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绛塵擡劍, 仙盟道人久久無言。
昔年绛塵便是提着不移之劍走上懲心院院正之位,“不移”是降妖之心不移。
可現在不移之劍消失了,她折蓮作劍, 氣機更勝以往, 淩摩蒼穹。
姬眠魚唇角浮着淺淡的笑,合攏的折扇輕輕敲在左手掌心。在萬籁俱靜的此刻,啪啪輕響,仿佛鐘鼓聲在衆仙盟道人的心間回蕩。
人族與妖族互相提防戒備, 恩怨糾纏幾時能休?她妖族願意放下幹戈, 仙盟還有什麽好堅持的?仙盟覺得自己吃虧, 難道妖族就沒有吃虧嗎?
一位頭戴玉冠的道人問:“院正難道以為憑借你二人便能解決仙盟所有同道嗎?”
姬眠魚饒有興致地說:“你既然稱呼绛塵為院正, 那是不是得聽她的?”
绛塵極輕地笑了一聲,她注視着前方的道人們,嘆氣道:“你們還是一心嗎?你們所有人都會出手嗎?”昔日一心對付妖衆的同僚如今走上不同的道路, 有人心念依舊蒙晦,堅持極端;有人回顧過去,開始懊悔;有人深覺疲倦,想要放下……仙盟也是一樣的脆弱, 不堪一擊啊。
一句話落, 衆人神色驟變,轉向身邊的目光,警惕驚疑。
绛塵又道:“各走各的路, 不好嗎?”她身形一動,像是吹向山門的風。片刻的遲疑後,數名道人出手攔截, 也有人選擇袖手旁觀。绛塵早已經做好如此準備, 回身一劍。
衣袂翻飛, 蓮花如自雲中生。至清之氣在劍尖吞吐,數道清脆的響聲後,便将下壓的劍盡數挑起。绛塵的蓮劍沒什麽殺意,她走向天池,像是閑庭散步般優游從容。
人影翻飛,被劍氣蕩開時的氣浪推離數丈。可動手的道人仍舊心有不甘,失望的眼神在绛塵身上來回,痛悔堂堂的懲心院院正竟然與妖族為伍,自甘堕落。
姬眠魚“啧”了一聲,也跟上绛塵的腳步。那些道人對绛塵存着三分客氣,那對姬眠魚就是不留餘地的殺招。姬眠魚不以為意,折扇開合間,能挑山岳,能定海波。身前扇面勾勒出一道扇形的圓弧,飒然聲響中,鮮血飛濺。
“各退一步,怎麽像是要了你們的命一樣?”姬眠魚凝視着前方含恨的道人,又問,“你們怨人族被妖無辜屠戮,那麽在鎮妖塔中死于你們之手的妖會少嗎?你們要恨?那妖族是不是也該恨?恨過之後呢?以人間為戰場,讓你們堅持護持的凡民落入絞盤中,生死皆不能自主嗎?”
姬眠魚擊飛一名仙盟道人,瞬息之間她便到了道人跟前,左手壓着她的頭顱,只要掌下靈力一灌,對方便會頭顱崩裂,數百年功行一朝散盡。姬眠魚眸色暗沉,低嗤一聲,那一掌終究只印在道人的身上,留她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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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還有一個辦法。”姬眠魚揚起笑容,“你們不願遷徙,那我就命極樂仙城一衆搗毀靈脈、靈穴,我看到時候你們如何修行!”
“你——”仙盟道人聞聲色變,毫不懷疑姬眠魚會這樣做。畢竟——她連親自進入仙盟懲心院這樣的事也做得。
“罷了。”一道輕嘆響起,先前動手的一位仙盟道人将劍一拂,重新化作搭在手腕間的拂塵,“一別兩寬,各自安好,這樣也好。”她是玉清宗的掌教,是仙盟諸大宗派中德高望重的大宗師,她一停手,又有數人跟着罷手。
“如何能休?”堅持斬妖為道的道人厲聲喝,在本就不是绛塵的對手,又面臨同道倒戈,只能到進退維谷的險境中。她心中不甘,最後竟是當着衆人的面,一掌拍向自己的頭顱。鮮血飛濺,身軀轟然倒下,寧死也不肯與極樂仙城妥協。
鮮紅的血觸目驚心,數滴濺落在绛塵的衣擺。
她垂着眼簾,不知在想什麽。
姬眠魚的唇角沒了笑,她走到绛塵的身側,将她與那團血污隔開,冷聲道:“還有誰要動手,別磨蹭。”靈力奔湧,浪潮不歇。姬眠魚很是煩躁眼前的畫面,到了如今,是非對錯根本沒有任何的意義。
風過天池,呼嘯聲響,仿佛要将天地掀翻。
玉清宗掌教抿了抿唇,雙目緊盯着绛塵,良久後,才道:“我們可以與妖族定契!”
