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
明月如盤, 清光泠泠。
道路兩側豎着燈架,懸挂着各式各樣的燈籠,将整座極樂仙城照得猶如白晝。
绛塵就立在城南的江灣般, 聳立的巉岩亂石遮掩了她的身形。她戴鬥笠, 指尖壓在帽檐,等一條如巨山般的妖影出現時,她将鬥笠一掀,伸手自虛空中一抓, 法劍驟然出鞘, 撥出一道雪白的寒光。那妖物反應得速度也不慢, 身上頓時豎起堅硬的鱗甲, 背脊上的棘刺如刀戟森然。
飒一聲響,劍芒如白虹,将妖物背上的棘刺盡數削平。劍刃一轉, 已然破開妖物自诩刀槍不入的鱗甲,将龐大的身軀斬成兩截。從绛塵動手到結束,不過片刻,妖物連慘嚎都沒發生, 就被绛塵解決。屍體被推入奔流不息的河川中, 汩汩流淌的水流很快便将鮮紅的血吹散。
這妖物是鱷屬,在人間屠殺數個村落後便失去蹤跡。绛塵直到入城後,無意間瞥見它, 才知曉這惡妖與諸食人妖一般藏身在極樂仙城裏。
凜冽的夜風吹散濃郁的血腥氣,绛塵擡步朝着內城走。她的氣息掩藏得很好,只要不洩露氣機, 城中大妖便無法察覺到她的存在。倒不是說行走在極樂仙城中有極大的危險, 她也在城中瞧見數位修道人, 只不過對方擁有入城令,是極樂仙城的客,而她不同,是悄悄地潛入城中的,一不小心便會被大妖看破跟腳。
極樂仙城是近些年出行的妖城,堂而皇之地現世,引得修道人堕落。在這座城中沒有晝夜之分,諸如白澤館,都是通宵達旦開着的。僅剩的清靜便在外城以及一些陋巷。此刻的绛塵,便在一條僻靜的巷子裏走動,準備回到暫時的栖身之所。她的力量消耗不多,其實更想去将那些殺人的妖物都找出來,可惜動靜不能太大,只得隔幾日處理一只。
夜風吹拂,明光如水。
細微的酒氣被風吹來,绛塵一擡眸便看見一個醉醺醺的道人,她眼神中掠過一抹厭惡,沒有仔細看對方的樣态。她和醉道人并不在一條線上,對方瞧不見她。绛塵繼續往前,哪知那人腳步忽地一拐,硬生生地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撞開。绛塵眉頭皺得更緊,正準備挪開,誰知對方動作更快,撞上她的同時還拉住了她的袖子,擡起頭含笑道:“抱歉,我不是故意撞到道友的。”
隐匿不起作用,這醉道人看破了她的身形。绛塵眸色微寒,要不是看對方是人族,法劍早就铿然出鞘。她沒多看那張昳麗的臉,甩開了對方的手,便徑直向前。那醉道人也還算是識趣,松開了她的袖子,很安分地退到一邊。绛塵走自己的路,可始終察覺到有灼目的視線追随着她的身影,如影随形。绛塵腳步一頓,回眸一望,正看見那人依靠在牆上,手中玩着一柄折扇,眼眸中盛滿笑意。
绛塵沒将這場偶然的相逢放在心上,可那雙含笑的眼,總在不經意的時候浮現。很熟悉,像是在哪裏見過,然而怎麽樣都想不明白。只是這點浮動的心思跟目的比起來算不得什麽,绛塵很快就将其壓下,畢竟陌生人而已,就算同在極樂仙城,也未必會碰面。
可巷子裏的一擦肩是肇始,不是結束。绛塵斬妖心切,而狡詐的妖呢,引動極樂仙城的守禦,将绛塵拽入一個險境中,它不在意自己是否神魂俱滅,但能将一個惹人厭惡的人族修道士一同拉下水,便無憾了。绛塵倒是有辦法殺出極樂仙城,可一旦出城去,日後想要進來就不容易了。在左右躊躇之際,那雙讓绛塵覺得熟悉的眼睛又出現了。折扇橫掃如月弧,在重圍中斬出一個出口。
“巧啊,道友,我們又見面了。”
笑嘻嘻的語調傳入耳中,折扇合攏朝着鬥笠的邊沿一撥,那雙漂亮的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濃郁興致。
绛塵眼疾手快握住折扇。不過對方畢竟幫了她一把,她便掀開鬥笠,反正此是蓮子化身,是本相又非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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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眠魚凝眸,直勾勾地看着绛塵半晌,才掩唇輕咳一聲,搖着扇子道:“在下姬眠魚,不知道友如何稱呼?”
