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更)
第23章 (一更)
“ 紅、紅豆包子?”雲胡喉結滾動, 下意識咽了下口水,眸光已全然被謝見君手上拿着的油紙包吸引了去。
“我從集上買回來的,嘗嘗, 是不是你們吃的那個味道?”這紅豆包子, 謝見君打懷裏揣了一路帶回來的, 這會兒還熱着呢, 他将紅豆包子往雲胡懷裏一塞, 連帶着把裝滿熱水的水罐也一并塞給他, 讓他暖着手,順勢接過那沉甸甸裝滿衣物的木盆。
注意到雲胡身旁還站了一人,他眼底閃過一抹詫色,轉瞬恢複如常。雲胡一貫是獨來獨往,如今能有個相伴的朋友也是好的, 他沖柳哥兒點點頭,二人淡淡地打了個招呼。
他斂回目光, 垂眸瞧着雲胡被河水冰得腫脹通紅的手, 眉頭不由得緊了緊, “你呀, 早上我出門前不是應得好好的,怎麽還跑來河邊洗衣裳了?家裏柴火都垛在柴房裏了,燒些熱水來用多好?這天兒比不得先前暖和了,手上若是生了凍瘡, 來年開春可是要難受。”,這話聽上去雖是嗔怪,但口吻并不嚴厲。
雲胡挨了“訓”, 耷拉着腦袋不敢接他的話茬,餘光中瞥見柳哥兒捂着嘴偷笑, 臉臊得滾燙,腦袋壓得更低了。
謝見君見他臉頰漲紅,當是以為自己言重了,再開口時,聲音放得很輕,“以後不能信你應允的話了,之後衣裳便都放着我回來洗。”
雲胡張了張口,似是要說什麽。
“聽話。”謝見君緊跟了一句,聲音溫溫和和的,卻是不容他拒絕。
“哦”,雲胡乖順地應了一句,半刻,驀然瞪大眼睛,連連搖頭,這村裏哪有漢子去洗衣裳的,就連他爹也只是将外衫脫下來扔在木盆裏,不曾沾過手呢,若是要叫那些碎嘴子瞧見謝見君去河邊,指不定怎麽在背後編排他呢。
他心裏暗暗想着,自己以後還是依了他吧。
————
家裏,
滿崽雙手杵着腦袋,正望着桌上的紅豆包子幹咽唾沫,時不時還扭頭向門口張望兩眼,乍一聽見院門推開的動靜,他“砰”的一下起身,急匆匆地迎出門來,被人一把摟起,抱回了屋中。
謝見君望着桌上未動的紅豆包子,開口問道,“怎麽不吃?”。
滿崽從他身上下來,“蹬蹬蹬”小跑到桌前,雙手捧起桌上油紙包着的紅豆包子,墊着腳尖舉到他面前,“等你們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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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見君心裏一軟,将裹在外層的油紙解了,遞還給滿崽,“怪阿兄走得急,忘了同你說,阿兄買了好多,不用等哥哥們回來。”
滿崽聞聲往他身後一瞥,眼見着雲胡随後跟着進了門,懷裏也揣了個油紙包,他臉上綻開一抹笑意,眉眼彎成一輪月牙,阿兄賣豆腐賺了銀錢,就會有紅豆包子吃了,他如是想着,“吭哧”咬了一口香甜的包子,眼中的喜悅更勝。
那紅豆包子面皮渲軟,內裏填的紅豆餡兒軟糯香甜,勾得一向不愛吃甜食的謝見君都忍不住三口兩口地吃完一個,抿抿嘴,連舌尖都餘着甜津津的滋味,讓人心情都跟着好起來,他偏頭瞧着雲胡雙手捧着紅豆包子,低眉小口小口地吃着,光亮的眼眸中透着難以掩飾的歡喜。
許是舍不得,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細細咀嚼後才咽下去,細小的喉結随着吞咽微微滾動着,光潔的脖頸浸着淡淡的緋色。
謝見君神色不自在地收回目光,手伸進竹簍裏摸索一二,将雪灰粗布翻找出來,“雲胡,我買了給你做衣裳用的布,你瞧這布料如何?”,他的聲音有些喑啞,帶着不可名狀的慌亂。
被喚到名字的雲胡忙不疊放下手裏的包子,雙手在兩側衣衫上使勁摸了幾把,蹭去手裏沾的紅豆餡兒,才小心翼翼地接過來,借着落日的餘光細細打量起來,這布料光是摸着,就比他身上穿的駝黃粗麻要細膩平滑,“這...這得要多少錢?”他瑟瑟地開口問道,不敢相信這是他要來做新衣裳用的布。
謝見君對他的問題避而不答,只自顧自地問他,“可是還喜歡?”