“掌教!”一位道人急聲道。
玉清宗掌教不為所動,一來是仙盟失去人心,她不願意見再多犧牲;二來是仙盟自身人心浮動,難以像妖族那般擰成一股繩,真要開戰,她們的勝算不高。就算勉強贏了,到時候親友散盡,只能獨對山青。
“早這樣不是很好嗎?”姬眠魚笑逐顏開。
玉清宗掌教冷嗤道:“你确定妖族那邊會盡數退去?要知道妖族的勢力可不止極樂仙城。”
人族宗派中有不甘心就此一了百了的,妖族桀骜之輩更多。姬眠魚的視線在玉清掌教的冷臉上停留一瞬,便揚眉道:“可以。”畢竟那些“心比天高”,試圖掌定乾坤的妖物大半在鎮妖塔以及十萬大山中葬送了性命。
玉清掌教答了個“好”。
要重新開辟妖族、人族修道士的地界并不容易,神州大地上靈脈貫通,縱橫交錯,搬動間一有不慎,便會使得靈脈破散,靈氣逆沖,波及四面的凡人城池,這需要道人耐心丈量勘測。
止戰之後,仙盟依照約定投入測定天文地理中,妖族也不甘落後,在名山大川間丈量土地。沃野千裏,高山聳峙——不管是仙盟還是極樂仙城,都将最後的容身之地放在海外,那是與凡人隔絕之地。
一座座巍峨聳峙的山峰在海中仙島上聳峙,滄海揚波,蕩開數千裏濤濤的浪潮,未曾抵達凡人生存的地方,便被一股強悍的力量壓下。風樯陣馬之勢,在一劍下被抹平。
姬眠魚、绛塵坐在雲端。
千萬年前,她們也在雲端看生靈合一驅逐晦暗,而如今,則是看她們各奔東西。
妖歸妖,仙歸仙,而凡人就只做她們的凡人。
在山移海變的那一年,凡間城池載歌載舞,舉行一場盛大的歡送儀式。既是對過往仙盟庇護凡人的贊美感激,也是與她們徹底切割的分別。不管她們懷有什麽心思,最苦是芸芸之衆,是蝼蟻般的蒼生。
仙島上。
仙盟、天道盟以及極樂仙城的妖衆們都坐在篝火邊喝了酒。
在勘測大地靈脈的時候,她們不得已互相合作,雖然不能徹底扭轉過去的觀念,可至少能夠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同飲一壇酒。
雖然結束的場景跟侍明月所想的不同,可她還是拉着曲玲珑圍着篝火跳起了舞。
曲玲珑罵了一句“開屏嗎”,被她拉扯着扭動。
這是最後的一場狂歡,此後恩怨皆了,再不相逢。
命如弦在鼓琴,指尖流瀉出的旋律時而如風雷動,時而如細雨清風。
慢慢的,笛聲、號角聲、琵琶聲……各種樂聲跟着響起,那深藏在心中的情緒如同洪流般乍然傾瀉而出。
別驚春抱着劍坐在崖邊,海風吹拂着她的白衣,散不去她眉眼中的愁郁。在與仙盟定契約後,鎮妖塔中囚禁的道人們都被放出來了。別驚春得到自由的同時也從姬眠魚那處拿到熟悉的、殘餘的劍氣。她将劍氣灌注到自己的法劍,日複一日地跟法劍低語。可她走過千萬裏山河,看着滄海桑田之變,始終沒有得到回應。
琴音不知道什麽時候消失的,別驚春察覺到肩膀搭上一只手,她回眸觑見命如弦的臉。
“在想什麽?”命如弦問。
別驚春扯了扯嘴角,獨自吞下悲歡離合,她問:“那兩位怎麽沒在?”對自己、對旁人,她都無法釋懷。
“誰知道呢。”命如弦聳了聳肩。她想勸別驚春,卻又不知如何勸,最後千言萬語盡數歸入嘆息中。
山月不知心裏事,水風空落眼前花。①
姬眠魚也在喝酒,她沒去見故人。走到如今的局面,也算是她的失敗。
她倚靠在绛塵的身上,法相化作一條不到一尺長的小龍纏在绛塵的手腕。鱗片翕動,從手腕上碾過時,留下一片斑駁的紅痕。
姬眠魚搖頭晃腦地感慨:“劫世的酒,不如風月無涯啊。”頓了頓,她又小聲地嘟囔一句,“搖光欠我好多,得讓她還了。”
绛塵垂眸凝視着姬眠魚,從她的手中接過酒壇。就算是提着壇子,她喝起來也是慢條斯理的。
姬眠魚直勾勾地看着她,半晌後,她劈手奪走酒壇子,猛灌了一口,便壓向绛塵紅潤的唇。酒香在唇齒間萦繞。良久,姬眠魚咬着绛塵耳畔,輕聲說:“我們回去吧。”劫世紅塵,終究不是她們能夠久駐之地。
绛塵點頭。
劫世萬事皆了,她們的确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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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流過,蓮葉蓮花輕輕搖曳。
魔域中,元道魔宮重新顯化。
閑問之察覺到姬眠魚的氣息,正準備禀告近來魔域中發生的事情,可才踏上臺階,便瞧見一陣風從魔宮中刮了出來,只餘下一道殘影。
閑問之:“……”不用想也知道,她們這主上要去始天了。算了,跟姬眠魚說,還不如找姬珺呢。兩座道宮出現,什麽人族謀害妖主的流言不攻自破,可旋即掀起的是對姬眠魚、绛塵關系的議論,衆說紛纭,情投意合有、巧取豪奪也有。她家主上聽了估計會很高興,但始天那位就難說了,還是得找姬珺壓一壓流言。
始天,蓮華神宮。
檐角的鈴聲清越作響,風動琳琅。
姬眠魚原本想撿起一點禮貌,敲了敲門。
可沒有人應。
姬眠魚心中倏然浮現一抹不祥的預感,她快速推門而入,可法殿裏空空蕩蕩,寂然無聲。
【作者有話說】
①憶江南其一 唐·溫庭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