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你竟還會木工活兒。”謝見君有些驚喜。
雲胡抿着嘴, 腼腆地笑了笑,“從、從前跟村裏老木匠、學、學過一點。”,那時他常吃不飽, 餓得滿山漫野找吃的, 跛腳老木匠心善, 每每上山伐木見着他, 都會塞給他些吃食, 有時是幾個甜果子, 有時是菜包子。他也不白吃,幫着老木匠搬搬東西,打打下手,就這樣,在他身邊日子久了, 也學了些木工活兒,但大多都是些拿不出手的小東西罷了。
後來, 老木匠年紀大了, 腿腳不便, 被他兒子接去了鎮子上享福, 木工的那些個家夥什兒就都留在了家裏,臨走時還塞給他一把鑰匙。
他若得了閑空就去幫着整整屋子,但嫁來謝家後,近一年都沒能過去了, 今個兒才去掃了掃院子,将那些個曲尺,刨子找出來, 仔細擦洗了一遍,留作打案幾的時候用。
“案幾能用、結實、”擔心謝見君看不上眼, 他将自己以往雕刻的小兔子,小人兒翻找出來,這是他從娘家帶來的,一直藏在小布包裏,塞在櫃子底下,平日裏拿着跟寶貝似的,連哄滿崽時都不曾給他拿出來把玩,“給、給你看、這都是我自己刻的。”。
說這話時,雲胡素來膽怯的眸中飛出了一抹得意,連神色都鮮活起來。
一想這還是雲胡頭一次,讓自己踏入了他的領域裏,謝見君手裏捏着栩栩如生的小木偶,心中的欣喜大過于驚喜,他笑着稱贊道,“你這手藝當真是極好的,只是如今又要麻煩你了。”
得了誇贊,見謝見君沒得嫌棄自己做的那些個不入眼的小玩意兒,雲胡心裏寬了寬,“不、不麻煩的、幾天、幾天就好。”
他自己都盤算好了,自那日出去賣豆腐遭了瘟,謝見君便不許他獨自出村了,白日裏他在家裏賣豆腐算不得忙,眼見着給謝見君繡的荷包也快要做成了,正好有大把的時間空出來可以打案幾。
早些将案幾做出來,也能早些用上。
趕着打案幾的餘空,他還将先前割來的草稭都編成了草席子,同滿崽一道兒将院子裏的樹都圍了起來,這天兒一日冷過一日,不将樹幹護起來,三九時候,幾場大雪一準都得凍壞了。
今年冷得快,還未及立冬,謝見君早早地就将爐子給燒了起來,在外擱了一整夜的衣裳摸着冰涼,他把衣裳貼在火爐子上烘烤,烤得暖和和的,再塞進被子裏,只等着雲胡和滿崽起來時,被窩裏一掏,都是熱乎的。
近來沒有集市,他便托常去鎮子上送柴火的福生,給幫忙帶了兩個湯婆子回來,黃銅的湯婆子肚裏圓咕隆咚的,像是黃澄澄的南瓜果子,灌滿了熱水塞到棉布袋裏,夜裏臨睡前,往腳邊一擱,一整夜腳都是暖和的。
滿崽喜歡得緊,夜裏入睡前,抱着湯婆子不撒手,小小的身子蜷縮成一團,将暖烘烘的湯婆子圍在中間,謝見君輕拍着背,哄兩聲就睡着了,這才将湯婆子拿出來,放在腳邊,掖緊了被子,以防它熱氣散了。
回頭見着雲胡望着那炕桌上的湯婆子出神,他壓低聲音問道,“怎麽了?可是水不夠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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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胡搖搖頭,手指摩挲着湯婆子肚面上的紋飾,眉眼微微彎了彎,小聲道,“從、從前我們家也、也有一個、是娘買給雲松的、從、從不許我碰、如、如今竟是我也用上了。”
謝見君喉間一哽,他阖了阖眼,壓下心中酸澀,将炕桌上的湯婆子一整個塞進雲胡懷裏,再開口時,語氣裏浸着不明的輕顫,“以後這些都會有的。”
雲胡被塞了個滿懷,暖意蔓延至全身,連臉頰都燙起一層薄薄的紅暈,他一點一點地摟緊懷中的湯婆子,心頭翻湧起密匝匝的喜悅。
有湯婆子的被窩裏,果真是不冷了,他這般想着,連夢裏都是風和日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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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一場小雪後,河面上結了一層薄冰。
謝見君下學回來,滿崽便纏着他說要和小山去滑冰。
“不可,那冰太薄了,下不得河。”下午剛把一群逗留在河邊,躍躍欲試的孩子門趕回家去,這會兒想起那一踩就裂了口子的冰面,他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滿崽立時垮了個小臉,蔫蔫兒的像是霜打的茄子,他在家纏了雲胡一整日都沒得應許,還以為一直慣着自己的阿兄能松口呢。
謝見君見他嘴巴撅得老高,滿臉都寫着不高興,也不哄他,故意擡眸沖剛從門外進來的雲胡,揚聲道,“雲胡,咱家的小油壺你可見着了?”
