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向不武回程的當天, 豐年年莫名其妙的總是覺得心裏不踏實。
向黎醒來的時候,豐年年才依稀注意到已經天亮了,他居然一個晚上都沒睡。
向黎一大早看到豐年年睜着眼睛, 死死盯着他, 那一瞬間毛骨悚然, 但是在清醒之後, 卻從豐年年的眼睛裏找到了一絲和平常不太相同的情緒在裏面。
“你怎麽了?”向黎問道。
“我很擔心向不武。”
“你給爺爺發消息了嗎?”
“發了,但是還沒回複。”豐年年低着頭,很是低落的模樣。
“什麽時候發的?”向黎看到豐年年翻過來的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嘆了口氣,“這個點那邊還在晚上, 爺爺基本在晚上都會不看消息也不接電話, 不回消息很正常。”
“嗯……”豐年年知道是這樣,可卻還是有些焦急的擔心着。
無論是早飯, 還是上學, 第一節課下課,第二節課下課, 豐年年都着急着看一眼手機上有沒有向不武的消息。
在第三節課的下課的時候,終于看到了在自己的手機裏靜靜躺着向不武回的信息。
向不武:準備回了。
向不武雖然經常會和他聊天,但是在有事的時候也會直接消失, 非常我行我素,如果是平時豐年年就能被這四個字安撫了,可今天卻總是沒有。
朱浩秘書也給他們發了上飛機平安的消息, 可豐年年卻總是覺得很難受。
向不武應該是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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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在看着向不武,分辨着向不武一絲一毫變化的豐年年, 非常确定這一點。
雖然發了消息詢問向不武是不是生病了,可始終都沒有收到回信息。
豐年年在課堂上, 總是偷偷的在老師背過身寫板書的時候迅速低頭看一眼手機,可一直都沒有來信。
好焦躁。
明明向不武走的時候他都沒有這麽焦躁,現在這麽焦躁是不是有不好的預感了?
豐年年實在是有些坐不住,寫了一張紙條傳給了向黎。
向黎很快傳了回來。
豐年年詢問是不是這會兒應該下飛機了,向黎說可能會。
豐年年再次在紙上寫:私人飛機不是可以上網的嗎?
向黎:爺爺并不喜歡坐飛機,也不喜歡在飛機上辦公上網,可能在睡覺。
豐年年在繼續寫紙條的時候,突然被一卷書打了腦袋,擡頭就對上了英語老師不滿的眼神。
豐年年卻直勾勾的盯着老師的眼睛,突然對老師開口:“在飛機上如果生病了還直接平安降落嗎?”
英語老師一愣:“你上着課在想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呢?”
“如果感冒發燒的話在這個時代應該不是很嚴重的病吧?”豐年年卻絲毫不顧及英語老師變了臉色的訓斥,繼續問道。
“你發燒了?”英語老師皺眉,伸手想要撫摸豐年年的額頭,然而豐年年猛的一個後仰,不讓碰。
“七十三四歲的老年男性如果生病是不是本身會很危險?”豐年年繼續問,英語老師都無語了,然而豐年年卻突然一拍桌子,“怎麽問什麽你都不知道,你這樣還怎麽教學生啊?”
這一嗓子讓全班鴉雀無聲,卻見豐年年轉身直接去了班級後座拉住了向黎的手:“我們得去接機。”
“豐年年……”向黎看着因為震驚而短暫還沒回過神的英語老師,試圖阻止豐年年,然而突然對上了豐年年的眼神。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豐年年露出這樣的神色。
漆黑的瞳孔中,因為焦躁而失去了平日裏閃爍的靈動,如同投入了深淵一直向下,光芒被吞噬,置身于無窮的黑暗中,恐懼着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到來的深淵底部。
“老師……”向黎一時之間無法從豐年年的目光之中抽離,不由自主的開口道,“我們今天要先請假一天。”
向黎拉着豐年年,沒有背書包,兩個人迅速的出了班級。
向黎拿出手機給司機打電話,然而手機接通的時候,對面聽到了消息說:“在剛剛已經有消息說向先生已經落地了,但是好像出了點問題,少爺,你現在可以給朱浩秘書打個電話詢問一下。”
這一下,向黎的腳步在校園內停了下來。
出了……問題?