绛塵垂着眼,淡淡道:“玄微。”
“玄微道友啊——”姬眠魚拖長了語調,緊接着便興致勃勃問,“道友也是來城中解決為非作歹的惡妖的麽?不知師從哪個宗派?亦或者隸屬仙盟懲心院?”
绛塵很不習慣姬眠魚話語間的殷切,她從接連的問話中抓到一個字眼,挑眉問:“也?”
姬眠魚眼也不眨說:“你聽錯了。”
绛塵心思轉動,先前朝着那群妖物出手,姬眠魚沒有留有任何的餘地。折扇下壓如鐵山,擋在前方的妖物直接化作血沫飛濺。思忖片刻後,她放緩了語氣,道:“無門無派,只是散修。”
“路見不平,俠肝義膽?”姬眠魚揚眉,又飛快道,“只是你這樣做很容易驚動極樂仙城的守衛,到時候被驅逐出去,就不妙了。好道友,這不是上策。”
绛塵順勢問道:“那道友覺得上策如何?”
姬眠魚不答,折扇開開合合,掩住半邊笑臉。她壓低聲音,悄悄地說:“道友是偷渡進來的吧?”
绛塵:“閣下有入城令?”
姬眠魚手腕一翻,一枚入城令從绛塵眼前一閃而過。她沒再提斬妖的事,而是道:“今日我救你,你準備如何償還?”
绛塵睨了姬眠魚一眼,要知道在塵世遇見的同道,都是深恩不圖報的,哪會像姬眠魚将話說得這般明白?
姬眠魚仔細地看着绛塵,見她沉默不言,挑眉道:“道友不會想賴賬吧?做人可不能這樣。”
绛塵啞然失笑,她問:“道友要我如何報恩?”她在塵間游歷多年,手中也有些餘財。到了她這境界,修道資財已不是問題,散盡也無妨。
“很簡單。”姬眠魚灑然一笑,說,“請我喝酒。”
绛塵怔然,縮緊的眉頭松開。
姬眠魚又說:“現在!”
绛塵看了姬眠魚一眼:“才從重圍奔出,還不算出了陷阱。”
姬眠魚不以為然:“換身打扮就是。”見绛塵仍在遲疑,她又說,“我與城中酒鋪子的掌櫃相熟,不會有人來打擾。”
話音一落,绛塵周身又露出冷冽之意。極樂仙城開鋪子的都是妖,人與妖相熟,豈能是同道?
姬眠魚一眼看透绛塵的心思,笑了笑說:“道友別緊張,你要是往酒鋪子裏砸萬兩金,掌櫃的也與你相熟。在這極樂仙城中,只要你肯安分,她們就只認靈石與錢。當然,我說的是面上的‘安分’。”姬眠魚費勁唇舌要勸绛塵,甚至伸手去拉她。
在這個時候,绛塵問了個似乎很無關緊要的問題:“為什麽要我同去?”
姬眠魚一臉理所當然:“因為我與玄微道友你啊,一見如故。”一個話題開啓,就算绛塵不說話,她一個人也能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說。“我見道友氣機很是相熟,我們是不是哪裏見過呢?你是哪裏人?曾經游歷過哪處?跟着誰學劍……也不對,要是真的見過了,那我不可能會忘記。我對美人的記憶向來深刻,就算歷經滄海桑田也不會消融……”
绛塵向來獨來獨往,沒什麽知心好友。此刻的姬眠魚話多得不行,興許是因為那雙眼睛、那種朦胧的熟悉,她始終難以保持警惕、豎起心防。在聽了片刻後,她打斷姬眠魚的話,問:“你要喝什麽酒?”
