幻的音樂,然後躺下睡一覺。
“已經半小時了,”溫南星看着地面積水說,“雨還在下。”
手機就放在一旁,岑黎聞言瞟了眼時間,頭也沒擡問:“你怎麽知道……”半個小時了?
數秒數,一分鐘一分鐘計算出來的?
真挺怪。
岑黎瞟了眼,又在心裏補充一句——
還別扭。
“這才哪到哪,你不還沒吃完飯嗎,”岑黎辯解,“說不定下一盤菜上的時候,雨就不下了呢?”
溫南星咀嚼的腮幫子停了一下,看向號碼牌旁邊放着的單子,确定後說:“已經沒有下一盤了。”
岑黎:“……”
他倔強地扯過菜單,從上至下一字不落的盯完。
四道硬菜,兩道前菜,還有涼菜……
溫南星應景地打了個飽嗝:“嗝。”
……還真沒有下一盤了。
岑黎哽了一下,又自我疑惑,他是不是點太少了?
放下結賬單子,岑黎幽幽掀起眼皮,望向旁邊依舊滴滴答答淌水,形成的小坑窪,佯裝無所謂道:“行,算你贏行了吧。”
他才不會跟一個離家出走的人計較。
溫南星面上倒是沒有多少贏得賭注的喜悅,反倒是皺了皺眉。
他不吭聲,默默剝起小龍蝦,好半晌問:“賭注是什麽?”
“你贏了當然是你想。”岑黎坐姿随性,身子往後一靠……
即使岑黎二十三歲的時候已經進隊一年了,但潛意識裏還是将溫南星歸為“小朋友”那一欄。
心思敏感還較真,跟陳妙妙似的。
然而沒等到溫南星的回答,只等到他小聲說:“但我覺得我沒贏。”
因為老板這時候把“帳篷”口撩起一條縫,隐秘的窺探一眼,溫南星切實發現,剛才往下落的并不是天上掉下的雨水,而是積累在小攤上方的一堆污水而已。
……塑料小馬紮,沒靠背。
差點一個踉跄栽倒的岑黎:“……”
看看,看看,這別扭勁!
“還是你說賭注吧。”
溫南星夾起最後一筷子,微微頓了頓,提醒說:“如果涉及到金錢的話,那可能還得緩一陣子。”
岑黎氣笑:“……我有那麽庸俗嗎?”
再說了,他能拿一個全身上下只有二百五的人怎麽樣?
“談錢傷感情。”岑黎幽幽說。
正當溫南星思忖間,岑黎抄起單子,起身去結賬,回來跟他說:“走吧,飯也吃了,雨也停了,是時候該回家了。”
溫南星“哦”一聲,他這一趟來來回回的倒是不費什麽勁,只用把屁.股從塑料板凳上轉移至輪椅上就成,反倒是請人吃飯的這位,忙前忙後,還得給人送回家。
簡直是自己給自己找事情做。
等到家門口,溫南星還在想,一個賭注而已,需要考慮這麽久嗎?
接着就聽岑黎說:“明天給你把門修一下吧。”
畢竟是他暴力破門的,怎麽說都得給人把門修了,不然要鑰匙有什麽用。
“啊……”
溫南星看向自己門上空空的小洞,不過腦般脫口而出:“這就是賭注嗎?”
岑黎一愣,旋即神情無奈:“是啊是啊,怕你不給修,只能用這種強硬的方式征得房主同意了。”
這一番話聽得溫南星一怔一怔,反應過來才突地“噗嗤”笑出聲。
“謝謝。”溫南星突地說。
聽見猝不及防的一句真誠道謝,目光蹙地撞進清透澈亮的眼底,岑黎發覺自己心跳都快了。
“行,那……你早點休息。”別開眼睛,岑黎勉強穩住聲線。
任務圓滿完成,看溫南星單腳蹦進門,他又提醒說:“傷口記得不要碰水啊。”
溫南星偏頭道好。
岑黎摸了下後脖頸,一時間沒想起下一句應該說什麽,在樓道聲控燈即将熄滅時,幹巴巴道了句:“晚安。”
溫南星也輕聲說:“嗯,晚安。”
-
岑黎幾乎每天都是六點醒,今天也不例外。
即使是正處于休假的狀态,他還是早早就起來進行晨間鍛煉。
生物鐘使然。
說起來,昨天溫南星說自己在休學中?
休學和休假,概念差不多吧。
大學生?
高中休學應該不會跑這麽遠,更何況年齡擺在這。
似是而非想了一圈,岑黎打了個哈欠,空腹做了幾組有氧後走到堆放健身器材的角落。
昨天被磕了一個角的啞鈴被他單獨放在高處,這還是當時參加消防演習獲獎後,隊裏送的榮譽獎品。
當然不僅限于獎品,他這玄關背後的面牆,挂着大大小小不一的獎章,什麽浴火英雄,什麽人民希望……
幾乎都是這幾年,一半來自隊裏,一半鄰裏贈送。
岑黎擦了一下獎章上邊積累的灰塵,剛回家,所有的一切都是亂糟糟的。
昨天雖然和溫南星說好,要去給他修門鎖,但是也沒确認到底什麽時間,上午還是下午,現在過去是不是太早了點?