雲胡被問了個懵,下意識地回道,“油、油壺在竈房、我去、我去給你拿”
“嗯,拿來吧,以後油壺就不用放在竈房裏了,我瞧着我們滿崽嘴上就能挂住小油壺了,”謝見君笑着捏捏滿崽紅潤的小奶膘打趣道。
聽出了謝見君話中的揶揄,雲胡“噗嗤”一聲笑,惹來滿崽嘟着小嘴,奶兇奶兇地瞪着他倆,腦袋上雲胡給紮的小發揪都跟着炸了毛。
謝見君斂了逗他的心思,溫聲溫氣地哄着他,“好了,好了,滿崽乖,趕明兒等河面上的冰層結得厚了,阿兄帶你和小山去玩。”
饒是心裏再如何不樂意,滿崽還是乖順地答應了。
一連幾日,雲胡都忙着在家裏打案幾,一時顧不得他,只他出去耍時,幾番叮囑他不許下河。
奈何這小崽子對雲胡的話左耳進,右耳出,趁他不注意就和小山溜去了河邊。
他站在河岸邊兒,猶猶豫豫地不敢伸腳,被大虎和小石頭尋着機會好一通嘲笑,氣得小臉兒紅撲撲的。
“膽小鬼,河裏的冰厚着呢,這你都不敢下,丢人!” 正說着,似是想要向他證明,大虎使勁跺了兩腳冰面,河中央的冰面紋絲不動。
“瞧見了吧,膽小鬼,只有傻子才不敢上來玩呢,哼!”小石頭跟着也跺腳,那聲“哼”就像是從鼻子裏使勁哼出來的,冒着濃濃的不屑。
“你、你們!”滿崽被他倆激得向前兩步走,站在河沿邊上,伸出左腳輕點了兩下剔透的冰面,浸在河中的冰上下起伏,映得水光潋滟。
“滿崽,你別聽他們挑釁。”小山在身後不放心地扯住滿崽的衣角,好生相勸道。
“呦呦呦,跟結巴在一起時間久了,連自己都變成結巴了!”大虎刮着自己臉頰,陰陽怪氣地嘲諷滿崽,“小山,我勸你別和滿崽在一起玩,小心你也被傳染成啞巴!”
滿崽氣得火冒三丈,恨不得撸起袖子來同大虎幹一仗,他緊攥着拳頭,望着眼前的冰面,眼一閉心一橫,向前跨出一大步。
“咔嚓”一聲,清脆的冰裂聲在耳邊響起,小山神色閃過一絲驚慌,正要開口提醒滿崽,就見滿崽已然從他眼前消失,只覺得眼前一陣風閃過,還未回過神來,半個身子浸在河水裏的滿崽就被人拎着後衣襟拎了出來。
滿崽吓了一跳,小心髒砰砰砰跳個不停。
“我是不是說過不許來河邊玩?”謝見君陰恻恻的聲音從耳後傳來。
他禁不住打了個寒噤,身子縮成一小團,像只做錯事兒的小貓,一身炸毛都撫順了下去,乍涼的河水順着衣褲腳“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沒一會兒暈開一個小水窪。
謝見君将身上的夾襖脫下來,把大半身都濕透的滿崽包裹起來,抱在懷裏。
知道自己沒聽阿兄的話,小滿崽附在他的肩頭上,大氣不敢出。
“現下知道乖了?看我回去怎麽收拾你。”謝見君緊了緊懷裏的小人兒,落下不輕不重的一句話,轉而對着還在河中央的幾個半大孩子吆喝道,“在河邊玩玩可以,河裏太危險了,別踩到冰面上去,趕緊回來吧。”
說罷,他一手托抱着老實不敢撲騰的滿崽,一手牽着小山往家裏走。
殊不知大虎對着他離去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小聲地嘟囔了一句,“切,傻子才不玩呢。”
*
雲胡這會兒忙着給案幾打磨呢,只聽着院門“吱呦”一聲響,謝見君抱着滿崽進門來,原本身上出門前穿的夾襖嚴嚴實實地裹在小家夥身上,他心裏暗道不好,可別是滿崽跑去滑冰掉河裏了。
果不然....
