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奇怪的丈夫(十八)
奇怪的丈夫(十八)
時間好像過得格外地快, 一晃就到了農歷新年。
跨年夜。
蕭阮被穆異背着上山,他戴着毛茸茸的白色圍巾,鼻尖和臉頰被冷空氣凍得粉紅。
從嘴巴裏呼出白氣, 兩只眼睛亮晶晶, 情緒格外高漲。
他們等在寺廟外,四周燈火通明。
檀香的味道飄散過來。
和他們一樣,大半夜不睡, 來寺廟裏燒頭香的人不少。
周圍擠滿了人, 穆異有些不适地皺皺眉,将人類圈進了懷中, 隔絕其他的人的擁擠。
蕭阮依偎在男人胸膛, 捧住穆異冰涼的臉頰, 将自己溫暖的臉側貼在了一起。
他們在外面待了會兒。
淩晨的鐘聲敲響,古樸厚重的鐘聲回蕩在山間,人群魚貫而入,蕭阮拉着穆異的手, 也跟着一起擠進去。
随着人流, 接着燒香, 拜了拜。
他其實是不信神佛的, 但蕭阮的母親尚在的時候, 他們一家三口會在除夕這天,來寺廟守歲的。
這是一家人的儀式。
現在,蕭阮想帶着穆異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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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視線落在身邊跟着一起肅穆參拜的男人身上,不由微微笑起來。
擡起頭的穆異, 和愛人對視上, 也展露出笑意。
在寺裏拜了一圈,蕭阮和穆異就出來了。
他們手牽着手下山, 十指牢牢交握在一起,輕輕晃着。
蕭阮言笑晏晏:“先生,我好開心,今年是我過得最高興的一年。”
穆異側頭看向他,微揚着唇,滿目溫柔,“軟軟以後還會有更多的,更開心的。”
蕭阮點點頭,“嗯,只要跟你在一起。”
他們還會一起過許許多多的新年。
遠處是城市裏的萬家燈火,一路花燈中,兩人漫着步,一階階地向下走去。
雪花無聲從天空緩緩落下。
這是新年的第一場雪。
“下雪了。”蕭阮興奮的張手去接。
穆異溫柔注視着人類格外純粹的笑顏,白色的雪花落在兩人的肩頭上。
……
回家的汽車駛了一路。
車終于停進地下停車場,蕭阮閉着眼,打着哈欠從副駕駛位上下來,一晚沒睡,他現在極度犯困,恨不得馬上飛回床上去。
穆異見他不看路,胡亂往前走,離電梯口越來越遠,停好車,關上車門,大步跟過去。
空曠的地下停車場格外寂靜,燈火通明,只有兩人的腳步在回蕩。
蕭阮閉着眼瞎走。
停車場裏,一排車子中,一輛明黃色跑車的車燈忽然亮起來。
車子啓動聲驚走了蕭阮的困意,他猛地張開眼。
眼前緊接着閃過一片白光,他擡起手臂,遮擋住眼睛。
“軟軟!!”
有什麽物品被撞擊得悶聲,緊接着是物體車輪摩擦的刺耳聲響。
滾燙的液體飛濺到皮膚上,大片的紅色在他眼前綻開。
紅色的液體從男人的身體下蜿蜒流出,慢慢淌到自己的腳尖。
蕭阮的腦子一瞬空白。
眼睜睜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
女人的尖叫令他緩過神來,他僵硬轉過頭,木木看向車裏的面露驚恐地緊握着方向盤的穆夫人。
“不可能!”