“明月春山淡而悠遠不醉人,秋日浮光醇香濃可仍舊勁頭不足……”姬眠魚一一地數着酒名,好似極樂仙城的美酒她已經嘗個遍,“我最喜歡‘紅塵刀’,但你要跟我同行,那就只有一壇‘蓮香雪’才襯得上。”
绛塵不置可否,淡淡地說了句:“走吧。”
鋪子在最初相逢的那條巷子盡頭,绛塵從來去過,或者說路過了也不曾關注。姬眠魚當真自在,到了酒鋪子裏如魚得水,三兩句話便哄得一只狗妖笑逐顏開,愣是騰出一間蓮字號雅間。說是“雅間”不夠恰當,推門而入,另有空曠天地。蓮池蓮亭蓮舟,宛如身在江流中。姬眠魚率先掠向蓮舟,催促着绛塵上輕舟來。
绛塵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四野,能看出機關巧術與幻術的痕跡。極樂仙城是一座無定之城,其機關之 巧,天下獨絕。一旦此處變成惡妖聚居地,人間仙城必定遭逢災劫。壓住心緒,绛塵又去看姬眠魚,問道:“酒呢?”
姬眠魚道了聲“莫急”,将寬大的袖口一束,右手擡起折扇朝着含苞待放的蓮花上一點,便将蓮瓣一層層撥開,露出一個如雪玉般的小酒壇。姬眠魚扔了一壇給绛塵,又去催開第二朵蓮。
“難怪時有道友沉溺極樂仙城中。”绛塵哂笑一聲。
姬眠魚觑了绛塵一眼,語重心長說:“玄微道友,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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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塵對姬眠魚此時此刻的“知己知彼”不置可否,姬眠魚也不在意她的冷淡。風吹漣漪,小舟在一池蓮中左右搖蕩。绛塵只小酌了一杯,便将碧玉酒盞放下。她佯裝無意地問道:“道友出身哪個宗派?”
姬眠魚自斟自飲,雅興不減。等到酒盞中見了底,才回答绛塵說:“無門無派,逍遙閑散人。”
绛塵輕聲說了聲“是麽”,又問:“那道友抵達極樂仙城多久了?”
“我沒記日子。”姬眠魚哪會不知道绛塵在試探她?她笑了一聲,指尖搭在盞上旋轉一圈,揚眉道,“總之足夠我了解此城的惡妖了。”她觑着绛塵的臉色,見她眸中如秋水蕩開漣漪,又道,“玄微道友,怎麽不去找其它同道?”
绛塵睨着她,微微一笑道:“閣下這是明知故問?”抵達極樂仙城的道人,大多是天道盟或者是傾向天道盟的,她們的立場跟她不一致,可能碰面了找來的是麻煩,而不是幫手。至于姬眠魚——是她碰到的第一個在城中殺妖的道人。
“是我的錯,自罰三杯。”姬眠魚接話,很痛快地提了酒壺,哪裏是“自罰”,分明是樂在其中。她的酒量極好,折扇點在花苞上,催開蓮花取出一壇又一壇的蓮香雪,飲盡之後仍舊不見醉意。末了,還嘟囔一聲,“這酒清冽有餘。”
绛塵道:“不是你自選的麽?”
姬眠魚點頭,又說:“那下回你請我喝別的。”
绛塵挑眉:“下回?”未必有下回。
姬眠魚詫異地問:“難道我們不是朋友了嗎?”
绛塵沒點頭也沒否認,可冷冽的神色呢,到底展露出幾分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氣息來。姬眠魚能讀懂臉色卻不願依從,只想随心所欲。她朝着绛塵身側挪了挪,雙手壓在腿上,循循善誘說:“下回我将城中惡妖的藏身處名單給你。”
绛塵拉開和姬眠魚的距離,問:“今日不成嗎?”
“我醉了。”姬眠魚一扶額,笑嘻嘻道,“醉了就記得不甚清楚。人的記憶都是有限呢,哪能讓那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擠占?”她直勾勾地凝望着绛塵,明澈深邃的眼神像是遼遠的夜空。
绛塵再度在她的身上找到熟悉的感覺,她一垂眸,淡淡道:“這不是小事。”
“斬妖不是小事。”姬眠魚聳了聳肩,“可記住名單是,畢竟需要的時候随時翻找出來一覽,何必去浪費心神呢?”折扇在指尖旋轉,她輕輕一撒,便将折扇展開,掩住了半邊臉色,只露出靈動的眼,笑盈盈地說,“或者你急的話,跟我回家?”
绛塵深深地望了姬眠魚一眼,道:“下回約見的時間、地點?”
