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秋分(廿二)
秋分(廿二)
“他死了。”徐蔚說。
後來小孩兒看了他的那些書,知道胡二哥并沒有跨過最後那道門。
他抱着那包衣服和書,去到了一個很遠的村子,學着胡二哥的樣子開始畫符。
然後遇見了下山了謝諒。
徐蔚總是想,要是他和胡二哥學了這些書是不是就不一樣。
他就能幫胡二哥,就能在胡二哥過界關的時候告訴村裏的其他人。
“這便是你要上山的理由嗎?”謝諒沉默着聽完了整個故事,終于開口問他。
徐蔚緩過精神,點頭,又搖了搖頭。
“不全是。小仙長,你知道一種叫冥氣的東西嗎?”
不該死而死之人未盡的命數會化為冥氣。
謝諒陡然驚醒,那天在山底下見到的,不就是這樣一種東西?
“村子裏枉死的人太多了。”
他的家鄉,已經不是他夢裏的故鄉了。
徐蔚見過很多次那種可以把人纏繞起來的黑色觸手,還見過它們擄走附近生靈,生生造出一片修羅境。那時候他就只能躲在山洞裏,看舊日叫他“胡三兒”的人,都變成一團黑氣。
謝諒心有疑問:“十三山沒有派人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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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洲十三山,各有所轄地界,屆內萬民安寧皆有山衆守候。
徐蔚看了一眼謝諒身上的山服,說話間低下了頭。
有人去的,是塵明山的人。
“那些人穿着和你差不多的衣服,在鎮子周圍做法,天雷降世,烈火燒村,足足四十九日。”
徐蔚看着他們鎮壓了冥氣,看見一個領頭人祭出一個寶器,将叫過他胡三兒的阿嬸阿叔阿哥阿姐都裝了起來。
塵明山的規矩,降而不滅。
寶器被來鎮壓的人帶了回去,徐蔚跟着他們來到塵明山下,在糖心鎮定了居。
“你那天呈上去的也并非華池峰的信物,對嗎?”謝諒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是掌門殿裏有人認出他就是亡村裏幸存的小孩兒,四長老、五長老都是近來回山,他們每個人都有可能見過徐蔚。
徐蔚點頭。
“我只是想上山,看一看他們把裝着我阿嬸阿叔的那個瓶子放在了哪裏。”徐蔚的神色很難看,語氣卻比剛剛輕松了一些,似乎是找到了什麽盼頭。他手比劃着那個法器的樣子,是個細細長長的瓶子。
“小仙長,你會幫我的,對嗎?”
會嗎,謝諒扪心自問,從他進妖塔的時候,這個問題大約就提前預備好了答案。
“不會。”
謝諒甩開一直攥着的徐蔚的腕子,利落起身。
“我救你出去,你下山以後不要再回來。”
胡二哥跨不過去的那道門,何以半吊子的徐蔚就能跨的過去?
徐蔚半張着嘴,沒有再說出話來。
魇妖與山牛浮青不同,謝諒手裏沒什麽把柄可以那些和他談判,好在這是徐蔚的夢,對謝諒的影響很小。
他跨進院子裏,拾起了地上的符紙和朱筆。
謝諒會的符術不多,但此刻能用上的那個他恰好學過。
徐蔚保持清醒的時候,院子裏也恢複了祥和氣氛,小孩兒擠在一群大人裏啃餅子吃,歡聲笑語不斷。
謝諒信手寫了幾張符,貼在了院子裏一團和氣的幻影們的背後。
當年玩隔空猜物的游戲,那人耍賴被謝諒發覺,教了他一個再簡單不過的符術,隔着箱子能看見箱子的裏面。
裏符,能視事物之裏。
那些幻影的身軀開始透明起來,大多數人的“裏”是純白一片,只有羁絆頗深的胡家老二和小孩兒的“裏”隐隐透着青白。
“叫他的名字,”謝諒将坐着的徐蔚拉扯起來,推到胡二哥的面前,“他的本名。”
由夢而生的幻影只會記得夢主人對他們的稱呼,記不得自己的本名。
只要徐蔚一個一個的說出他們真名,謝諒就能借着幻影崩潰的一瞬間揪出來藏在“裏”中的始作俑者魇妖。或戰或逃,總有個解法。
徐蔚卻說:“我忘了!”
他哪兒記得胡家人的真名,農戶人家的名字原本就不大提,張家的李家的,謝諒問這個是真的難住了徐蔚。
“你……”
謝諒話說了一半,手裏還捏着最後一張裏符,盯着徐蔚的背看了許久,發力的指節終于放松,任由符紙飄落在地。
“胡二!”
有不屬于二人的聲音傳來。
吃餅子的小孩兒仰着髒兮兮的臉,看着謝諒,手指着胡二哥的方向,又清脆地重複了一遍:“胡二。”
胡二哥的真名就叫胡二。
徐蔚說他忘了,脫生于他記憶夢境的小孩兒為什麽知道?