“雲胡,麻煩你去燒鍋熱水來,等會兒倒浴桶裏...”,謝見君抱着滿崽,直直地進了屋子,擔心他被河水冰了身子骨,不大點的年紀若是凍出點好歹來,以後可有得罪受了。
雲胡剛巧燒開了一鍋水,想着稍稍放涼些,等着滿崽或者謝見君回來,、正當合适喝,聞聲,便将熱水用小木勺從鍋中舀出來,依着謝見君的囑咐,悉數倒進了浴桶裏。
白茫茫的霧氣蒸騰而起,謝見君把脫得光溜打顫的小滿崽丢進浴桶中,“好好泡一會兒,祛祛身體裏的寒氣。”
滿崽拽着雲胡的衣裳,躲在他身後,一雙水汪汪的星眸裏氤氲着水汽,叫人看了都心生憐惜,不忍再訓斥他。
“怎、怎麽了?”雲胡正身,将滿崽護了護,對上謝見君略帶嗔怪的眼神,軟聲問道。
“讓他自己說,今個兒去哪兒?”謝見君不吃滿崽可憐巴巴這套,語氣雖是溫柔,但不免有些嚴厲。
“阿兄,我錯了,我不該跟小山去河邊,也不該去冰面上,還...還掉進河裏了。”滿崽半個腦袋悶在水裏,咕嚕咕嚕吐出兩個小氣泡,怕自己要挨訓,他又往雲胡身邊湊了湊,幾乎要隐住自己的存在。
雲胡見謝見君是真的生氣了,自己也跟着發起怵來,又擔心謝見君發作于滿崽,他壯着膽子上前扯扯他的衣袖,怯生生替小家夥求情道,“別、別生氣了、滿崽、滿崽他知道錯了、是、是我沒看顧好他、你、你別生氣。”
謝見君繃着臉不說話,心裏卻早消了氣,他拍拍雲胡的手背,安撫他道,“不怪你,是這小崽子太調皮,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話了,又看向浴桶中的滿崽,拎了拎他的小耳朵,聲音略帶威脅之意,“若是讓我再抓着你去踩冰面,可就沒這麽輕易饒過你了。”
本以為自己要挨訓,不成想只挨了兩句念叨,滿崽松了一口氣,連連道,“不去了不去了!”
一聽着謝見君的語調有些緩和,雲胡緊繃的肩頭都跟着放松下來,他拍拍自己胸口,暗道了兩聲,“還好、還好”。
晚些,
玩了一下午又因着落水之驚,滿崽早早地就歇下了。
雲胡剪去燒得垂長的燭芯,原本昏暗的屋中漸亮了幾分。
“忙了一天了,你也早些睡吧。”謝見君将剛默完的紙往旁邊一搭,等着晾幹的功夫,同陀螺似的不停歇的雲胡,輕聲說道。
“不、不累”雲胡搖搖頭,手執着墨錠,在烏黑的硯臺上打着圈地磨墨。這是自謝見君讀書以來,二人形成的默契。
謝見君沒得再勸,只加快了手裏練字的動作,想着再默完這一頁書,便收整起來,一道兒早歇下。如今他誦背得愈發順利,字也練得更規整,許褚今日還誇贊他進步之大,乃可塑之才。
空寂的夜裏乍然響起重重的叩門聲,伴随着福水村裏長謝禮急切的吆喝,“見君!見君!歇下了嗎?”
雲胡下意識捂住滿崽的耳朵,怕他被這動靜驚醒,見滿崽只是哼唧一聲,沒有要醒的意思,他才安下心來,扭頭看向謝見君。
二人眸光短暫一碰,察覺到雲胡的不安,謝見君披上外衫,“莫怕,我出去瞧瞧去。”
他點起一盞燭燈,提着出了屋門。
“見君!”院子外謝禮的吆喝聲未停。
“來了,來了。”謝見君快走幾步,拉開院子裏的門闩,“禮叔,出什麽事兒了,您快些進屋裏來。”
“見君,我不進去了,禮叔問你件事兒,下午,你在河邊,可見着老李家的虎子了?”