姬眠魚“唔”了一聲,說:“三日後,此地。”
月上中天,绛塵起身告辭。惡妖的名單,她手中也有一份,可都是她自己網羅的,未必齊全。姬眠魚那處有也好,沒有也罷,反正影響不了她的計劃。接下來的幾日,绛塵沒有動作,先前極樂仙城巡守的妖王已被驚動,這個時間對方看得緊,沒有必要去冒險,到了約定的時日,她抵達酒鋪子。在她踏入的時刻,一聲呼喚從耳畔傳來,正是姬眠魚踏着月色來了。
绛塵眸光凝在她的身上,等那含着調笑意的說話聲近到眼前,她才回神。一聲“接着”響起,绛塵觑見一道流光,等它落到掌中仔細一瞧,發現是一枚入城令。绛塵挑眉,道:“道友果真神通廣大。”
姬眠魚笑道:“不比玄微道友勇氣可嘉。”
绛塵問:“名單呢?”
姬眠魚咦了聲,道:“玄微道友一直這麽直接麽?我以為你至少會請我小酌,然後慢慢地将話題深入。”
绛塵默不作聲,姬眠魚灑然一笑,先行一步喊了酒,領了牌符入小閣。她也沒有欺瞞,的确帶上惡妖的名單來了。名號、藏身之地、神通甚至連入城的時間都有。绛塵在細看名單,與自己所知的做對照,姬眠魚兀自飲酒,等绛塵看完了,才說:“這些妖王入城後如魚得水,同極樂仙城的妖衆打好了關系。依照惡妖在城中不同的地位,對付起來也不盡相同。”
绛塵問:“是哪的妖有區別嗎?”
姬眠魚眼中掠過一抹寒芒,她笑道:“沒有。”她若無其事地繼續說,“玄微道友要動手的,可以先知會我一聲。”
绛塵将名單遞還給姬眠魚,溫和說:“我會的。”有人願意相助的話,她也沒有理由去拒絕。
所謂惡妖,指得是在人間為非作歹、以人為血食的妖物,在人的眼中十惡不赦,但在妖衆的眼中無傷大雅,畢竟非我族類,誰會無端相憐追殺自己的人族?绛塵、姬眠魚首次聯手對付的是一只屠戮數個村莊的蛇妖——它在仙城人人喊殺,到了極樂仙城與衆多妖族相交默契。目标是蛇妖,可要克服得不僅是蛇妖。不管怎麽說,在姬眠魚的幫襯下,這事兒完成得很漂亮。別說是這條蛇妖,追随着它的妖物也跟着灰飛煙滅。
事了之後,绛塵又被姬眠魚拉着去喝酒。姬眠魚很聒噪,談天說地,那張喋喋不休的嘴沒個停歇的時候。绛塵聽她說自己的見聞,最後抓住了關鍵——姬眠魚興致勃勃地邀請她下回一起動手。
巷子裏偶然的相逢不再是無痕的風,結交的時日久了,共同經歷生死事的次數多了,在绛塵的心中,姬眠魚跟其它人有了微妙的不同。在不去殺戮的日子,绛塵将心思放在修持身上,可姬眠魚不一樣,她根本沒有入定的時刻,有時候做些小玩意兒,有時候又摘花釀酒,身上一股紅塵煙火氣。绛塵不知道自己是抗拒還是沉淪,總之在她察覺到那抹異樣的時候,一種無形的羁絆出現在她和姬眠魚的身上。
譬如此刻,才解決一個惡妖歸來,绛塵坐在蒲團上清心靜氣,可才一合上眼眸,那無孔不入的聲音便傳來了:“玄微啊,我們去集市嗎?”
绛塵不解地問:“去集市做什麽?”
