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演出七點開始,六點的時候,劇場門口就已經排大隊了。小兩千人斷斷續續來到劇場,頗有些陣仗。
詠評社的演出不事先公布節目演員,小劇場時就是這樣,是為了叫觀衆對演員一視同仁。你是來聽相聲的,不是來幹什麽別的的。後來謝霜辰漸漸名氣大了,會專門為了回饋觀衆提前放節目單,但是效果不好,适得其反,也就作罷。
且得說這場演出備受關注,門口還有幾家媒體,舉着攝像機話筒采訪觀衆。他們大多是為了謝歡而來,影後上劇場說相聲去,簡直是開天辟地頭一遭。大家仿佛約定俗成這是一個俗不可耐的舞臺,謝歡這種級別的出現在這裏,未免有些不太符合身份。
再者,她是個女人。女人在這個舞臺上有着先天的弱勢,抄便宜逗樂不好聽,所以當初謝方弼不願意叫她學這個,父女二人結下了梁子。楊霜林說他跟謝霜辰之間是師兄弟的事兒,謝歡一個外人不要插手,也是由此而來。
後臺裏,大家在做最後的準備,其實就是換了衣裳聊閑篇。臺上的背景仍舊是一片綠色,跟之前用過的荷葉略有相似,只是在水中加了幾尾錦鯉,取“連年有餘”之意,大過年的,也圖個吉利。
謝霜辰不喜歡用大紅大紫的顏色,每次開專場都是墨分五色染點綠的各種的……葉子,什麽荷葉啊竹葉啊芭蕉葉啊。
他說是因為清新雅致,史湘澄覺得純粹就是因為“葉”。
“二小姐呢!”史湘澄滿後臺叫人,鳳飛霏不知從哪兒蹦了出來。史湘澄說:“別鑽了!你一會兒上去開場去啊。”
“好啊。”鳳飛霏說道。
史湘澄仔細打量他一番,“啧啧”說道:“哎呀,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滿詠評社後臺都沒人做身兒新大褂,你倒是行了,年年穿新的。這花裏胡哨的,哎呀!”她提高音量,“真是叫人酸澀啊!”
鳳飛霏來詠評社的專場當報幕主持人是國際慣例了,他不說相聲,但是大褂穿得比誰都好看。白緞兒繡得金龍雲紋,富貴霸氣,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今日的主角兒。
謝霜辰肯定沒錢給他置辦這些,但凡鳳飛霏登臺,衣服都是姚笙給準備的。今日他也來了,跟風飛鸾在下面坐着呢。
“酸澀個屁!怎麽不繡個鳳?”謝霜辰說,“再說了我怎麽沒新衣裳?”他把腳往外一伸,“新納的千層底兒!”
“這才幾個錢?你滾吧!”史湘澄懶得理謝霜辰。她招呼大家在周圍彙合,一會兒開場了都得先上去亮相,再留頭一個節目的演員演出。
“陳哥呢?”史湘澄問道。
“剛剛好像上廁所去了。”楊啓瑞說。
“都快開場了跑廁所去了?”史湘澄嘀咕,“幹嘛啊,這是緊張了?”
楊啓瑞笑道:“沒準兒還真是!他說他媳婦兒今天帶着孩子來現場了。”
“什麽?!”謝霜辰“蹭”一下就站起來了,“怎麽不提前招呼一聲兒?哎呀這嫂子孩子來,咱這兒什麽都沒準備呢!陳哥怎麽這樣?關鍵時候掉鏈子?”
猶記得當初楊啓瑞帶媳婦兒來詠評社時,謝霜辰就好一頓耍,就想給楊啓瑞掙點面子,那時候還是小劇場呢,如今換成了大劇院,還是一年到頭最重要的一場演出,突然聽說陳序媳婦兒帶着孩子來了,那不得更慌?
“你甭一驚一乍的了。”葉菱說,“人家不願意說,估計就是怕你小題大做。”
說話工夫間陳序回來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在他身上,他愣了愣,問道:“怎麽了?”
“家裏人來了?”謝霜辰問。
“啊……”陳序有點尴尬。
“怎麽不早說啊!”謝霜辰又來了。
“嗨,我尋思着也沒什麽好說的。”陳序說,“我媳婦兒成天跟我打架,覺得我肯定是背着她在外面幹什麽呢。這些年我也聽煩了,說在詠評社說相聲。她還不信,因為我原來從來沒有過這方面愛好的顯露——她聽說過詠評社,覺得我是編瞎話騙她。我就找了票叫她來,來之後她願意怎麽想,就随便吧……”說罷,他嘆了嘆氣。
陳序的家庭生活跟楊啓瑞完全不同,楊啓瑞夫妻二人生活優渥,家裏也沒有孩子,所以楊啓瑞能辭職來專職說相聲。陳序就算再怎麽羨慕,也始終不敢踏出那一步。別說房貸車貸,單就一個孩子,足夠叫他下半輩子勒緊褲腰帶活着了。他逐步踏入中年,看上去也不似最初來詠評社時那般精神奕奕。
這些年沒少跟媳婦兒為瑣事拌嘴,兒子也逐年長大,眼瞅着都快上小學了,生活足以滄桑。
陳序有幾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跟媳婦兒攤牌,完事兒之後怎樣,他沒想過。
“得了得了,看來這次演出還真是任務艱巨。”謝霜辰拍了拍手,“上臺去吧!”
