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若黛死後半月祭這天,望月回到小木屋準備祭奠她的亡魂,這裏半個月沒住人,所有器物表面已經蒙上一層薄薄的灰。若黛很愛幹淨,要是看見自己住的地方變成這樣,一定很難過。望月化作人身,一邊回憶着與他們二人在這裏度過的時光,忍着淚意,一邊打掃起屋子。這可能是他幾百年來最賢惠的一次。
抹掉灰塵,他呆坐在屋中,屋外忽有風聲一掠而過,望月飛快地追了出去。他追尋着風中殘留的一絲若有若無的氣味,在山林中飛快地奔馳。那是無愔的味道,他死也不會忘記。若黛已經死了,無愔還敢到這裏來,也不知道有什麽企圖。
玄靜告訴他若黛死訊的那一刻,望月便發下誓願,哪怕走遍天涯海角,賠上自己的命,也要殺了無愔報仇。所以不管無愔這次來是為了什麽,讓他追上,咬也要咬死他。
他在奔跑過程中逐漸化形,預備拼死與之一搏,不想半路從一條小道上轉出個人來,他剎不住腳,與那人撞成一團,對方倒飛出去。
望月速度太快,幾乎将那人撞出重傷,他急忙收起妖相過去探視,才發現竟然是提着香燭紙錢的玄靜。
“臭狐貍,你上輩子跟我有仇嗎?”玄靜仰卧在地上,扶着腰疼得龇牙咧嘴,籃子裏的祭品散落一地。
好歹相識一場,她今晚出來拜祭方若黛,結果遭此飛來橫禍。本以為除了自己沒人記得了,沒想到這只狐貍精還挺有情有義,居然也出現在這兒。
眼看無愔的氣息已經消失,追趕無望,望月掉頭來扶起她,又幫她将東西撿起來收好。
“我看不止上輩子,這輩子你跟我的仇也挺大的!”他惡聲惡氣地把籃子塞到她懷裏,望着無愔去的方向,“好不容易無愔現身了,讓你一攪和,又跟丢了。”
“什麽?無愔現身了?!”玄靜激動地抓住他的手臂,“他在哪?”
“已經跑了!”望月對她翻了個白眼,轉身往回走。
玄靜站在原地想了想:“那家夥不可能也是來拜祭方若黛的吧?這裏面肯定有什麽問題,得告訴玄池師兄,他現在一定很想親手殺了那個叛徒。”
她追上望月,把一籃香燭紙錢交給他,自己則擡腿向菩提古窟走去。
“你去哪?”望月納悶。
“去找玄池師兄,無愔還在龍首峰,他肯定能找到他。”
“我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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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菩提古窟外玄靜卻犯了難,這洞府有祖師禁制,她進不去,訊音也傳不了,如何能讓裏面的玄池知道呢?
望月看着洞口若隐若現的光幕,問她:“若是有妖怪強行想要沖破這禁制,裏面的人能感應到嗎?”
玄靜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傻子,她頗為自傲地道:“這可是成奚子祖師的禁制,哪個妖怪有本事沖破啊?越是強行沖破,只會造成越嚴重的反傷而已。怎麽,你想試試?沒用的,你修為太低了。”
要令這禁制産生的波動能驚動到裏面的人,尋常妖怪只怕真的需要付出生命為代價。
望月聽她這麽說,滿不在乎地笑笑,忽然恢複原身,身形瞬間長大幾百倍,使盡全力撞向屏障。這一下強烈的沖擊猶如一場小型的地震,令整個山頭都微微顫抖起來,裏面的玄池自然也感應到了。
想不到它會有這種舉動,玄靜目瞪口呆地看着縮回正常大小倒在洞口的狐貍,它吐了一嘴的血沫子,已經昏死過去了。
“喂,望月!”玄靜這下也不再叫它臭狐貍,跑上前把它抱起來,焦急地搖晃着它的身體,“你怎麽樣啊?沒死吧?”