姬眠魚正在玩一個九連環,頭也沒擡說:“打探消息。”
绛塵想也不想說:“你去吧。”
姬眠魚“哦”一聲,把拆開的九連環一甩,跑到了绛塵的跟前半跪下,又說:“玄微,你也知道,極樂仙城之中頗多妖物好美色,我這皮相出街,總會感到困擾。”
绛塵耐着性子問:“然後呢?”姬眠魚說得不錯,那張招搖的臉招人又招搖,先前她們一道出行的時候,不少人來找姬眠魚說話——當然,都是姬眠魚的“故交”。姬眠魚說那些“交情”都是為了斬妖,可绛塵仍舊有幾分心煩,索性不管姬眠魚,不與她同出了。
“你應該跟我一起出去,這樣的話便無人來擾我了。”姬眠魚的笑容很是含蓄。
“并不如此。”绛塵心平氣和道,她沒看姬眠魚,合上眼眸。姬眠魚偏着頭,眨了眨眼。屋中安靜了瞬息,她便渾身不适了。可绛塵不理她,她也不開口,只是撈起绛塵的一縷長發,在绛塵的脖子、面頰上來回掃動。她玩得很有興致,身心沉浸在其中,沒注意绛塵驟然睜開的眼,也沒有防備绛塵的動作,被她閃電般地扼住手腕,壓在地上。
“你做什麽?”绛塵問。
“你怎麽醒來了?”姬眠魚笑嘻嘻地看着绛塵,不止避開了她的問題,還倒打一耙說,“又沒有危險,你為什麽不能入定?是做不到心無旁骛嗎?心有雜念,可不利于修行噢。”
绛塵捂住姬眠魚的嘴,她橫了姬眠魚一眼,松開了她站起身,捋平衣上的褶皺,輕描淡寫說:“走吧。”
姬眠魚故作不解:“去哪啊?”
绛塵吐出兩個字:“市集。”
極樂仙城中,日子一日日過,那份記載了惡妖名號的名單也逐漸地變短,只餘下幾個寥落的名字。可這不代表着一切會很輕松,留到最後的,都十分棘手。這些惡妖進入極樂仙城,與仙城的妖衆以及天道盟一衆牽系最深。
绛塵扭頭問姬眠魚:“極樂仙城的中樞你找到了嗎?”她的膝上橫着一柄寒光灼灼的法劍,此劍名“不移”,随着沾染的惡妖之血增多,劍上的靈性越發充沛。
姬眠魚答非所問:“好姐姐,我聽說仙城中有一株姻緣樹。”
“嗯?”绛塵眸光微凜。
姬眠魚在她的視線中敗下陣來,舉起手搖頭說:“還沒。”頓了頓,又補充說,“你自己也去打探了,你應該知道的,中樞關乎整座極樂仙城的升降,尋常的妖王哪能得知?再給我一點時間。”
绛塵深深地凝視着姬眠魚,卻是起了疑心:“你真的去打探了嗎?”
“你懷疑我?”姬眠魚替自己叫屈,拂落了身上沾染着銀色毛發,她唉聲嘆氣,“你當我真想去白澤館的麽?還不是那邊出入的大妖多?譬如極樂仙城的主事伏天闕,便時常出入白澤館,要是能從她的口中探聽到什麽,對咱們的計劃很有幫助。”
绛塵沉默半晌後,撫了撫額,說:“抱歉。”她将法劍收起,還沒等她站起身,姬眠魚便一陣風似地跑了過來,雙手搭在她的肩上,憂心忡忡說,“玄微,你最近怎麽了?總是無端地污蔑我?”
绛塵抿着唇沒說話,她和姬眠魚都出去打探消息,很容易“碰面”——可能姬眠魚沒有感知到她的存在,但她看到姬眠魚在妖族中如魚得水,笑得很是開懷。光影交錯間,她心中落下一枚懷疑之種。
姬眠魚又問:“被我戳中心事,心虛了?”她的手指不甚安分,悄悄地摸到绛塵的面頰,在如美玉般的肌膚上游走。
绛塵說:“我們去那株姻緣樹吧。”
姬眠魚驚詫地看着绛塵,喜出望外說:“你要跟我系同心牌結成道侶?”
許久後,绛塵才點頭:“你我同德一心,理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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姻緣樹下懸挂着許多同心牌,風一吹便發出律律的聲響。
绛塵說系同心牌,那就只是過去系上一枚落下名印的牌符便走。
姬眠魚對她這性情沒多少指望,不過這樣也好,方便她在同心牌中做手腳。她有一種很朦胧的感知,她跟绛塵之間就該有“同心契”。到了她這樣的層次,感知不會無端生出,順着預兆去做,總不會錯。
既然因為斬妖相識,自然斬妖二字便烙刻在兩個人的日程中。解決惡妖顯然不是绛塵最終的目的,在她的眼中,但凡是妖都是同罪,整座極樂仙城都該被無情摧毀。只是這些惡妖罪大惡極,是首要目标。終究不是淩駕于一切修士之上的萬能之輩,受傷當然也是家常便飯。姬眠魚怕疼,抽了冷氣後,便是可憐兮兮地哀嚎。绛塵也是無奈,只得在她塗抹傷藥的時候不住地放輕自己的動作。可就算如此,姬眠魚仍舊喊着“輕點”。
绛塵道:“你的功法不該如此。”
姬眠魚被這句話氣得夠嗆,惡狠狠地瞪了绛塵一眼,叫屈道:“你這是什麽話?我要是再脆弱點直接被你氣死了。”
绛塵眨了眨眼:“抱歉。”頓了頓,又認真地問,“你要如何?”