“怪物怎麽可能像人一樣流血……”
肇事者很快逃之夭夭。
蕭阮跪在地上,顫抖着手臂,緊緊摟住躺在地上的男人,他的臉上是白的,雙眼是空的,流不出一滴淚來。
蕭阮摸着男人已經碎掉的半張臉,啞着嗓子,“會沒事的,我們馬上去醫院。”
“沒用的。”穆異搖搖頭,他已經感受到生命力在急速地流逝。
從怪物口中不斷溢出的血,染紅了人類潔白的雙掌。
看着男人一寸寸地碎掉,他的心也在一寸寸地跟着碎掉,蕭阮欲哭無淚,“先生……”
穆異擡手撫了撫蕭阮的眼角,即使到最後,也要人類寬心,“軟軟,乖,別哭,先生只是累了,要睡一會兒……”
祂從誕生,就沒有過睡眠,現在他要睡了。
蕭阮搖着頭,“我不哭。”眼底卻彌漫着無限哀傷,肝腸寸斷。
噼裏啪啦的碎裂聲,仍舊在怪物的身體裏不斷蔓延。
裂痕一寸寸爬上來。
蕭阮注視着自己的愛人,在懷裏碎成了齑粉。
“叮~”
金屬指環從空中落在地上。
蕭阮抓握在手中,拼了命地向家裏跑去,他的膝蓋發軟,腳底打滑了好幾次。
他回到家,奔進卧室,打開黑箱子,笑着喊道:“先生。”笑容凍結在嘴角。
完好的十八歲穆異,在他面前變成了碎末。
他又去翻開裝着木偶的盒子,在人類手指的觸碰下,木偶一瞬間變成了碎屑。
蕭阮渾身癱軟地跪倒在地上,骨頭在堅硬的地面上發出脆響,卻渾然不覺得疼痛。
恍惚間,他又想起什麽。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爬到床邊,去翻開床頭邊的抽屜,将收裏面的懷表取出來。
金屬冰涼了他的手心。
蕭阮顫巍巍地打開表蓋,原本轉動的指針,時間徹底停留在那一刻。
一滴紅色的水珠,滴落在表盤的水晶玻璃上。
蕭阮緊咬着嘴唇,将懷表按在胸口,漆黑眼珠上罩了一層水殼子,卻沒有一滴淚落下來。
他答應過先生,不哭的。
……
冬去春來,寒氣消散。
蕭阮在工作室,專心致志完成他的畢業作品。
他将布料蓋上,洗過手,換了身衣服走出來。
“蕭學長。”同校的學弟叫住他,少年朝氣蓬勃,活力四射。
也是老師的學生,好像總是碰到,叫什麽來着?哦,好像姓唐,蕭阮沒記住人的名字。
蕭阮問:“唐同學,有什麽事情嗎?”
“學長可以做我的男朋友嗎?”少年英俊的臉上微微帶着幾分羞澀,更多的是自信。
他自覺和蕭阮已經認識一段時間了,又多方展示過魅力,學長不可能不動心。
他剛進京大就對學校的前輩一見鐘情,也多方打聽過,确認對方喜歡的是男人,也是單身。
濃黑的眉毛揚起,他對自己的外貌還是有幾分自滿的。
蕭阮淺淺笑了笑,沉澱下來的氣質讓他越發迷人。
将手擡起來,亮出手上的戒指:“不好意思,我已經結婚了。”
毫不例外地拒絕。
意氣風發少年臉上明顯低落下去,他覺得這是對方回絕他的借口,畢竟這位據說已婚的學長,卻從來沒有人見過他口中恩愛的丈夫。
更像是躲避招蜂引蝶的說辭。
失落離去的少年被籃球社團的小夥伴簇擁着,其他人笑笑鬧鬧。
“我就說不可能成功。”
“別難過,你不過是蕭學長拒絕的第二十八個罷了。”
“喲喲,某個被同樣拒絕的二十號,現在心裏平衡了是吧~”
蕭阮站在充滿陽光的室外,輕輕用手壓了壓挂在脖子上的另一枚戒指,他擡頭看向和煦日光,陽光有些刺眼,眯了眯眼睛,悠悠輕嘆。
時間過得好快。
先生離開他已經三年了。
對外,蕭阮稱自己的丈夫遠在國外養病。
穆異離開後,蕭阮将罪魁禍首送進了精神病院,讓她永永遠遠待在裏面一輩子。
穆氏的企業也交給職業經理人打理,他又繼續回到了校園。
當初教過穆異的雕塑專業老師,剛好成了他的導師。
……
京大雕塑系畢業展上,其中一尊木雕格外引人矚目。
作品的名牌上,寫着兩個字,怪物。
可是這尊人形雕像,卻沒有半點怪物的影子。
它被雕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男人像睡美人一樣躺在那裏仿佛下一秒就要動起來。
木頭美人裸露的心口上,胸膛裏鑲嵌着一只舊了的,停止走動的懷表。
格外俊美的雕塑吸引着衆人前來觀看,有人走到作品的後方,發現名牌的背面還有兩個字。
愛人。
蕭阮花了整整三年的時間,雕刻出了他的愛人,原本光滑的指節上留下了刻刀的劃痕。
展出結束後,他拒絕了校方的留校,将作品帶回了家,放進了玻璃匣子裏。
蕭阮溫柔撫過雕塑的臉頰,就如同先生所說,他只是睡着了。
緩緩将盒子蓋上。
……
夜深,躺在床上的人類已經熟睡。
黑暗中,起初完好的玻璃碎了一地。
被清晨的陽光喚醒,蕭阮看到出現在眼前的男人,絲毫不意外,唇角彎了彎,伸手去觸碰男人的臉頰。
“真好,又夢見先生了。”
眼前的男人卻沒有像夢中一樣,過來抱住他,對方的眼神懵懂無辜,開口問道:“你也是我的媽媽嗎?”