一共七八個節目,頭一個是李珂與邱銘,倆人講的是傳統相聲《賣吊票》。一開始倆人準備節目的時候沒想着中間能出這麽多波瀾,後來陸陸續續有了退票風波,倆人還尋思着說《賣吊票》會不會現場人少說着尴尬。
還好算是好事多磨,劇場裏小兩千人坐得滿滿當當。人一多說着就累,需要聲量高,情緒飽滿,耗神耗力。一個節目演完,後背能都濕塌了。
不過有這樣熱烈的場面,演員賣力氣那是甘之如饴。
“還有不到十天就要過春節了,我們哥兒倆呢,在這兒給大家拜個早年!”前面墊話的部分應景,說點吉祥話。李珂說道,“在北京呢,可不光都是北京人,五湖四海的朋友都有,有在北京上班的上學的。您看我吧,我就是天津人,就屬于外來務工人員。”
“我也是。”邱銘點頭。
“身在異地,越是鄰近團圓節日,就越想聽到鄉音。”李珂說,“各地過年的風俗啊語言啊都有不同,比如北京吧,大初一早上起來肯定問一句——吃了麽?”
“去!”邱銘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吃了麽,還得大初一再問一遍?說什麽吃了麽!得說過年好!”
“哦我以為在北京話裏‘吃了麽’等于一切。”李珂說,“那你到了上海就不一樣了,上海話吳侬軟語,說‘過年好’仨字那個味道都很特別。我給大家學一學。”
相聲藝人學方言那是基本功,他輕飄飄地說出來仨字兒,外人一聽就是上海話。但是頭排一個觀衆用标準的上海話大喊了一聲,一番對比,能聽出來李珂說得還是不大準确。
非常尴尬。
“喲!這麽近啊?”李珂趕緊插着腰說,“你是不是來針對我的?!”
邱銘說:“人家認識你麽?”
“不認識,我沒有什麽名氣。”李珂笑道,“那我就不學上海話了,學個山東話吧……”
他還沒說呢,觀衆堆裏就有用山東話喊出來的。
李珂驚愕:“那有陝西人麽?”
“有!”觀衆回答。
“福建人呢!”
“有!”
“廣東人呢!”
“有!”
李珂一指:“您趕緊把那個福建人吃了,提前吃年夜飯了。”
大家哄然大笑。
“說正經的啊。”李珂說,“我想想啊,河南人有沒有啊?”
“有!”
“好了不學了不學了!”李珂放棄。
“你這嘛哏兒的。”邱銘用天津話說,“你用天津話學一個不完了嘛?”
李珂用天津話說:“我們都是學方言,讓本地人肯定那都不一樣。要我說現在說相聲難啊,一個不努力就被觀衆碾壓了。你們有工作沒工作,上我們後臺來逗樂兒得了。”
觀衆又笑。
姚笙和風飛鸾坐在第一排,從頭到尾,風飛鸾笑得就沒停過。
“不是,有那麽好笑麽?”姚笙問道,“我覺得很一般吧。”
“我覺得很逗啊。”風飛鸾都快笑出來眼淚了,眼角亮晶晶的,對着姚笙說,“可能我這個人就是笑點低吧。”
姚笙說:“那我還真是頭一次知道。”他與風飛鸾相處這麽久,好像還真沒一塊兒聽過什麽相聲,不知道他這個看起來如此風雅的人笑點竟然如此之低。
後臺,謝霜辰就守着臺口聽,對葉菱說:“倆人進步了。”
“是。”葉菱點點頭。
節目一個接着一個,後面依次是陳序楊啓瑞等人,不光有對口,還有群口,場面上熱鬧極了。
在一片歡聲笑語中,大家迎來了今夜第一個高潮。
葉菱把謝歡引上臺來,自己站在桌子後面,謝歡站在臺前,穿着一件黑色絲絨旗袍。觀衆席間掌聲雷動,各種尖叫有之,謝歡也葉菱二人向大家鞠躬致意。
還真有好多人跑上來送禮物,這也可能是他們唯一一次能親手把禮物交給謝歡手裏的機會了。
謝歡穿着高跟鞋哪兒方便彎腰蹲下來?她微笑致意,跟大家握了握手,東西得是後臺人幫忙收走。
“今天來的觀衆挺多呀。”謝歡回到了話筒處,等大家安靜了下來,開始說話,“我是頭一次來咱們詠評社演出,大家都知道我是一個演員,可能看到我呢,也是在電影銀幕上居多。說到這裏大家好奇了,謝歡這個女人怎麽回事兒?拍電影就這麽不賺錢麽?”
