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那一年,我19歲
那一年,我19歲。
給秦飛廉開門。
卻不知用什麽心情面對他。
也不敢擡頭看他。
目光落在他手裏厚厚一本相冊上,竹茹下意識往屋內退了退,示意他先進屋。
秦飛廉照做,把相冊輕輕放落桌子上。
她對着門猶豫半響,轉身的瞬間,被他一把摟入懷裏——她欲掙脫,卻被他圈得更緊。
“別走,讓我好好抱你一會~”
秦飛廉深吸一口氣,這樣的零距離擁抱,真的很熨貼他的一顆心。
所有的躁亂不安,在這一刻漸息。
走?竹茹心頭一顫。
有些不敢動了。
秦飛廉太高,即便克制彎着身,都有種要把她“拔”起來的趕腳。
相較于他的沉浸式擁抱,竹茹的心思來回走着。
越不過他寬厚的肩膀,所以瞧不見桌上的相冊。
整個人是往後傾的,以至于腰部力量吃緊,竹茹松了松拽着他衣擺的雙手,還是決定主動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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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見了姜常山?”
“嗯~”腦袋進一步往她的肩頸處窩了窩,秦飛廉并沒有放手的打算。
就想一直把她這樣緊擁着,不想松開。
“相冊,”他的氣息愈發炙熱,密密撲在她頸窩處,讓她身子跟着起熱,竹茹想說話,卻發現聲線莫名攢緊。
秦飛廉又貼了貼她臉頰。
生怕他的唇貼上來,竹茹下意識往他胸膛另一側躲了躲:“秦飛廉,你放開我,我有話要同你講!”
一鼓作氣,把話說完,誰曾想他卻趁機輕啄她面部一口,整個臉瞬間起燙!
這樣的距離,不安全。
“我腰酸,秦飛廉。你放開我。”是真的酸。
他就差把他整個人的分量都壓她身上了。
“腰酸?”男人明顯一愣,而後背上的大手徐徐往下滑落,停在了腰間,輕輕揉了揉,“是這裏麽?”
一只手掌就能覆住她整個腰,秦飛廉有些意外,覺得她好像又瘦了:“你得多吃飯~”
他下意識嘟哝一句,又顧自輕揉起來。
竹茹:“……”
“相冊,你怎麽拿到的!”推不開他,就只能這樣的狀态下,發問,竹茹想弄清楚,秦飛廉與姜常山之間說過什麽,發生過什麽。
“硬拿。”秦飛廉另一只手往腦袋上走,摸了摸她的長發,柔軟的觸感一樣讓他前所未有的心安。
這個時候,擁抱比說話,更治愈。
硬拿?這什麽回答!
竹茹有些不安,腦袋往後仰了仰,擡頭看他,殊不知雙眸抵上他的一對眼,一顆心一下沖到了嗓子眼,沒見過他這樣看人。
“你,把他打了?”她怔怔問。
“嗯?”秦飛廉嘴角一勾,笑得微妙,心頭燒起隐隐嫉妒,“你心疼了?”
“……”竹茹啞口。
而後搖搖頭,否認,“怎麽可能。那是一個流氓……我又不傻。”
“哈哈!”秦飛廉笑了,這一次,笑得很松弛,完全沒了前一秒的緊繃,“放心吧,這人,不會打擾你了。”
目光從她眉眼處,慢慢落到她淡粉色的唇瓣上,他的喉結下意識滾了滾,努力克制,還是好奇,想知道個清楚:“他打擾你了,對吧?”
想着既然能找他賣相冊,指不定在他之前先找了她。至于她母親,也不是無緣無故偏巧在這個時候出現。
秦飛廉雖然不清楚竹家發生的所有事,但論親疏遠近,他自然只站她這一邊,只信她說的話。
竹茹點點頭,沒話。
腰部的手掌托得更緊了些,她的整個人就勢更貼向了他。秦飛廉似乎想把她牢牢占有。
竹茹的兩個眼角,莫名泛潮,聽見他唇貼近她耳邊,輕語一聲:“能不能告訴我,高考那會,你家裏發生了什麽?”