好比陳妙妙,一放假就跟沒栓繩的大黃似的,睡到大中午,一到下午撒丫子就跑沒影了。
中午吧。岑黎告訴自己。
臂膀帶動啞鈴起落,汗珠微微往下滾,落到地板上濺起一點小水花。
練到微喘氣,岑黎放下手邊的啞鈴,起身去沖個澡,換件衣服準備出門。
他今天穿的是工裝褲加馬丁靴,出門一趟再回來的時候拎着一個明黃工具箱,看起來更像一個修理工了。
上樓前照常跟樓下早餐店的大姨攀談兩聲,岑黎大步跨上階梯,到溫南星家門口的時候竟然稍顯緊張。
仿若昨日如碧空潔淨的眸子還萦繞在自己腦子裏。
十點多,應該起了吧。
擦了擦手心的汗,岑黎敲了兩下門,等待的過程稍許漫長,又敲兩聲,裏邊仍舊沒有動靜。
門,沒有門鎖。
岑黎小心推開,朝裏面窺去隐秘的一眼。
客廳也空蕩,無人。
“溫南星?你在家沒?”岑黎出聲喊了兩下。
寂靜得讓人心慌。
“溫南星?”
昨天才剛踏進過別人的地盤,但也只是在領地外轉了一圈,隐私地帶還處于未解鎖狀态。
此刻的卧室門卻大大咧咧敞開着,仿佛一道吸引人進去的黑洞,猶如陷阱。
和先前幫人解決壁虎可不一樣,非緊急情況未經人同意,怎麽想都背德,更何況萬一人家也有早上洗澡的習慣,要是看見點不該看的呢?
腦中兩小人正掐架,掙紮一番,岑黎視死如歸般擡腳邁過了那道坎。
拉倒吧!
別出事才好,其他都算個錘子。
岑黎站在房門口,窗外熱浪率先占據了他的聽覺,風聲喧賓奪主地鑽進岑黎耳朵,再順勢視線下移……
草!
岑黎暗罵一句,扔下工具箱快步過去,接着屈膝跪在他床邊。
床上的人側卧着,整個身子蜷縮成蝸牛,睡得似乎很沉,嘴唇微微翕張着,呼吸有些急促,顯露在被窩外的半張臉泛着不正常的潮紅。
所謂的“邊界感”早已被刨除于腦外,手背覆上滾燙的額間,岑黎心下一緊。
“溫南星?溫南星!”
“唔……”
叫了許多聲,溫南星也只是羽睫顫動,并不回應他。
“醒醒,你發燒了,”岑黎沉聲說,“體溫計……算了你家裏肯定沒有。”
溫南星半夢半醒間,只聽到有人在他耳旁嘀嘀咕咕。
好吵,頭好疼。
窗簾被風吹起,一陣又一陣的熱意飄進屋裏。
見人又蜷了蜷腿,岑黎咬牙打開衣櫃,翻出幾件外套一股腦全蓋過去,又替他捂嚴實,然後起身去關了窗。
“你等會兒啊,我馬上回來。”
聲音消失後,房間又回歸安靜,這會兒是徹底變為寂靜無聲了,連窗外咆哮怒號的風聲都消散了。
仿佛整個世界就剩下他一個人。
溫南星将自己窩進身上蓋住的衣物堆裏,昏昏沉沉睡過去時,卻又察覺到眼前光束襲來。
想翻身,卻被桎梏。
他嘀咕一聲:“亮……”
岑黎沒聽清他到底說的是涼還是亮,摁住他準備掀開毛巾的手:“涼?忍一忍,這樣燒退得快。”
拆了體溫計甩兩下,他正想塞進溫南星口腔,但是病人顯然不太配合。
……腋下應該也可以。
岑黎幾乎沒思考,徑直将溫南星身上的衣服掀起一個角,映入眼簾的是一截盈盈一握的腰,白得晃眼,朱紅小點,像樓底大爺自己種的櫻桃。
屋裏只有一臺微微作響的老式吊扇,扇葉子轉得出奇得慢,岑黎突覺自己也有點熱。
斟酌了一下,他沒糾結太多,把體溫計快速塞進去。
做完一切,岑黎莫名心虛地準備起身,只是躺在床上的病人不太安生,身上仿若冰火兩重天,一會兒覺得熱想要掀被子,一會兒覺得冷得像在北極。
動辄就将夾在腋下的溫度計抖落,也不知道在跟誰較真。
所以岑黎只能物理固定住人。
五分鐘顯得尤為漫長。
盯了溫南星五分鐘睡顏後,岑黎拿出體溫計,三十八度多……
正當他撐着胳膊看溫度時,突然一只冰涼的爪子攀住他的胳膊。
“?”岑黎偏頭,以為溫南星醒了。
然而并沒有,病人此刻閉目沉睡,仿若無知無覺。
甚至抓着他胳膊的手有向上滑動的趨勢,最後竟伸進他的衣袖裏,明目張膽地……捏了兩下。
“……?!”
岑黎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定了定心神。
他安慰自己,沒事,這有什麽。
在隊裏,他們還經常切磋比較誰練得更大呢……
頭頂風扇嗡嗡,岑黎放輕動作打算将自己的臂膀從中解救出,驀地,柔軟的面頰不由分說地蹭過皮膚,連同垂落的發絲一塊,聳拉在他胳膊上。
——溫南星直接将臉貼上來了。
絲絲縷縷的癢像是滲透進了脾髒,讓人坐立難安。
岑黎:“……!”
比他體溫更高,更燙,清淺的呼吸幾乎要将那塊接觸面積燒着。
處于發熱中的人倒是睡得香,留他一個人錯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