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芍藥仙子(完)
第40章 芍藥仙子(完)
暮城主夫婦一夕之間倒臺, 暮雨城更換城主的事,很快傳遍整個上界。
被蒼帝任命的新城主,是原雪月樓樓主素白門。
素白門沒想到, 自己一個時辰前,還在雪月樓最高處遠望暮雨城的異動;一個時辰後,就有東方天闕的傳令官來找她, 讓她去蒼帝面前接受任命。
素白門久經風霜,自然是從容淡定的,不過她的兩個徒弟,司巧和瑰兒,便全程都覺得夢幻了。
她兩個随着素白門離開雪月樓, 入住暮雨城。接着就有不少人上門,向素白門道賀。瑰兒和司巧作為素白門的嫡傳弟子,忙着接待客人們。如此數日下來, 更覺得世事神奇了。
再接着,一件更令兩人驚喜的事,傳入耳中。
花神大人要迎娶宛芍為妻, 聘禮已經堆滿椒花小築了!
真的是“堆滿”。
滿到宛芍簡直沒有落腳的地方。
宛芍從沒想過, 自己的椒花小築裏能出現這麽多的東西。
她讓溫傾時別送了,反正最後她都要當成嫁妝帶回花神宮的。但這方面誰能說得動溫傾時?
他這人, 宛芍明白的, 但凡認準一件事,認準一個人, 便要拿出自己的全部,豁盡自己的一切。
宛芍仔細看過, 他送來的每一樣聘禮。
有溫傾時從北原雪妖一族那裏獲得的,族中至寶“雪魄珠”。戴一顆在身上, 即使是身處炎炎夏日或是火山岩漿,依舊涼爽舒适。
一件用柔軟花瓣編織的廣袖流仙裙,冰涼絲滑,整件衣服幾乎沒有重量,像是一團雲絮,卻蘊含清透至純的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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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芍拿到時,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氣的,只因她看出了,編織出這條衣裙的花瓣是懷夢花。這無疑說明,這是溫傾時用自己的元神,只為給宛芍織就一件精美的寶衣。
還有各色的酒,都是她喜歡的。其中最讓宛芍動容的,是一壇杏花酒。酒神景阮的童子上門來祝賀宛芍時,私下裏告訴她,這壇杏花酒是溫傾時七八年前釀下的,就埋在景阮的那片杏花林下。彼時,溫傾時就說,待日後找到那位救了自己的人間小妖,便要将這壇酒贈給她。
七百年悠悠,時過境遷,可宛芍知道,這壇和別的禮物比起來看似普通的杏花酒,卻是将溫傾時七百年的思念一滴一滴地發酵,直至濃醇到再也化不開。
而今日,他終于能送出這壇酒。七百年嘔心瀝血的執着,在宛芍的面前,得到了歸宿。
随溫傾時而來的幾位正神,都穿着鮮豔喜慶的衣服,笑眯眯看着溫傾時下聘的場景,口中說着恭喜祝福的話。
青帝的個性,他們都是知道的,待不順眼的人有多犀利,待珍惜的人便有多赤誠。執着、溫柔、熱烈,不遺餘力。而宛芍……她在杭城的表現,正神們都知道,便都覺得,她亦值得溫傾時這樣珍而重之的對待。
這個叫宛芍的女子,不是小小的芍藥仙子,而是一顆擁有無上之美的珍珠。她和溫傾時一樣,為自己認定的人和事,無所保留,碧血丹心。
見溫傾時還在忙裏忙外,宛芍眼眶不禁有些發熱。待她領着椒花小築附近的花草童子們,将聘禮都放置好,宛芍滿心情思,也不管還有這麽多外人在這裏了,她走向溫傾時,握住他的手,依依看他。
這樣主動的動作,和她如花朵般純粹的眼神,讓溫傾時心情更好,心裏熱熱的,問她:“怎麽了?”