雲胡摸着那雪灰粗布愛不釋手,眉眼間難掩雀躍之情,好半天,才壓着心頭的歡愉,小聲道,“喜、喜歡”。
“那便好。”,謝見君淺淺笑了笑,“若是得了空,你先把自個兒衣裳做起來,我瞧那袖子可再補不得了。”
雲胡窘迫地将手背在身後,因着幹活,這磨破的袖口處已是補了好些回,連針腳都挂不住了。他原是盤算着等給謝見君做完衣裳後,剩下的布頭裁些來,重新縫一縫,再接着穿,不成想竟是被看出來了。
他臉紅了紅,一時分不出是高興亦或是羞赧難為情,耳邊傳來銅錢碰撞的叮當聲,他霎時擡眸,見謝見君從腰間解下一小布兜,将銀錢倒在案桌上,挨個清算起來。
那都是謝見君辛苦賣豆腐賺來的銀錢,他心裏想着,默默地垂下腦袋。
“雲胡,這些你拿着..”,謝見君将碎銀子銅板點算清楚,今日除卻買布匹和紅豆包子還剩了五十多文,他分出兩份,将其中一份推到雲胡面前。
雲胡不明所以地怔了怔,下意識就要把銀錢推還回去,被謝見君伸手擋住,“我時常在外,家中補給的東西顧及不上,你手裏得留點銀錢傍身用。”
雲胡看看桌上的銀錢,又看看謝見君,一時喉間似是哽着什麽東西,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這些你先拿着,趕明兒賣了豆腐,賺來的銀錢再分于你,若是不夠,只管開口問我要便是,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想買什麽就買什麽,不須得精打細算。”謝見君說着,擔心雲胡臉皮薄兒,亦是個膽小的性子,有話不敢在他跟前提,就從面前那堆銀錢裏又分出一些,他成日裏忙着讀書,家裏吃的用的都是雲胡去置辦的,是得多給他留些。
雲胡輕咬了下唇,望着眼前被推過來的銀錢,遲疑片刻,默默地收了起來,只微微揚起的眼角噙滿了他怡然的心緒,如今他是能支配一些銀錢了,即便買了糖米糕紅豆包子,謝見君也不會罵他沒出息。
晚些時候,
他緊趕慢趕地終是将滿崽的布鞋給做了出來。
新做好的布鞋,鞋底子軟乎乎的,鞋面上挂了一層薄絨布,上腳暖和得很,滿崽喜歡得緊,穿着怎麽也不肯脫,蹦蹦跶跶到謝見君面前,非鬧着讓他看看自個兒腳上的新鞋子,還說要一直穿着,索性謝見君便随他去了,畢竟自個兒幼時得了新衣新鞋,連睡覺都要穿着呢。
“雲胡,你給我繡的大老虎傻憨憨的,同大虎腳上的不一樣。”,滿崽指着鞋面上新繡的大老虎,一臉天真的看向雲胡。
雲胡臊紅了臉,這還是他在碎布頭上練了幾日,才敢縫在鞋面上的呢。
可誰知滿崽話鋒一轉,一把環住雲胡的腰,嫩生生的小臉笑成一朵初開的春花,“是雲胡給我繡的大老虎,我喜歡。”
“是嘛,這大老虎我瞧着頂好看的,跟我們滿崽一樣招人稀罕。”謝見君正忙着抄書,聞聲掃了一眼,笑着說道。
不難看出,雲胡的繡功是顯拙些,但這幾日為了讓滿崽早些穿上新鞋,他挑燈熬夜,連手指都被錐子紮破了好幾次,如今看滿崽的反應,也不枉費他這些心血。
雲胡曉得他二人是在安撫自己,遂暗暗下定決心要好好練練自己的這手藝,他悄沒聲地望了眼炕頭上擺着的雪灰粗布,心想着若是得空,他就去找柳哥兒請教請教,今個兒柳哥兒說,他袖口的竹葉紋都是自己繡的,他瞧着生動得很呢。
夜深了,
謝見君抄完書,将燭燈吹滅,滿崽和雲胡早早歇下了,平穩的呼吸聲在身側此起彼伏,他收拾好筆墨,抻長懶腰打了個哈欠,精神頭雖有些困頓,但想着白日裏在集市上賣豆腐賺了銀錢回來,難免有些興奮,大抵是靠着自己雙手努力的成果,相比較前世動動筆杆子做做研究,拿到手的銅板更覺得踏實厚重。