豐年年怎麽可能沒聽到電話裏的聲音呢,而手機已經迅速的撥打了出去。
朱浩那面意外的接通很快,在豐年年詢問之前就已經開口解釋:“向先生發燒了,因為不知道具體是什麽病,所以現在已經安排專車送去醫院,以防萬一要先隔離,先确認病因,但是應該是過于疲憊受寒感冒,你先不要太着急。”
豐年年很沉默。
向黎第一次見到豐年年如此沉默,死寂、冰冷、毫無生機。
向黎一咬牙,不再等待司機,而是和豐年年一起叫了出租車,朝着醫院的方向駛去。
好安靜。
向黎坐在出租車的時候,卻覺得太過安靜了。
明明豐年年在身邊,可卻安靜到讓他無法适應的程度。
向黎微微偏頭,目光微斜,豐年年的側臉映入了他的眼簾。
豐年年的目光始終向着前方,一動未動,就好像一尊沒有生機不會行動的玩偶。
手上傳來微微的刺痛感,低頭,豐年年一直握着他的手。
極其用力的,像是害怕他就此消失一般。
要開口安慰他。
可向黎卻發現,自己連應該如何安慰都不知道。
向黎垂眸,悄悄握緊了豐年年的手。
發燒未必就是很嚴重的病症,但是他無法告訴豐年年這一點。
豐年年擔心的,似乎不是病情的輕重,而是生病這件事本身。
即将到達醫院,向黎給朱浩打了電話讓朱浩立刻在醫院門口接他們。
下了出租車,本來向黎以為豐年年會迫不及待奪門而出,卻意外安靜的站在他身邊,只是目光卻已經開始向着醫院的方向看去。
“怎麽樣了?是什麽病?”向黎在見到朱浩的那一刻立刻焦急開口問道。
朱浩的神情很平靜,也很淡定,向黎看到朱浩這般模樣已經放下了一半的擔憂。
“小少爺,您放心,向先生是風寒感冒,不是傳染病也不是疑難雜症,現在已經吃了藥在病房裏休息。”朱浩道。
這裏是向氏集團投資的醫院,既然是向不武來了那無論什麽檢查都是最優先級別的,這會兒已經檢查完畢了。
向黎觀察了一下豐年年的狀态,豐年年依舊很平靜,卻很難從那表情中猜中心情,向黎無法分辨自己是因為閱歷不足而無法理解豐年年現在的表情,還是因為現在的豐年年其實根本就沒有任何反應。
“帶路去爺爺的病房吧。”向黎對朱浩道。
向黎跟在朱浩的身後,而一直緊緊握住他的手的豐年年也安靜的跟在他的身邊,只是一直牽着他的手。
Vip樓層的病房四周都十分安靜,他們踩在地板磚上的腳步聲格外的清晰,推開了門,終于在一片明亮的雪白之中,看到了此時躺在床上安靜熟睡的向不武。
向不武是真的生病了,即便是沒有仔細記住向不武每一個面部細節的向黎也能看出來向不武的憔悴。
上了年紀的老人一旦生病,更容易被抽走精氣神,向不武看上去像是蒼老了幾歲,瘦弱的肩膀和搭在雪白的被褥上的手臂,就宛若幹枯的樹枝一般,處處都透露出暮年的脆弱。
這一瞬間,向黎也有些茫然。
向不武是強大的,強大的好像無可匹敵,他似乎沒有任何時候是脆弱的,他的存在就證明着這個世界的巅峰。
生活在向不武巨大的籠罩之下的向黎,在豐年年說着向不武會生病的時候,他也不覺得會出什麽太大的問題。
可實際上……
向不武已經老了。
朝氣正在從向不武身上流失,歲月正在消弭向不武的生機,僅僅是一場感冒都可以讓向不武如此脆弱。
因為老了。
因為是被歲月逐漸抛棄的,人類的老去。
向黎無法描述此時在心頭湧動的感覺,他偏頭去看向豐年年。
豐年年的漆黑的瞳孔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向不武。
向不武這樣的變化給向黎的心中帶來了震撼,而一直将向不武視若神明的豐年年現在到底會是什麽樣的心情?