望月被她幾下晃醒,一睜眼發現自己在一個軟玉溫香的懷抱裏,腦袋正枕着某不可言說的位置,渾身突然覺得暈乎乎輕飄飄的。
原來這瘋婆娘平時看起來兇巴巴的,懷裏居然這麽軟啊,我需要再暈一會兒……它這樣一想,情不自禁流出兩行鼻血,又暈了。
玄靜見它睜眼看了自己一會兒,糊着一鼻子嘴巴的血,又耷拉下腦袋,以為它死了,不由緊咬住唇,再也抑制不住奪眶而出的眼淚。她一直因為偏見敵視它,沒想到一只狐妖卻比人還要有良心,此刻心中懊悔無比,恨自己以前對它态度惡劣,還屢次冤枉它。
玄池從菩提古窟中出來,見玄靜跪在洞口,懷裏抱着只赤狐垂淚,頗為驚訝。
“玄靜?你們倆怎麽會在一起?它怎麽了?”他走上去半跪在她身邊,伸手摸摸狐貍,查看情況。
“師兄。”玄靜哭得一抽一抽的,擡起臉淚眼婆娑地望着他,“它發現了無愔的行蹤,我們想通知你,沒辦法進去,它為了驚動你讓你出來,就把自己給撞死了……”
玄池沉默了一下,道:“能不能看看清楚?它還沒死呢,只是受內傷暈了。”
“啊?”玄靜呆了一瞬,忙伸手摸它心口,它果然還有心跳,而且跳得有點快。
“你剛才說發現了無愔的行蹤?他現在在哪?”玄池站起身,眉頭緊蹙。
既然他還敢到這裏來,那他就要找他算算賬了。
“不知道,只知道在山上。”玄靜搖搖頭,拿袖子抹着眼淚。
“你帶它回去找玄山,無愔交給我就好,通知各位同門,遇上他不要正面硬對,能跑就跑。”玄池召出法劍分光,叮囑她。他回望菩提古窟,好像洞口那裏有個人在看着他,目光溫柔,嘴角不由帶上三分笑意,“阿黛,你先等一會兒,我很快回來陪你。”
他不急不緩地來到常與若黛觀看日出日落的地方,山峰至高點也是最空曠之處,對他進入冥想之境最是有利。
這是玄池最近兩天才悟出來的,當思想進入一個極度寂靜放空的狀态,他能将自己的精神力融入自然,感受一定區域內的異動。随着修為增加這個區域也會不斷擴張,現在他已經可以感知到大半個龍首峰的範圍。
進入冥想之境時,他的精神力仿佛化成一縷清風,或者流水,在這山間蕩滌分散。他能感受到一朵花在緩緩開放,一只小鳥破殼而出,一頭初生的小鹿正掙紮着站穩腳步,玄靜抱着望月已經走到了上清宮門口,上清宮小弟子們在私底下插科打诨,還有……山腰廢棄寺院裏四溢的妖氣!
無愔!
玄池霍然睜眼,右手攤開,召出法劍分光。
無愔引開玄池不久,另一道修長的身影出現在菩提古窟外。
想不出其他法子,師風噩只好冒着身份暴露的風險親自跑一趟了。即使現在寄居凡人體內,他的強大也非一般修者能比,進入菩提古窟時,禁制雖稍有反抗,但很快對他妥協。這反抗之力太微弱,無法驚動玄池。
師風噩從禁制上聞到了到老對手成奚子的氣息,嗤之以鼻,徑直邁步往洞窟深處走去。這就是命長的好處了,過了這麽多年,你比我厲害又怎麽樣?我還在,而你的骨灰都不知道哪去了。
他在古窟最裏面的一間石室發現了長眠的若黛,驚訝于她如生的容顏。自己身體裏那顆躁動不安的心,在見到她的一刻,忽然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像是炎夏中迎面而來一陣清涼的風。
雖然想不通為什麽顧峻會因為一個夢就對她深情至此,不過有用處就是好的。
師風噩這是第一次看到方若黛本人,靠近她仔細端詳,不禁吃了一驚。無愔說她已經死了,從人類的角度看,既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生命體征全失,她也确實是死了。但他比他們多了一萬多年的見識,一眼便看出,她還沒死,或者說并沒有死透。
換成一般人到這程度只能是被燒掉或者埋了的下場,幸好有這張備極強治愈靈氣的千年石床,護住了她最後一絲心脈不絕。只是這世上沒有哪個凡人能讓這樣的她複活,哪怕當年的成奚子也做不到。
但是他,世間僅存的萬年大妖師風噩,可以。
彼時玄池已經到了佛寺門口,只要一推門,無愔便近在眼前。就在他碰到門扇的同時,忽然感覺到有人碰到了他留在若黛身上的法障,腦子裏“嗡”的一聲炸裂,哪裏還顧得上無愔,離弦之箭般掉頭而去。
門後無愔感到玄池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壓力驟然消失,擡袖抹了一把臉上的冷汗。
玄池趕回古窟,正遇見顧峻抱着若黛的屍身從裏面出來,他沒空細想顧峻一個凡人怎麽進得去,赤紅雙眼,劍指着他怒道:“顧峻,把阿黛放下!否則今天你活着走不出龍首峰。”
他兩世都沒殺過人,但為了若黛,不介意一開殺戒。關于若黛的事上,他理智不了。
師風噩笑了,他只對玄池說了三句話。
“她還沒死。”
“我可以讓她活過來。”
“讓我帶她走。”
然後氣定神閑,等着他做決定。
玄池仿如被雷劈了三次,一次比一次重,師風噩的最後一句話出口,他拿劍的手已在微微發抖,感覺自己快要窒息。
“我為什麽相信你?”
“信不信由你。”他在賭玄池夠不夠愛她。
玄池已經知道了,眼前這個人絕不會是顧峻,至于是誰,心中有答案,可他不敢問出口,因為他存了私心。他說他可以讓她活過來,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信度,他也沒辦法,只能選擇相信。
“讓她活過來。”
分光離手,铮然跌落在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