說時遲那時快,謝諒扯住小孩兒胳膊,将他的腦門抵在了地面的符紙上,又咬破自己的唇角,指尖沾了血印在他的後頸。
“喂!”徐蔚終于反應過來,開了口。
小時候的徐蔚沒有名字,他就叫“喂”。
一道金光從符紙中破開,将小孩兒本就透明的身軀照若無物。
那一團青白漲開來,小孩兒的身體随之破碎若紙片,散了滿地。
滿座幻影皆如此狀。
謝諒眼疾手快,一把朝空中抓去,正扼住要飄散而去的青煙,也沒有再給它成形的機會。
青煙扭了幾扭,像只咽氣的黃條子一樣耷拉在謝諒的手腕上。
這便是魇妖用來控制幻影的關鍵,謝諒還沒剛松一口氣,只聽見天地雷聲滾滾。
他差點兒忘了,徐蔚還有一個更可怕的夢。
回頭看,徐蔚已經狀如混沌,目光呆滞,不省人事。
“徐蔚!”
任憑謝諒再怎麽叫,也沒有回聲。
如波濤一般的黑色氣浪撲在院牆上,眨眼間吞噬了四方天地。
謝諒目光所及,只能看見胡二哥幻影破碎後留在角落裏的那幾只木頭做的牲口。
一個身影在黑氣裏化了形,它廣袖長袍是個人的模樣,卻從裙底生出數條似藤蔓的黑色的手,糾纏着向徐蔚襲來。
謝諒沒有細想的功夫,挺身上前替徐蔚迎了一擊,黑氣卻從他的肩上視若無物地穿過,籠罩在徐蔚的邊上。
像是一張黑色的蓋頭将他圍了個嚴嚴實實。
又有數百人影在陸續成形,有些背着鋤頭,有些擔着水桶,有些扛着木犁,還有叽叽喳喳的幾只像狗又像貓的東西。
謝諒手無寸鐵,也無術法修為,原本還能憑着一星半點的經驗之談把魇妖揪出來和徐蔚合力抗衡一二,如今才真算得上兩只毛都沒長全的小雞仔要去搏擊風浪。
影子們一股腦朝着徐蔚撲過來,謝諒情急驚呼:“害你們的不是他。”
可惜黑影們本無心智,并沒有辨別是非的能力,他們存于徐蔚的夢裏,生于徐蔚經年的愧疚裏。
謝諒見更多黑影襲來,伸手去拉徐蔚,卻在指尖觸及黑蓋頭的一瞬間,被強大的魇力震翻出去。
他踉跄站穩,手卻從細弱的指節往下開始滴血——謝諒日積月累地折磨自己的一雙手,有時候放血,有時候逼靈,便是随意一倒就被地面的青磚蹭破了口子。
黑紅的血滲進黃土,洇出幾個豆大的坑。
謝諒撚着指尖的粘膩轉了轉手腕,然後飛身将流血的手指點向胡二哥的木頭牲口們。
機關鳥禦得,何以木頭牛就禦不得?
謝諒舉一掌并二指從自己眉心劃過,合眸,定心。
嗒嗒,嗒嗒。
柳木雕刻的關節緩緩開始運動,那些沒有生命的往日奔勞在土地裏的木頭牲口們重現生機。
謝諒再睜開眼,便覺自己生有數瞳,他能看見每一只木牛、木驢眼裏的世界,世界重重疊合,卻如同在他眼前遮了灰蒙蒙一掌布。
随着黑影數量的增加,黑蓋頭所籠罩的下的徐蔚也在裹挾下轉動起來。黑蓋頭越膨脹越大,似乎要高聳入雲去。
謝諒閉上了雙眼。
他在呼嘯的風裏聆聽,找尋。
漫天的黑裏突然長出了一點妖冶的紅,好像一滴血,鮮豔刺眼。
只一瞬,謝諒令随手出。
他用心看到了徐蔚的位置。
但見木頭牲口們數十同出,奔向謝諒手指的方向。
它們的身後拖着往日束縛自己的犁、磨,石頭和鐵碰撞着,铮铮作響。
它們張着嘴,揚起蹄子,攜為奴的怨氣沖向往日鞭策自己的人所化的冥氣。
以怨氣撞冥氣,硬生生在黑海裏撞出一條掌寬的路。木頭牲口陣眼見要占上風之時,從黑海裏伸出來一根冥氣所化的長鞭。
一鞭子抽散了謝諒所禦之陣。
謝諒雙眼禁閉,舉着的那只手放在胸前,伸一指在靈臺處。悉悉索索一陣布料聲響後,一個小小的暗紅木色花紋腦袋從謝諒的衣襟下鑽出,落在了他的指尖。
“幫我。”
謝諒擡眼輕吟,像是祈求。他的視野重重疊疊分明看不清任何形狀,偏這一抹紅色格外矚目。
機關鳥啄了啄翅膀,展翅高飛。
謝諒再次閉上了眼睛。
铮铮聲、落蹄聲中,卻有源源不斷的怨氣從木牛、木驢上被牽引而去。但見機關鳥旋身向前,兩翅木色越發暗沉,怨氣凝結于翅,好似重塑鳥身。
黑翅輕易扇動飓風,周身冥氣退散。
說時遲那時快,謝諒甚至沒有睜眼,只身沖向機關鳥吹出的縫隙裏,一手拉扯住了正在黑蓋頭下浮沉的徐蔚。
徐蔚紋絲不動。
而謝諒的一半身子也被冥氣吞噬,再難動彈。
竟是無計可施嗎?
就像百年前,他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