這一刻,向黎幾乎失去了發出聲音去觸碰豐年年的勇氣。
豐年年的手正在逐漸的放松,向黎雖然想要握緊,可卻只是讓豐年年輕而易舉的掙脫。
向黎看着豐年年向着向不武床邊的方向走去,那雙漆黑的,總是活躍着靈動光芒的眼睛,直勾勾的,呆滞一般的目光,死死的定格在向不武的身上。
豐年年握住了向不武的手……
這一刻向黎自己的呼吸,都因為這份寂靜而變得混濁。
“向不武,你為啥不睜開眼睛啊?你明明醒着。”
向黎突然聽到了豐年年的話,呼吸一滞。
豐年年則是繼續道:“幹嘛啊,我們這麽長時間沒見了,你都不想我的嗎?”
向黎感覺這場面很詭異,簡直像是電視劇裏活着的人對剛剛死去的人的難以置信的追問,雖然這麽想很不地道……
“豐年年,爺爺在睡覺。”不是死了,不要把氣氛弄的這麽詭異。
然而突然,向黎接收到了豐年年的目光,不再是那麽令人發怵的冷然,而是和平時一樣的光芒,剛剛那呆滞、冷漠、懾人似乎都是假象。
“你沒學過,你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啊,人死沒死,睡沒睡,這都是必修課,雖然我們盜賊不做暗殺,但是我們盜賊內部也有刺客職業的人的。”豐年年直接握住向不武的手晃了晃,“他絕對在裝睡!”
向黎突然被豐年年的語氣感染到,很懷疑現在的向不武是不是在裝睡了。
“不是裝睡,是真的很困。”突然,向不武的聲音傳來。
瞬間向黎一個激靈。
爺爺真的醒着?
向不武勉強半睜開眼睛,看上去很疲憊:“因為時差沒睡好覺,又因為吹風受寒,忙了這麽四五天,難道讓我休息一下的時間都不給我嗎?”
“可我握住你手臂的時候你都脈搏都快了,如果不是因為關注了我,你脈搏怎麽會加快呢?”豐年年卻道。
向不武從豐年年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突然就笑了。
“怎麽回事?難道我現在連你都騙不過去了嗎?”向不武帶着笑音的聲音,向黎已經茫然了。
“你吓到我了你知道嗎?”豐年年雙手撐在向不武的頭兩邊,直視向不武的臉,“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你真的生了什麽很嚴重的病嗎?”
向不武睜開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豐年年,突然笑道:“那也沒見你擔心的哭啊。”
“我可不能哭,在發生任何事情第一時間一定要保持冷靜,團長是這麽教我的,我必須在最冷靜的時候做出最正确的抉擇。”豐年年很認真的道,“我不能錯過任何一個可能會幫助到你的機會。”
向黎突然意識到,那過于冷靜的模樣,或許是另外一種對向不武的擔心。
向不武也有些驚訝,最後微微勾起嘴角:“那以後可不能用這種方式逗你了。”
“沒關系,你逗吧,你是什麽樣,我心裏清楚的很,只要能看到你,我就能掌握你的狀态。”
說着說着,豐年年突然放松了身體,躺在了向不武病床的一側。
“吓死我了好嘛,在看不到你的時候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豐年年将自己的腦袋埋在雪白的被褥之內,“如果不是少爺還在,我真的會撐不住啊。”
向黎的手微不可查的一頓,豐年年用力的感覺還殘留在手上,火辣辣的,讓向黎不自覺的握緊了手指,背在了身後。
“你現在都這樣了,那等我真的要去世的時候你可怎麽辦啊。”向不武大概是真的因為感冒發燒很虛弱,帶着些平時沒有的唏噓和感慨。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也做好了準備了,只是我會努力和你一起再活的更久一些。”
豐年年的雙腿不自覺的蜷縮,希望能貼近向不武更多一些。
“你這看上去可不像是做好了準備的樣子。”不是調侃,向不武能感受到此時隔着厚厚的被褥卻依舊會傳來的豐年年的微微的顫抖,明明在剛剛握住他的手腕的時候都沒有。
是因為現在才開始害怕嗎?