姬眠魚也不知道想要什麽,她凝視绛塵片刻,伸手環住她的腰,很自覺地窩在她的懷中,合上眼陷入夢境中。
屋中靜谧,兩人各懷心思。
極樂仙城,水晶龍宮。
伏天闕看着玉璧上顯化出來的汪洋海域行了一禮,等到那朦胧海霧中龍影漸漸地變得凝實,她才恭謹地開口道:“真的要放棄這座仙城嗎?”要知道打造一座極樂仙城要數年之功,消耗的靈石不計其數,庫藏根本就經不起造作。
“城中魚龍混雜,這樣不好,不利于日後的計劃,仙盟不會容易一個收留惡徒的極樂仙城的。正好借着這個機會,将城中有異心的妖也解決了。”海霧中的金龍化作了一道綽約的人影,坐在礁石上。雙腿在水中撥動,頓時掀起一片驚天的波濤。
難道驅逐惡妖仙盟就會跟妖族和談嗎?端看那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鎮妖塔就知道不可能的。伏天闕腹诽道,但在清理那些以生靈為血食的惡妖上,她的意見與她們的妖主一致。
折蓮妖主又道:“那些惡妖入城繳納了不少資財,可我想她們的財産不止這點吧?那位無心金銀靈石,方便咱們接受了。”
伏天闕點點頭,忽又問:“您不是要利用她嗎?怎麽與她在樹下系了同心牌?”
玉璧之中的折蓮妖主沉默許久,一句輕飄飄的話蕩出:“我總是覺得我應該如此。”
伏天闕猶豫一會兒:“她要是知情的話——”
折蓮妖主笑道:“那就永遠不叫她知道。”
聽妖主這麽一說,伏天闕心中也有了數,她管不了這位的化身,也無暇去管。接下來便是要為迎接極樂仙城的大動蕩做準備了。
極樂仙城中有變數,那凝滞的氛圍,绛塵也有所感知。近些時候出門探查,都要萬分小心,那枚入城令未必起效用了。
夜色幽沉,風吹草木窸窣作響。
雨中花落,燈下蟲鳴。
绛塵從入定中醒來,擡眸環視一圈,不見姬眠魚的身影。
夜半未歸?绛塵眉頭微微蹙起,眸中浮現一抹憂色。她遲疑片刻,當即起身出門。姬眠魚打探消息的地方無非是酒館、白澤館,可将記憶中姬眠魚可能去的地方走遍了,绛塵仍舊未曾發現姬眠魚的身影。通訊符沒有任何響應,在那一刻,緊張、擔憂填充心房,绛塵下意識以為姬眠魚獨自去處理惡妖了,她不假思索地趕到惡妖勢力盤踞之地,可未曾察覺到鬥殺之氣。這惡妖防備甚嚴,绛塵原先的計劃是在毀滅極樂仙城中樞的時候将妖物一網打盡,但對姬眠魚的擔憂讓她在霎那間改變主意,寧願冒着極大的危險深入惡妖的領地。
手指搭在劍柄上,一道厲嘯的劍鳴聲起,劍氣周轉,頓如閃電般襲向惡妖的爪牙。靜谧的長街,在無情的殺戮中變成一條鮮血流淌的血路。绛塵面含冷意,劍芒催動間,如瀑流奔湧,力與疾并俱。怒濤拍岸、激流裂崖,绛塵噙着冷笑殺入這片惡地,那柄劍令衆妖膽寒。
天亮的時候,細雨已經停了。
绛塵慢條斯理地将不移劍從碩大的妖屍上拔出,才驚覺極樂仙城的巡守,自始至終都不曾來施援。她眉頭微微一蹙,沒有繼續思量,将不移劍收起,身影消失在熹微的晨光中。
她沒找到姬眠魚。
可柳暗花明,在回去小院的時候她看到了姬眠魚張揚的笑臉,虛浮的腳步将醉意顯露出來,一覽無餘。她的身上還粘連着數股不同的氣息,有來自妖族,也有修道人身上的檀香。