“那肯定比說相聲賺錢。”葉菱說。
“還真不是。”謝歡說,“這一年到頭忙忙叨叨的也得看天兒掙錢,不如你們說相聲的,開一場就是一場的錢。”
葉菱說:“那我們也沒票房過億的時候,不得吓死誰?”
“那你們說相聲的還真是慫。”
“人窮志短。”
“大老爺們兒不要總是把短不短的放嘴邊兒。”謝歡嚴肅批評。
葉菱明顯慢了半拍,他們對活的時候沒怎麽對前面的墊話,萬沒先到謝歡這樣身份地位的人能公然開車!還好他在臺上冷淡習慣了,要不然真得叫謝歡說一個大紅臉。
觀衆:“噫——”
“嗨。”葉菱不做任何反抗,“湊合活着吧。”
“湊合不湊合的,不能叫觀衆湊合。買得票來是看演出,不是看電影。”謝歡說道,“拍電影的謝歡可能大家很熟悉,說相聲的謝歡是頭一次聽說。之前好些個媒體還采訪我,問我怎麽說相聲。我尋思這能怎麽說?不就是站着說麽!坐着說的那不評書麽?”
葉菱點頭:“也有可能是新聞聯播。”
“還有可能是捧哏的。”謝歡說。
“……行吧。”
謝霜辰在後臺看着,心說大姐真牛逼,他在臺上都不敢這麽掘葉菱。
“嗨!”謝歡笑了笑,“我父親是謝方弼先生,大家都很熟悉吧?我打小兒就在這後臺熏着……”
葉菱說:“怎麽讓您說得後臺跟廁所一樣?”
“嘿!你擠兌完謝霜辰還來擠兌我?”謝歡佯裝瞪眼,“接着說啊,我打小兒就聽我父親他們說相聲唱太平歌詞蓮花落什麽的,‘霜’字要真論資排輩兒,都得叫我一聲大師姐。”
“姐姐!”臺下觀衆無論男女都這麽叫。
謝歡看了看葉菱,葉菱淡定說:“這些個都是謝霜辰媳婦兒,你們家親戚。”
“怎麽還有男的?”謝歡問。
“婦男也挺撐起半邊天。”葉菱回答。
“那叫大姑的是幾個意思?”謝歡問。
葉菱想了想,說:“謝霜辰的女兒粉吧。”
“行吧,你們這兒可真夠亂的啊。”謝歡服了,不再追問,“那很多人又問了,謝歡會演戲,那謝歡會說相聲麽?相聲四門功課,底妝眼影口紅定妝……”
“等等等等。”葉菱攔住,“您那是美妝博主四門功課吧?”
“不是麽?”謝歡說,“上臺前來表演,不得化化妝?不化妝怎麽表演相聲?”
“那您要這麽說也行。”葉菱說,“反正別人我不知道,您弟弟倒是每次擦胭脂抹粉總嫌不白。”
謝霜辰大老遠躺着都能中箭。
“嗯,指不定哪天就變我妹了,我這身兒衣裳還能淘汰給他。”謝歡說道。
謝霜辰吐血,觀衆們倒是各種尖叫噫聲,捧腹大笑。
砸挂肯定是得拿着關系好的,親近的人砸。關系不好的,那叫挑事兒。
“相聲嘛!四門功課,說學逗唱。”謝歡說道,“我可是樣樣精通。”
“是麽?”
“就拿這唱來說吧,太平歌詞蓮花落小曲小調,我會得可比你們多。”
“那您給唱一個?”
“我給大家唱唱。”謝歡說罷,掌聲雷動。
她稍微清了清嗓子,唱道:“一更鼓裏天,三國戰中原,曹孟德領兵下了江南,帶領着人馬八十單三萬……”
唱的是《三國五更》,謝霜辰沒唱過,他喜歡才子佳人勝過帝王将相。謝歡不同,最喜歡兩軍陣前大戰五百回合斬人于馬下的三國戲,雖是小曲,唱得卻很有力,另有一番味道。
一曲唱罷,又是掌聲一片,謝歡問葉菱:“我唱得怎麽樣?”