“我做好準備了,別擔心。”豐年年的聲音透過厚重的被褥支支吾吾的傳來,“我只是不能接受你在難受的時候,我不在你旁邊罷了。”
向黎看着豐年年,注意到此時微微側過頭,而露出了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悄悄紅了起來的眼角。
這是第一次,向黎看到豐年年紅了眼眶。
這是仿佛絕對不會出現在豐年年身上的脆弱,就這麽輕而易舉的被他捕捉到了。
“如果沒有我你怎麽辦?”向不武問。
“我還有少爺的。”豐年年道。
向不武笑道:“我就離開你這麽點時間,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就和向黎持平了嗎?”
“當然不是,你最重要。”豐年年支支吾吾的,說話卻很清晰,“我還是一個孩子呢,還是依賴年長者的時候,你是我的朋友,又是個長者,就負責照顧我的孩子心性吧。”
向不武笑着,在笑的時候還帶着微不可查的輕咳:“你可真是太難為我了,我連自己的孩子都沒養過。”
“反正我也不是你的孩子。”豐年年頂嘴。
向不武翻了個白眼:“真是個小白眼狼。”
“我可是天天都想着你呢,怎麽會白眼狼了!”豐年年反駁道。
向不武沉默了,他的目光其實并沒有他的語氣那般清澈,即便只是普通的發燒感冒,對他這個年齡而言也非常辛苦。
但是大概是這樣的混沌,讓向不武比起平時更加感性了。
“你想待在我身邊到我死去嗎?”
在一旁的向黎,莫名的心頭一頓。
“嗯。”豐年年的聲音聽起來懵懵的。
向不武輕輕嘆氣。
空氣中安靜彌漫,一直吵鬧的豐年年也沒有發出聲音,這份死寂似乎連那輕微的呼吸聲都吞沒了。
向不武那略顯幹枯的唇,似乎淺淺的溢出了一聲嘆息:“我這一生從來都沒有勉強過自己,我讨厭做我不喜歡的事。”
“我知道,這就是反派的魅力。”豐年年支支吾吾的。
向不武卻微不可查的微笑了:“我從現在就開始教你如何成為我的左膀右臂如何?”
“好。”豐年年應了。
“學習工作可不是上學學習那麽簡單。”向不武道。
“我很聰明的。”
“你應該知道我讨厭什麽。”
“我會學的很漂亮。”豐年年瞬間就能理解向不武的意思。
向黎看到向不武笑了。
那比平時更蒼老的臉上的溝壑,卻多出了幾分生機。
“我真的很困了,章元正那小子下的是安眠藥嗎?劑量可真狠啊。”向不武閉上了眼睛,聲音都已經有些虛浮。
“那就睡吧。”豐年年的聲音似乎都跟着向不武的聲線輕柔了。
“你離我……遠一點……”向不武的聲音逐漸弱下,最終隐沒在一聲沒有說完的話裏。
最終恢複到了平緩的、均勻的,卻很微弱的呼吸之中。
向黎安靜的站在床邊,看着豐年年靠近在已經熟睡的向不武的身邊,像是個沒有安全感的孩子一樣蜷縮着,緊緊的貼在唯一可依靠的大人身邊,來汲取着微不可查的安全感。
第一次,向黎覺得或許豐年年是比他還要更小的孩子。
不曾接受過爆炸的信息,不曾有過正規的教導,連父母之愛都不曾真正體會過的,未曾被豐富過靈魂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