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好難
好難
比起“來外公身邊坐”,戚烨霖更害怕“陪外公走走”。
外公不是個喜歡散步的人,所以,“陪外公走走”在他們戚家算是個暗語,代表外公對叔伯們現在講的話題十分厭煩,擺臉已經不足以傳達出不滿,必須憤然離席,順便拉上他最疼愛的小外孫,防止這件事髒了兩個人的耳朵。
事态嚴峻程度可以打上個90分,戚烨霖每次唯唯諾諾地跟出去之後,都感覺被晾在餐桌上的其他人恨不得一人甩他一個竊聽器。
所有人都覺得外公會和他說兩句悄悄話,但實際上外公只是把他帶到池塘邊,然後拿出漁具,熟練地拉餌甩鈎,靜靜地盯着湖面上的魚漂,像是入定了似的。戚烨霖也只好或站或蹲,安靜地待在一邊,想想一會兒該怎麽應對幾位叔伯拐彎抹角的盤問。
他們經常這樣待上個一下午也一無所獲,這個時候外公就會自言自語地感嘆道:“水至清則無魚啊。”然後便搖搖頭起竿收攤,再笑盈盈地轉過臉來,像是已經想明白了某個道理卻還想征求他同意似的問道:“烨霖,是不是這個道理?”
外公的臉色多雲轉晴是件好事,但是戚烨霖實際上最怕這個時刻的到來,因為他完全不知道怎麽回答!
如果他說“不是”,那叔伯們的攤子估計不出三天就能被挫骨揚灰,他這個吹“池塘風”的罪魁禍首也快活不了一周。可如果他說“是”,則會收獲外公一個晴轉陰的:“嗯?”好像下一秒,他這個正義動搖的人就要被一腳踹進清澈的池水裏醒醒腦子。
關鍵時刻,老祖宗的智慧總是能給他一些啓發。在經歷了一次慘敗之後,戚烨霖開始學習鄒忌、邵公和魏征等老前輩的經驗技巧,從自己的大腦裏把鄭伯克段于鄢、二桃殺三士和大意失荊州之類的故事講一講,最後背上兩段四書五經,大概率就能收到外公的哈哈大笑,宣告他通過了今日的“殿試”,獎勵他回屋吃飯,他這口氣才能真的松下來。
所以,戚烨霖常常不懂,在外面興風作浪的明明就是幾個叔叔伯伯,他擱這兒天天被抽背課文是怎麽一回事啊!
所以,戚烨霖更加不懂,今天在楚家聽到這熟悉的“陪爺爺走走”之後,三叔家的兒子忽然興沖沖地接上了句:“爺爺我也想去!”到底又是怎麽一回事?這孩子難道剛剛學會“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所以打算給爺爺展示一下嗎!
楚銀晴上完洗手間回來正好趕上小表弟的這句話,便興致勃勃地接過話茬兒問道:“去哪兒去哪兒?”眼睛亮亮的,也像是個小朋友一樣。
戚烨霖強壯淡定,報出了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活動:“陪爺爺走走。”然後又努力地眨了好幾下眼睛,試圖讓他的隊友幫他推掉這安排。
但他的隊友只把他的信號接收了一半,竟然還看笑話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一邊出賣了他一邊明哲保身:“爺爺,那讓他和然然陪您吧,我就不去了哈。”完全可以在無情無義排行榜上入選一個top5。
戚烨霖無奈,只能一邊回味剛剛飯桌上可能出現的值得去“以史明鑒”的小案例,一邊又默背了幾段孟子,腳步沉重地跟着老人家和小朋友走向自己的快樂池塘。
事實證明,“陪爺爺走走”在楚家也是一個有特殊含義的暗號。而且……楚家人喜歡找人當力工是一脈相承的——在離家不遠的蔬菜大棚裏幹着農活的戚烨霖如是說道。
當然,快快樂樂搞采摘是表弟這位總角男童專屬,他這位已經在舞象之年的人士自然就不能光動手不動腦。從他一進家門,爺爺就打定主意要和他聊聊他親愛的“坐論圖”了,這下總算逮着個清淨的機會,便徹底打開了話匣子一發不可收拾。
外公平時不和他聊這些,所以戚烨霖也只懂些皮毛。但老人家喜歡,所以他也只好把司馬遷和孟子從自己的腦子裏丢出去,又把張大千和王希孟調了出來,勉強應對,大概依靠語言的藝術哄得老人家很開心,他很快便得到了一箱綠色有機無公害蔬菜作為獎勵。
接近黃昏,拉着今日份戰利品往回走的時候,“陪爺爺走走”終于接對了頻道,因為戚烨霖忽然聽到爺爺很突兀地叫了他一聲,然後問道:“烨霖,你聽過麗姬的故事嗎?”