“好……”竹茹睜大雙眼,不想讓更多的熱意占滿兩個眼眶,“秦飛廉,你松開我,我們,坐着聊。”
她需要一點酒。
喝了酒,那口不上不下的氣就能暢通,別扭的性子,也能捋平些。她也就可以盡量心平氣和地講給他聽。
自我心理建設做了這麽久,不至于說點事的能量都沒有。
她可以的。
這一次,秦飛廉終于聽懂了她的話,松開了她的人,卻一秒握住她的手,生怕她會跑似的:“你喝酒了?”
她身上明明沒聞到酒味。
“正要喝,你來了。”竹茹順着他的目光,也投過去一眼桌上的酒瓶子,“正好,一起喝吧。”
秦飛廉:“……”
兩人走到桌邊,站定。
默默看她倒了兩杯,轉身塞了一杯到他手裏,秦飛廉剛要說話,她卻先一步道:“你不要打斷,我告訴你。也不要阻止我喝酒,沒這東西助力,我怕我說不出口。”
“……好。”秦飛廉只能點頭。
只有接受的份。
因為他想聽真相。
看着她仰頭就是一杯幹,一對劍眉下意識跟着一蹙,伸手想攔,最後只是輕輕撫了撫她的後背。
“與你約看電影的前一天晚上,我起來上廁所,路過我爸媽房間,門虛掩着,他們正在聊天,關于我。所以我就忍不住聽了會。他們或是聊得太投入,所以完全沒發現門外站了個我。”
竹茹停下,看了眼空的酒杯,剛要續上,被秦飛廉搶先。
他主動給她斟酒,卻只倒了半杯。
拿起酒杯遞給她,還不忘叮囑一句:“慢點喝~”
竹茹接過,又是毫不猶豫一口見杯底。
“我爸對我媽說,他養女兒不能吃虧!說他聽說了,學校裏有個有錢人家的少爺喜歡我,說他知道秦家,知道秦家有錢,如果他女兒以後能嫁入秦家,以後竹家就不用愁了。不僅他們兩個老的不用愁,他們的寶貝兒子,以後娶妻生子,也不用愁了……”
“我媽立馬附和他,說女孩子學習再怎麽好,以後總歸是要嫁人的,要生孩子的!賢妻良母,才是一輩子的正事,至于學習,差不多就可以了。又不是男孩,要成家立業,要去社會上打拼!”
“秦飛廉,我爸說他在學校裏,還碰見過你,你還對他特禮貌特尊敬,像是真把他當做了未來岳父……呵。”
突然被她喊,秦飛廉手心一緊:“是碰到過一次,我主動上前向他打了招呼……”
他當時,是不是做錯了?
可是,他完全不知道這些!
“呵,可笑吧!我媽從小就教我怎麽做家務,怎麽洗衣服,曬衣服,疊衣服,怎麽打掃衛生,一直表揚我細心,什麽事教一遍就會!結果直到那天晚上,我才知道她的‘用心良苦’,說是一個賢妻良母,必需會這些會那些!你知道嗎,小時候的我真的不懂,只是單純地覺得,被父母表揚真好啊~而且我也是心疼他們工作辛苦,所以總是主動給家裏分擔家務!非常努力地想做他們眼中名副其實的‘乖乖女’……”
秦飛廉薄唇緊抿,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所以,當我聽到他們兩個已經算計好,我考上海城本地的大學,四年留在他們身邊,畢業後本地找個工作,又可以随時照顧家裏,總之,這一生,都毫無懸念地留在他們身邊,為他們所用!為他們的寶貝兒子打輔助……我整個人就崩了!那天晚上,我對自己發誓,絕對不要這樣的人生劇本!”
“我那麽完整的一個個體,最大的價值,豈能是為一個男人的賢妻,為一個孩子的良母!我必須先有一個完整的自己,我必須把追求完整的自我放在人生第一位!憑什麽我就不可以去社會上打拼,擁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即便再苦再累,至少我這個人,從內而外是自由的!是不被任何人鉗制的!”
“秦飛廉,我也想看到一個更好的自己。那天晚上,我甚至都能看到,‘她’就靜靜地等在前方,等着我一步一個腳印,向未來的‘她’走過去。我沒理由,也不可能,為了別人扭曲的規劃與幹預,放棄奔赴未來那個自己的機會!‘她’就在那,等着給堅定走過去的我,一個擁抱!想見更好的自己,這個渴望,太誘人了!”