此刻绛塵的臉色冷得像是那柄無情的劍,她悄無聲息地回到屋中,佯裝一夜清修。等姬眠魚出現在她跟前的時候,已經換了身衣裳,至于外頭沾染的氣息也散得一幹二淨。
姬眠魚興沖沖道:“玄微,我有消息了。”
绛塵擡眸,不動聲色地看着姬眠魚,用慣常冷淡的語調應了一聲。她的眼前浮現的是過去窺見的一幕又一幕場景,疑慮的種子在心間生根發芽,不知不覺間已茁壯成長。
姬眠魚又說:“我知道極樂仙城的中樞在何處了,一旦将其毀去,極樂仙城會墜落崩潰。”
绛塵點頭,應道:“好。”姬眠魚對極樂仙城妖衆的态度令人生疑,但是針對惡妖的布局從來不會留情,從這點上看她們仍舊有合作的餘地。
摧毀極樂仙城的事情比绛塵想得要順利,中樞處的确有妖王來攔截,然而不知為何,不是伏天闕親自動身,而是那藏身仙城的惡妖。绛塵當然要借此機會将惡妖斬殺,而那毀壞極樂仙城中樞的任務就落到姬眠魚的身上。可準備得再充足,困鎖四方的陣法再完備,在真正鬥殺的時候都會産生變數。在姬眠魚給出的訊息中,沒有提到極樂仙城有擅長陣法的妖王。機關與陣法的确相通,可不能互相取代。一艘金色的寶船從撕裂的陣法口子中奔出——绛塵認得,那是伏天闕的渡天筏。
該不該怪姬眠魚呢?這個念頭只在腦海中出現剎那便消失了,因為尚有妖王需要應付。有妖衆在極樂仙城崩毀中身亡,卻也有神通廣大的妖王從爆裂聲中闖了出來,化作猙獰兇惡的本相橫亘在前。劍鳴如雷,劍尖飲血,绛塵清冷的面龐上覆上一層寒光,凜然的劍意橫掃四方,是一個不留的殘酷和決絕。
從硝煙中脫身而出的姬眠魚沒再笑了,那看似裝點風流的折扇變成奪命的力氣,扇面掃出的月弧如刃,一顆頭顱旋飛,獻血噴濺。惡妖想要遁走,可莫名感知到一股強悍的吸力,仿佛天在下沉、地在下陷,天崩地毀中有個巨大的漩渦,讓它們無處可逃。折扇飛出,姬眠魚左手蓋在妖物的頭顱上,一股強悍的力道貫穿,那妖物頭顱和身軀直接變成血沫爆散。
厮殺中的姬眠魚向着绛塵靠近,而那阻攔在前方的兇惡妖物一個個消失,最後變成虛無。姬眠魚擡手握住飛回的折扇,明明是從血光中、兇蠻的厮殺中走出,她的身上仍舊幹淨整潔,不染塵埃。她浮現一抹輕快的笑容,雙眸凝視着绛塵。
可绛塵沒看姬眠魚,她的目光落到天邊,不久前,伏天闕從此處逃出,留下一部分妖物斷後。惡妖的确被殺幹淨,但極樂仙城伏天闕那般人物還未伏法。不移劍在律動、在嗡鳴,提醒着绛塵一切還不夠,遠未到可以松懈的時候。
“接下來我們要去哪裏?”姬眠魚問,她打定主意要跟着绛塵。在有破滅極樂仙城之功後,仙盟一定會很樂意接納她們。而融入仙盟後,她便可推動仙盟與妖族的共處,畢竟斬殺了惡妖,也是她們極樂仙城的誠意。
绛塵輕輕地喊姬眠魚的名字:“小魚。”她的目光冷冽,像是還未從殺戮中退出。
“嗯?”姬眠魚一揚眉,唇畔含笑。
绛塵的視線在姬眠魚身上只停留剎那,便轉到它處。她倒提着法劍,大拇指在粗糙的劍柄上反複摩挲,她定了定神,壓下所有浮動的的心思,又說:“你我終究道不同。我們不合适,就此別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