眼下有了磨豆腐這門活計,即便農閑時候,福生那兒沒得什麽蓋房子的零活,他也能沉下心來。早起磨這一板豆腐約摸着能有一百斤,白日裏他去許褚那兒上課,雲胡在家支起攤子,擱村裏吆喝吆喝,福水村好歹也是個一百多戶的大村,一天不說賺個二百文,農閑時一家溫飽是足足夠的。
————
謝見君賣豆腐的事兒,福生娘幫着在村裏傳了傳,她一向同人交好,與村裏多數人都能處得上來,又因着承了謝見君的人情,吃了人家送來的豆腐,待這事兒更是上心。
村裏村外買豆腐都是兩文錢一斤,按理說沒什麽差別,可謝見君舍得下料,磨得豆腐紮實有韌勁,不似集市上那瘸腿的老漢賣的豆腐,回回稱完,上手一捏都水津津的,趕不及人走到家,這一斤豆腐就漏了三兩鹵水。
從福生娘那兒聽來謝家小子在家裏邊賣豆腐,村裏人都大為震驚,記憶裏,那謝家小子還是個不識人事的癡傻兒,誰能想到,轉眼人家就像模像樣地做起了買賣。
福生娘拍着胸脯打包票,說他家賣得豆腐結實,好吃不虧,趙家嬸子癟癟嘴,偏偏就不信邪地摸上門,正巧碰上謝見君背着書箱打許褚那兒回來,瞧着他如今面目清朗俊秀,一身青灰長衫,襯得性子溫潤儒雅,倒真有書生郎的板正模樣了。
謝見君曉得她來意,樂呵呵将她迎進門,白玉般細膩的豆腐拿棉布蓋着,一揭開,豆香味兒撲面而來。
“嬸子,這豆腐您拿好,您若是吃得稱嘴,就幫我們在村裏也吆喝吆喝,趕明兒您過來時,我再給您添點,”,他說起話來輕聲慢語,過稱的豆腐都是用油紙裏裏外外包裹好,送趙家嬸子走出門時,還多塞給她二兩豆腐,這可把趙家嬸子樂得合不攏嘴,動動嘴皮子罷了,白送的便宜,傻子才不占呢!
有了這趙家嬸子,就來了李家奶奶,宋家哥兒,村裏人過來買豆腐,有用銀錢的,也有打着以物易物的由頭,拿黃豆來換的,謝見君也不拒絕,挑着成色好的豆子,便都收下了,原是他們今年從地裏收的豆子除卻賣給小販的,本就不多,如此一來,倒也是省下出去收的勁兒了。
這頭着剛開始賣豆腐,怕做的太多賣不動,他們每日起早,就只磨一板豆腐,但即便是這樣,趕上沒有集市的那幾天,磨出來的豆腐也總有剩。
都是苦日子過來的,一天下來賣不了的豆腐,就只能自個兒消化。一連吃了好幾天的豆腐,哪怕是雲胡拌豆腐,炒豆腐,煎豆腐,炖豆腐換着花樣來,三人也都有些吃膩了,滿崽更是見了豆腐就捂着鼻子跑。
做好的豆腐賣不掉,雲胡着急得不行,嘴上起了火泡,成日裏疼得嘶哈嘶哈倒吸涼氣。
謝見君心下不落忍,雖說做買賣這事兒是一日起高樓,一日宴賓客,一日樓塌了,可見着雲胡為了這事兒焦灼,又忙前忙後張羅買豆腐的客人,還因為旁人明晃晃地厭惡,自個兒藏起來偷着摸地委屈,他這酸酸澀澀的,總不是個滋味。
這不趕着下課,他特意去村裏大夫那兒拿了敗火的藥膏,盯着雲胡把藥抹好後,溫聲溫氣地安慰他道。
“你呀,把心放寬,賣不動,咱們就少做些,總吃豆腐,這嘴裏都寡淡了不少。”
“可、可是..”,雲胡嗫嚅着,心裏有話卻不敢說出來。謝見君練字的紙張,已經翻來覆去寫過好幾遭了,就連小方磚的表面,都被水沖洗得平整滑溜,他心裏難受得緊,若是沒有賣豆腐的進賬,謝見君買不得紙筆,可怎麽讀書吶。
“哪有什麽可是不可是的?過幾日響水大集,我同先生告個假,去集市上碰碰運氣,那會兒人多,定是能賣得出去的,等賣了豆腐,賺了銀錢回來,到時給你和滿崽買糖葫蘆吃。”,謝見君出聲打斷他的胡思亂想,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潤,透着絲絲綿綿的溫柔。