“謝謝您……還有,您辛苦了。”宛芍說。她的聲音,像露珠滴在溫傾時心上。
而接着,宛芍忽然踮起腳尖,傾身,在溫傾時側臉上迅速地親了一下。
收回身子,宛芍擡手攏了下發絲,似是有點點局促地借着這個動作,掩蓋發燙的耳垂,她朝這一瞬有些愣住的溫傾時莞爾一笑:“出嫁那日,您早些來接我。”
溫傾時的心頓時像炸開煙花一樣,滾燙而激動。無數心緒沖刷着心壁,他要費好大勁才能穩住自己,展臂将宛芍往懷裏一撈,朝她耳洞裏愉悅地輕呵:“好。”
宛芍身子一顫,耳垂更紅了。
溫傾時離開後,瑰兒和司巧來到椒花小築,陪伴宛芍。
在宛芍待嫁的時間裏,瑰兒和司巧都會在這裏陪伴她。還有萱草仙子、紅梅仙子這些人,都時不時地過來,陪着宛芍一起聊天、玩玩游戲,一同達旦暢飲。
其實待嫁的日子只有三天,概因溫傾時迫不及待要把宛芍娶進花神宮。這三天,宛芍有大家的陪伴,過起來還算快。她發現,自己心裏也是盼着出嫁日子到來的。瞧着自己這雀躍跳動的心,宛芍既甜蜜又無奈,不知不覺,她竟也這般在意溫傾時、這般思念他了。
出嫁的前一天晚上,宛芍告別衆仙子,椒花小築只剩她一個人。
這将是她在這住了兩百年的小築裏,最後的一晚上了。
不由地感慨萬千。
獨自立在屋中,看着到處懸挂的紅綢、張貼的喜字,和堆積成山的聘禮。一切都昭示着這門婚事的盛大,和洋洋灑灑的喜意。
宛芍不能不想到上回她要出嫁時,也是這樣喜慶的房間和滿眼的紅色。
那時,她覺醒原書,憤怒、驚異、悲傷、惶惶不安。
今日,同樣的場景,心裏卻滿是柔情蜜意和對未來的憧憬。這樣細膩而磅礴的情潮,就如滾滾海浪,将殘留在沙灘的昔日光景,盡數褪去顏色、磨滅,留下來的,便只有滿腔的幸福,和滿懷的希望。
宛芍心裏突然湧上些感激,她感激起讓她覺醒原書內容的老天爺。
這個世界究竟是否只是一本書,都不重要了。至少,對她和溫傾時來說,一切都是真實的鮮活的,這就夠了。
這晚,宛芍做了一個夢。
夢裏排山倒海的文字沖上她的心頭,漸漸地變成一幅幅畫面。
這是……原書後半部分的內容。
書裏的她被毀容,被變成狗尾巴草,沒有人再認識她。司巧也死了,魂飛魄散,永不超生。宛芍是那樣的憤怒,摧心剖肝,瀝瀝鮮血。她不求當上神侍了,什麽都不求了。她只要暮江天和伊落為他們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她只要能為自己和司巧讨回公道!她只要司巧不能白死!只要如此就好!
可她終究還是被暮城主,以“清理門戶”的理由,一劍正法。
暮城主說,這個狗尾巴草仙子,是他暮雨城的臣民。自己身為暮雨城城主,有責任清除下轄的敗類。
她死了,死在了神侍選拔結束的那日。
然而伊落也沒能成為神侍。
只是在蟾蜍精盧刺史的杭城第一美人大賽上拔得頭籌,就以為自己會被溫傾時認可,怎麽可能呢?甚至還遭到溫傾時的訓斥,和帝子、衆多神祗的鄙夷。
宛芍的殘魂飄蕩到雲層,看見了這一切。這一刻她是多麽的解氣,多麽的想要大笑出聲。
可是,自己卻只是一縷殘魂,什麽都沒有了。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讓睡夢中的宛芍,震徹心脾。
溫傾時終還是找到了她。
哪怕她毀去容貌,真身也變成狗尾巴草,哪怕她已經身死道消,他還是找到了她。
宛芍無法忘記夢裏,溫傾時獲悉一切時的表情。
愧悔、痛苦、不甘……痛徹心脾。
仿佛他的整個世界,都坍塌了,碎成一地帶着尖刺的死灰,稍微碰一下都會刺得自己鮮血淋漓。
宛芍看着他攜天雷之勢,殺到暮雨城,不顧帝子的阻攔,當場處決了暮江天;看着他将暮城主強硬地丢進葬魂崖,将暮夫人逐出東方天闕;看着他打散伊落一身修為,将她流放到北方的冰原,受盡漫長冰雪之苦。
亦看着他瘋了般地收集她的殘魂,在花神宮中築壇,剜自己的心頭肉、滴心頭血為祭,施法為她重鑄還魂。
令死者複生,大逆不道。
無數天譴的雷霆,落在花神宮,他全都咬牙扛下來。那段時間的花神宮,就如地獄,無人敢踏足。
宛芍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面。
她看着溫傾時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終于,在即将耗幹他自己時,成功複生了她。