意料之中的借古諷今出現了,戚烨霖下意識地接了句:“您指骊姬之亂?”但還沒想明白爺爺要用這個手足相殘的故事隐喻些什麽。
老人家愣了一下,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會兒,但很快便揮了揮手又往前走去,意味不明地感嘆着:“予謂女夢,亦夢也。罷了罷了。”
像是不需要他回答什麽了似的。
戚烨霖隐約聽出自己沒搭對頻道,正要亡羊補牢地想一想爺爺到底說的是哪個麗姬,卻又被語氣格外強硬的下一句話釘在了原地,他手都被吓得抖了一下,差點把那一箱子菜扣在地上。
“烨霖,給你外公帶個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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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去的表情不大對勁,他好隊友的表情就要在前面加上一個“更”字。
楚銀晴抱着個大抱枕,整個人窩在沙發上,濕漉漉的眼睛盯着桌子上的果盤,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戚烨霖隐約猜到了一點爺爺和未來丈母娘打配合把他“調虎離山”之後的談話內容,見四下沒人,便坐到了她身邊,問道:“說過了嗎?piss off之類的話。”他的身份穿沒穿幫倒是無關緊要,關鍵還是有沒有幫到她的忙。
聽他問,她卻也不看他,只是輕輕點了點頭,但卻不小心甩下了一滴眼淚,所以連忙邊偏了一下頭試圖掩飾自己的失态邊說:“嗯,她說good luck。”
行為上逞強就算了,連語言上也要逞一下強。戚烨霖有點心疼。不想看到她的眼淚,所以他主動遞了張紙巾過去,試圖講個小笑話活躍一下氣氛:“翻譯成中文叫……好自為之?”
楚銀晴果然沒繃住似的笑了一聲,很嫌棄地把手裏的抱枕砸在了他的身上,斜他一眼無語道:“那是我親媽,不是Snow White(白雪公主)的後媽!所以good luck沒有陰陽怪氣的意思!”
像是知道他下一個問題會問什麽,她說完便又嘆了口長長的氣,又恢複了一個稍顯愁眉苦臉的表情。
手裏失去抱枕這件事大概讓她丢掉了講下面這番話的底氣,所以她猶豫半晌還是慢慢靠在了他身側,終于給她輕飄飄的身體找到了個支點。
“但是我今天發現,這件複雜的事比我之前想象中要難好多,真的好難好難。我越來越不确定我能做得好了。”
她說着說着聲音便顫抖起來,還伸出一只手用力抓了一下他的手臂,像是要尋求他什麽認同,但是說到一半卻忽然說不下去了:“你說,萬一他們說的都是對的呢?我沒有必要去勉強自己,去選擇一些簡單的事情,或許我真的也會……”
戚烨霖不知道她母親除了那或許真情實感的“good luck”之外又和她說了些什麽,竟然能把那個張揚果敢的她刺激成這樣。但看到她這個樣子,他就感覺心髒的某個地方酸得難受,忍不住就要用自己的手去覆住她的手,試圖再給她些底氣。
大小姐雖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但還沒有喪失觀察能力。明明左手還扒得他死緊,但卻伸出了右手給了他兩掌:“你不許趁機動手動腳。”察覺到他有點不服氣,她又格外理直氣壯地補充道:“我可以扒你,但你不許動我!”
聽她還有點哭腔,戚烨霖只能好脾氣地妥協,一邊大義凜然地貢獻出了半邊肩膀給她靠,一邊灰溜溜地縮回自己想要作怪的手。
動作上退了一步,但是在語言上卻不想退讓分毫:“楚銀晴,你對自己坦誠一點不好嗎?”
她像是要頂嘴似的發出了聲語氣詞,但是他沒給她機會,緊接着就這麽把話說了下去。
“簡單和複雜,誰都知道該怎麽選,只有裝傻的人才不知道。”他頓了頓,終于把話挑明了,“所以其實,母親說什麽都無關緊要,因為你想要做那件複雜的事情,想做的不得了。”
他話音未落,就聽到身側不小心露出了一聲嗚咽,重量也輕了一些。
像是這番話說到了她的心上,她實在忍哭忍得不得了所以急忙想要從他身邊逃走。
逃到個四下無人、允許她放縱地大哭一場的地方。
要麽用哭聲來堅定自己的信心,找到那不知所謂的底氣。
要麽,用眼淚來祭奠自己的天真,徹底放棄全部企圖。
然後,真的去做那些簡單的事情,成為一個傻呵呵的“愚民”……
想到這裏,戚烨霖霸道地猛拉了她一把,像是不知道生了哪門子的氣,聲音也變得激動了起來:“那麽拼命想要做的事情,只是因為害怕做不好所以試都不去試,楚銀晴,我發誓,你會後悔一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