“好!”葉菱鼓掌,“向我們這種走街串巷賣藝的江湖人士,都得會點這個。”
“你說你是什麽?”
“走街串巷賣藝的江湖人。”
“江湖人?”謝歡笑笑,“那你可比不了!”
《八扇屏》由此進入正活。
謝歡在臺上洋洋灑灑大段的貫口,分別說了江湖人、莽撞人、不是人。口齒伶俐字字清晰,語調陰陽頓挫,觀衆的呼聲也節節攀高。
“我靠大姐這麽牛逼?”史湘澄驚呼,後臺裏的演員也大眼瞪小眼。
“啊……”謝霜辰也有點反應不過來。他的記憶中,謝歡倒是跟他們師兄弟幾個當是背故事一樣學過此類貫口,但大多都是他們背誦時,謝歡跟着念叨念叨。謝歡縱然想學,謝方弼也未教授于她。
這不是屬于女人的世界,不好聽也不好看,謝方弼不希望自己的女兒走上這條路。然而謝歡不服,她只當自己不是個男人,只當謝方弼一顆心全偏向徒弟們,父女隔閡越來越深,最終成了永遠無法解開的死扣。
今日到得臺前,謝歡心中也難免感慨萬千。
“大姐如果是個男人,恐怕也就沒有我們後來這些人的事兒了。”謝霜辰默默說道,“即便不是個男人,在舞臺上的技藝,表演方式和控場能力也足見功底,不落下風。不知道如果師父看了會作何感想。”
“是男是女真的那麽重要麽?”史湘澄問。
謝霜辰搖了搖頭:“我覺得不重要,但是這個舞臺太苛刻,女人比男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和代價,都未必能留下一個名字。這是一條看不到盡頭的路。”
史湘澄嘆氣。外面掌聲又想起,吓了她一跳,原來是表演結束了。
臺上二人把陸旬瀚蔡旬商換了上去,謝霜辰張開雙臂迎了一下謝歡,謝歡與他擁抱。
“大姐,退休了來我們這兒演出啊?”謝霜辰開玩笑說。
“退休?早着呢。”謝歡說道,“怎麽着,你們這兒是老年活動中心啊?”
大家都笑了。
陸旬瀚和蔡旬商表演的節目也是新寫的,名叫《戲曲新唱》,講的是用流行歌曲的方式唱戲,用唱戲的方式唱流行歌曲,運用差異來制造笑料。是一個非常标準的柳活節目。值得注意的是,這是謝霜辰壓着姚笙在詠評社給他們改出來的,一字一句的唱腔都是姚笙親自調教。
“這個就是你說的那個?”鳳飛鸾在姚笙耳側問道。
“是。”姚笙咬牙切齒地說,“謝霜辰這個王八蛋!我出去講一次課多少錢?他還真是會占便宜。”
“我聽他們唱得不錯。”鳳飛鸾笑道,“自然是名師出高徒。”
姚笙鼻孔裏出氣:“那是!”
“過去唱戲,要麽是拜師,要麽是入科。”陸旬瀚說道,“入科就是指進科班啊,像北京很有名的富連成,很厲害的。”
“是。”蔡旬商說道,“出過很多好角兒。”
“這就跟咱們現在的音樂學校一樣,還有校訓,以前叫學規。”
“那你給說說?”
“是這麽說的。傳于我輩門人,諸生當需敬聽……我悲既務斯業,便當專心用工……此刻不務正業,将來老無大成……”陸旬瀚越說越快,将這一段用貫口的方式說了出來,“并有忠言幾句,門人務必遵行,說破其中利害,望爾蒸蒸日上!”
這是姚笙寫給他們的,現在已無科班,全都在戲曲學校裏接受專業的培養。但是這一段學規,是他們打小啓蒙就要學習的內容。縱然時代變遷,學規中的字句仍舊是金石之言。裏面不光是學藝做藝的道理,更有做人的道理,代代相傳,薪火不息。
“現在學校不說這麽長的,小孩兒也不背不過。”陸旬瀚說道,“現在校訓就幾個字,自強不息厚德載物。”
“你等等。”蔡旬商說,“清華不教唱戲。”
陸旬瀚看了一眼後臺,說道:“那得教說相聲吧?”
觀衆大笑。
“我輩既務斯業,便當專心用功……”姚笙默默念道。
“你已經名揚四海了。”鳳飛鸾說道。
姚笙笑了笑。
只是笑裏春秋,個中心酸冷暖,無人知曉。
陸旬瀚和蔡旬商十八般武藝表演完了,累得夠嗆,但效果驚人,把氣氛推到了高潮。
鳳飛霏上臺來,播報最後一個節目:“下面請欣賞相聲《不為誰而說的相聲》,表演者謝霜辰,葉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