随她一起回來的還有司巧,溫傾時一并招回了司巧的魂。只因他知道,如果司巧不能複生,宛芍會愧疚一輩子,他不能讓宛芍背負這種折磨,他一個人被折磨就夠了。
眼淚決堤,打濕了枕頭。
宛芍悠悠醒轉,滿眼的紅色反襯着夢裏的雷電交加,她惘然地啜泣着,看着從窗外射進來的金色的晨光。
敲門聲響起,門外是瑰兒的聲音:“宛芍,醒了嗎?該起來梳妝了。”
接着是司巧的驚呼:“哎呀!花神大人來這麽早……宛芍,花神大人已經在院子裏等着你了,他說不着急。”
“溫傾時……”宛芍喃喃,她定下心神,擡手擦去眼淚,亦擦去了殘留在眼角的悵然。
“來了!”破涕為笑,宛芍起身披衣,去給瑰兒和司巧開門。
透過花窗,她看見了院中的溫傾時。她那日說讓他今日早些來,他便破曉就來了。
感應到宛芍在看他,溫傾時沖她一笑,那樣的張揚而快樂。一身如驕陽般鮮紅的喜袍,灼着宛芍的心。
司巧和瑰兒為宛芍穿上嫁衣,扶她到梳妝臺前,為她绾發。
宛芍回思着夢境,忽然想起,在夢醒剎那,她好像看到了那本書作者的名字。
叫“蘊兒”。
她沒有再想下去。
終于,梳妝完畢的宛芍,被瑰兒和司巧扶着,踏出門檻。
看着向自己迎來的溫傾時,宛芍笑着将自己的手,遞向他。
陽光如金屑,灑在兩個人的肩膀上,鍍出圈圈輪廓。
她的人生,她的幸福,才剛剛開始。
***
殘垣。
斷壁。
無窮無盡的殘垣斷壁。
永遠走不出的結界和迷宮。
蒼涼,枯槁,度日如年。
白晝之中,陽光照耀下的地獄。
葬魂崖。
就是這裏。
這裏就是葬魂崖。
這裏關押着經由上界審判過的、最最罪大惡極的罪人。
這裏沒有花,沒有樹,沒有生氣,沒有溫度。明明有不少罪人,卻好像一個人都沒有。好像有的只是一具具行屍走肉,好像連稱它們為“行屍走肉”都是賦予了生命力和希望。
這裏除卻絕望和虛無,什麽都沒有。
一襲紅衣的女子,正靜靜坐在一片廢墟中。她的裙子像一朵被血打濕的紅蓮,鋪在幹涸的焦土上。她的頭發像一段冰冷的月光,垂落在身後的空寂中。
她仰着頭,望着天空,優美的頸子始終維持這樣的弧度,許久許久。
沒有人知道,她究竟在看什麽。
陽光将她身邊的一把枯骨傘,于地上折射出蛛網般的陰影。時間将那陰影,緩緩變換了方位。
頭頂的這片碧海晴空啊,她想,明明看起來是那麽近,那麽觸手可及,明明輕輕一躍就可以飛上去,可卻是這裏的人怎樣也無法抵達的所在。
她也一樣。
身後,又傳來那對男女互相辱罵扭打的聲音,滿是戾氣,不堪入耳。
女子低下頭,嘴角噙着疏離的笑,回過頭,看向那對男女。
那對男女是前後腳被送來葬魂崖的,其中女人已是一團殘魂,男人是東方天闕原暮雨城城主的獨子,和自己從前一樣呢,都是不錯的出身,卻落到這步田地。
大家,都是活該吧。
那對男女,自從在這裏碰面,每日都是這般,互相謾罵,撕打,無休無止。
這麽看,似乎他們的到來,為葬魂崖還添了一點熱鬧呢。
當然,女子想,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吵不動,打不動,漸漸就再沒有聲音,變成和這裏的人一樣的行屍走肉。
畢竟,大家剛來的時候,也都是他們這樣的啊。
女子就那麽疏離地微笑着,遠遠看着暮江天和伊落的撕打,看着暮江天的臉上被伊落抓出一道道傷疤,看着伊落的魂體被暮江天抓得千瘡百孔。
看着他們從遠吵到近,又看着他們從近到遠,消失在葬魂崖看不見的迷宮中。
而她,始終保持着一成不變的坐姿,做個無比合格的看客。
許久許久後,她才收回目光。畢竟,今日的戲已經散場了。
她看向身邊的枯骨傘,伸出一截細白的手指,落在一根傘骨上,沿着傘骨緩緩滑動。
随着她的手指滑過傘骨,傘骨上竟生出片片朱紅色的羽毛……
此刻,遙遠的東方天闕,正在舉辦一場空前盛大的婚禮。張揚而浪漫的花神大人,正攜着他風流盡天下的新婚妻子,拜天地,接受來自無數上界神明的恭喜祝福。
當那對新人拜過堂,雙雙直起身,雙手交握……女子的骨傘,恰好覆蓋上四分之一的朱紅羽毛。
女子收起骨傘,抱着傘起身,望一眼遙遠的東方,轉過身,踱向葬魂崖的深處。血紅色的畫裙拖在她的身後,像是一片隐入蒼茫的花瓣,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