謝見君怔了怔,想起下午他将滿崽和小山從河邊帶回來了,虎子的确也在,他點點頭,“是見過,約摸着申時剛過半,就在咱們村裏的河邊上。”
“哎呦,壞事了。”謝禮猛一拍大腿,“那虎子到這會兒還沒回家呢,老李家兩口子都快找瘋了。”
謝見君心裏咯噔一聲,別是、別是掉河裏了吧?他沒敢說出來,只将外衫系好,回屋裏同雲胡知會了一聲,出來時,他點起燈籠,“禮叔,咱們到河邊瞧瞧去。”
倆人緊趕慢趕地到了河邊,這會兒河岸邊已經圍了好些人,連福生也在。
見他倆過來,福生迎上前來,“禮叔,河中有個大冰窟窿,聽小石頭說,他走之前,還沒有這冰窟窿呢。”
“那大虎呢?小石頭不是跟大虎在一起嗎?”謝見君忙問道。
“嗐,小石頭說,下午那會兒,他們見滿崽掉進河裏之後,就不敢再河邊玩了,加之被你抓了現行,怕告到爹娘那裏去,幾個孩子就走了,但唯獨大虎沒走,死犟着非要在河面上滑冰。”福生将自己聽來的話轉述給謝見君和謝禮。
大虎娘伏在岸邊,哭得幾至暈厥,“我的兒呀!我的兒呀!你到底去哪兒了!你給娘捎句話啊!”
小石頭被他爹照着身後狠踹了兩腳,也扯的嗓子哭得歇斯底裏,一時間河邊亂作一團。
“都別哭了,像什麽話!孩子還沒找着,就在這哭喪作甚?”謝禮蹙着眉頭呵斥道。
這河其實算不得深,即便是河中央也不過剛剛沒過一成年漢子的胸膛,但對孩子不一樣,像虎子這麽大年紀的娃娃,若是掉進河裏了,趕上那不會凫水的,鐵定活不下來。
可即便是會凫水,現下是什麽時節?那河水冰得刺骨,很難說虎子要真的掉進去了,還能留口氣。
謝禮自是也考慮到這點了,他思忖片刻,向着來河邊看熱鬧的村裏人高聲道,“有沒有年輕人,願意下河裏幫着找找孩子?”
衆人鴉雀無聲,別說天冷,這會兒都入夜了,誰知道河裏有什麽?別是孩子沒撈回來,把自個兒給搭進去了。
大虎娘跪在岸邊,給衆人“咣咣咣”磕頭,哀求大家幫着找找大虎。她家男人個頭不高,腿腳有些跛,又不會凫水,也只能下水,在距離河沿邊不遠的位置尋一尋。
謝見君瞧着心裏不落忍,想起已然睡下的滿崽。雖說他同滿崽相處不過幾個月,倘若是滿崽尋不見了,他定會毫不猶豫地下水。
“我去吧。”他往前站出一步,“嬸子,你別急,我下河裏給你找找去。”
“我也去,我會凫水。”福生緊跟着也站出來。
圍觀的衆人似是都松了口氣。
“還愣着看什麽,不趕緊去找兩根麻繩來。”謝禮忙吆喝道。
大虎娘對着謝見君和福生磕頭道謝。
謝見君側身避開這禮,同福生幫着将大虎娘扶起來,福生娘帶着幾個婦人過來,将大虎娘扶了下去。
很快,村裏人找來兩根結實的麻繩,一頭拴在福生和謝見君身上,一頭由岸上的人把着,若有不測,他們立馬拉繩子,将他二人拽回來。
固定好繩子,謝見君手持着木棍,憋足了一口氣,一腳下進了水裏,寒意直往骨頭縫兒鑽,他打了個寒噤,呼出一口白氣。
“見君,還行嗎?”在他不遠處也一道兒下水的福生問道。
謝見君咬緊牙關,沖他擺擺手,自己拿着木棍,一面将河面上的冰杵碎,一面往河中央的冰窟窿走去。
越往裏走,河水愈發涼,他忍不住打起了寒顫,腳步有些虛浮,有幾次險些踩不穩,靠着木棍才站穩身形。
手中的燈籠閃爍着昏暗的光,與岸邊的燭光交相輝映,他杵碎冰窟窿附近的冰塊,猛地将木棍杵到河底,向外拔時,木棍不知被什麽東西勾住了。
他心裏一沉,咬着牙蹿了一股狠勁兒,将木棍從河底拔出來,木棍頂端赫然勾着一個銀鎖。
瞧這式樣,是孩子的長命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