“你看你,這些年過去了,也成了一個更好的秦飛廉。既然男性理所當然是這樣的成長軌跡,為何我們女孩就不能?這樣的成長,不應該是分性別的!一個人,都沒見過真正成長一次的自己,你讓她去做別人的誰誰誰,能做好嗎?至少,我不認為能。到頭來,還不是混亂地找自己,像無頭蒼蠅一樣,順帶把一段段關系走得亂糟糟。自己跟自己都沒完全相處過的男女,他們注定無法與旁人好好相處,比如與他們的另一半,與他們的孩子。”
“我哥能肆無忌憚地往前奔跑,憑什麽同一個家庭出處的我,就不能?就因為我是女孩?這沒有道理的,不成立,我也拒絕這樣的歪理!我學習并不比我哥差,憑啥要我作出莫名其妙地退讓與成全!那一年,我19歲,被他們那番話突然震醒,第一次真正明白,原來自己從未被父母真正‘尊重’過,對他們而言,我這個女兒,與其說是個孩子,不如說是個‘工具’。”
秦飛廉聽着,看她邊說邊笑,卻比哭還難看,眼眶是紅了又紅,他的心口堵得慌,仰頭把杯中酒一飲而盡,而後繼續默默傾聽。
“後來我離開了海城,來了雲江,讀完四年大學,然後開始工作,開始接觸人與事,為了一張張單子可以拼進全力,哪怕灌酒灌到進醫院,離開海城時的那股信念,從始至終都不曾動搖半分!我也慢慢懂了,小學,初中,高中,學校裏的我們都穿統一的校服。就是這件看上去毫無差別的‘校服’,它掩蓋住了每個學生之間的參差,家境的參差,階層的參差,甚至在家裏有沒有被父母愛的參差,可總有一天,我們會突然發現原來身上這件‘校服’,只能暫時地保護我們不成熟的各種幻想,當我們進入社會,大多數的我們,都會毫無懸念地回到原來的真實模樣,有父母愛的,還是有父母愛,沒有父母愛的,仍舊是沒有被愛。比如我哥和我。又比如,你和我。我們的路,我們之間的差距,仍是最初的樣子,從未變過。”
她停了下來,說得口幹舌燥,于是又一杯酒下肚,火辣辣穿腸過的,又何止是杯中物。
秦飛廉大約是懂了,他被她單向“放棄”而後徹底“抛棄”的原因:是他背後的秦家,有錢。
比竹家有錢。
而他偏偏,不管不顧不收斂地喜歡她。
這不是錯。
錯的是,她因為他的關系,人生價值被她的父母“框定”了下來。
關鍵還不是從她本人的立場!
而是從整個竹家,甚至她哥哥的立場,“定”了她所有的存在價值。
一口氣講了這麽多,竹茹講舒服了,也講累了。
“秦飛廉,所以你應該懂了,那會我的選擇。如果我真的去電影院見你,然後一起考入海京大學,然後畢業,留在海城,甚至後面嫁給你,生孩子,那一切,便真的完全‘符合’我父母設想的人生軌跡了。”
“我該擁有不一樣的一片天空的。那時太小,從沒想過,喜歡一個人,以後還有結婚,還有家庭,還有孩子。我以為,喜歡一個人,能一直痛痛快快,自由自在做自己!對方的出現,應該能助力我遇見更棒的自己!”
“所以,秦飛廉,那一年,我只是,在‘我’和‘你’之間,選了‘我’自己。”
竹茹也不是不明白,他的“無辜”,可生在這樣的家庭,她沒得選,“你沒有錯,秦家有錢也不是罪。只是,我若真選了你,活成他們希望的那個版本的‘竹茹’,那我就相當于一輩子沒活過,沒來過!”
“我想真真切切地活着,為自己。至少,于我而言,這是最起碼的自我尊重吧。”
“而且,可能那會也特別在乎你,所以不想被你看輕。我的驕傲,我的自尊,都不允許我亂選,秦飛廉,所以我選擇離開海城!離他們越遠越好!”
“而這樣的選法,注定只能對你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