怪物蹙着眉,心中隐隐對這個詞,有點排斥,但祂潛意識裏知曉,對于喚醒祂的人類應該這樣稱呼。
床上剛清醒的人一下子卡住了,他雖然偶爾會夢到一些奇怪的內容,但還沒有這樣離譜的。
指尖用力掐了掐掌心,好疼!
顫着手去扯開男人的衣扣,向穆異的心口瞧去,鑲嵌在那裏的懷表在緩慢地走動。
蕭阮失神片刻,笑着搖頭:“我不是媽媽。”
将手指和穆異交纏在一起,俯身在男人的唇上碰了碰,柔聲說道:“是愛人。”
愛人?怪物咀嚼着這個詞,似乎無法理解其中的含義,胸腔裏卻湧起一陣陣酥酥麻麻,時針都快了幾分。
透明的水珠滴落在蘇醒過來的怪物手背上。
濕濕的,燙燙的。
怪物本能覺得焦渴。
祂用舌尖拭去人類的眼淚。
“不要哭。”
“好。”
……
如同剛新生的幼兒,失去記憶的怪物對一切都懵懂無知,蕭阮一點點教會祂常識,怎麽重新做人類。
怪物很聰明,什麽都一學就會。
只是有一點,令蕭阮分外苦惱,或許是他最開始教壞了,穆異有事沒事就纏着他要親親。
并且理直氣壯,“軟軟是愛人。”
愛人就是用來親的。
一整天的時間,人類的嘴唇始終紅豔豔,飽滿多汁,泛着水澤,不知道,還以為他是做了什麽豐唇的項目。
後來穆異又學會更過分的事情。
蕭阮拒絕不了,也不想拒絕。
誰能想到,在學校裏一向拒人千裏之外的冷美人,會在另一個人的面前,綻放如此豔麗的情态。
任由怪物胡鬧了幾個月,蕭阮開始有點吃不消。
一場春雨過後,蕭阮推了推身旁餍足的男人:“先生準備什麽時候回公司上班?”
?!!
穆異摟住身邊的人,還是一臉無辜,強笑狡辯道:“軟軟在說什麽,小木頭聽不懂。”
蕭阮點住男人高挺的鼻尖,睨着眼:“說謊鼻子是會變長的哦。”
男人輕笑起來,“什麽時候察覺的?”
蕭阮臉上嫣紅,不由自主蜷了蜷腳尖,刮了穆異一眼,他才不會告訴男人,發現對方已經恢複記憶的關竅在哪裏。
穆異把頭埋在愛人的肩窩上,依舊像往常一樣撒着嬌,“軟軟,先生不想去工作。”
祂只想跟自己的愛人每一分每一秒都膩在一起。
蕭阮狀若答應,點頭調笑着:“行啊,以後先生留在家裏當家庭煮男,我出去工作養你好了。”
穆異搖頭,“那還是先生來養軟軟,”又牽起蕭阮的手指,在留下淡粉疤痕的指節上親了親,“下輩子,軟軟再來養先生。”
蕭阮忍不住笑起來,眼中閃耀着星光。
“好,下輩子我養你。”
……
層層疊疊的雪白色花瓣裏,穆異躺進兩人寬的玻璃盒子中,輕輕擁住已經停止呼吸的愛人。
他将五指插進心口,把埋在胸中的懷表挖出來,水晶玻璃因為用力,出現裂痕。
被破壞了的懷表被放在了人類的手掌中。
失去心跳的怪物在人類的唇上吻了吻,緩慢地閉上了眼睛。
白色的光團從怪物的身體鑽出來,眷戀着不肯離去。
祂圍繞在玻璃盒子外轉了一圈,又一圈。
最後悠悠蕩蕩落進了一片深海裏。
黑寂的海底,湧起波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