雲胡極其輕微地點點頭,不知在尋思什麽,也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魂不守舍的恍然模樣,落在謝見君的眼裏,他垂在腰側的拳頭攥緊又松開,心口似是有什麽東西堵着,連喘口氣都變得艱難。
“沒事,左不過咱還有二十畝田地呢,大不了我少吃一口罷了。”,他擡袖拂去落在雲胡肩頭的落葉,語氣愈發輕柔。
“我、我不是、我可以少吃點飯”,雲胡忙不疊擺手,他是不怕吃苦的,以前在家裏餓得沒東西吃,他還去後山撿野果子挖野菜呢。
謝見君輕笑,“逗你的,小傻子,有我在這呢,還能讓你們吃不飽?不要擔心。”。他盤算好了,等着過幾日,他把手頭上的功課趕一趕,待晚些下了課後,就挑着扁擔去四邊挨個村子搖着鈴,叫賣叫賣,那麽一板豆腐,也不能單單指望着福水村。
不曉得謝見君已然有了主意,被他好聲好氣地好一通安撫,雲胡心底冒起的層層浮躁悉數被撫平,入夜後,他平躺在床上,望着頭頂的房梁子琢磨了大半宿,做出了個大膽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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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營生突然變好了,這是謝見君沒得預想到的,一連幾日,他從許褚那兒回來,家中餘下的豆腐零星半點的,有時竟是一點都剩不下,碰上來得晚些的農戶,只能空手而歸。
他本想着再多做一些,可見着這幾日,雲胡累極了,上眼皮搭下眼皮,腦袋一歪就迷瞪過去了。尋常時候,哄着滿崽睡下後,雲胡除卻給他研磨,順帶着做些針線活兒來消磨時間,等他一道兒歇下呢。
他當是以為雲胡這些時日跟着起早磨豆腐,身子骨扛不住,幾次将睡着的人抱到炕上,掖好被角後才去忙自己的課業。白日裏的營生都交給雲胡一人操勞,他心裏過意不去,想着同許褚那邊商量商量,只早些去上課,下午回家裏來,不好叫雲胡跟陀螺似的忙裏忙外,還要看顧着調皮的滿崽,一家的重擔都壓在他一人身上。
還沒等他開口,趕着有一日,天陰沉得厲害,許褚便放他早些回去歇息,他步履匆匆地推開院門,意料中迎上來的倆人,卻是一個也沒見着。
“見君吶,今個兒這麽早回來了。”福生娘打院外門口過,瞥見謝見君自個兒站在院子裏發蒙,出聲招呼道。
“今日天不好,得先生體恤,放了我早假。”,謝見君溫順回道,“嬸娘,您見着雲胡了嗎?”
“雲胡?”,福生娘眉頭一皺,“晌午我從妯娌那回來,碰巧遇着他背着竹簍子,把滿崽送到小山家去後,就自個兒出村去了。”
“出村去了?”謝見君喃喃重複道,雲胡鮮少會出門,況且還是自己一人,他這心裏隐隐冒起些不安。
“見君,怎麽了?可是有啥事?”,福生娘瞧着他眉頭緊蹙,關切問起。
“沒什麽。”謝見君心不在焉地應道,“嬸娘,您今日幾時見着雲胡的?”
“大抵、大抵..”,福生娘仔細回想,“大抵是未時剛過半吧,我瞧着他從小山家出來,打了聲招呼,雲胡說是去外面辦些事,背着竹簍便走了,哎呦,我也沒多問兩句,別是出了什麽事吧。”。
“沒事,嬸娘,我出去尋尋去,保不齊雲胡快回來了。”,謝見君心有疑慮,但也不好聲張,拜別了福生娘,他先是進院子裏尋了一圈,小柴房裏磨好的一板豆腐不翼而飛,連小杆秤都不見了影兒,他臉色愈發凝重,莫不是、莫不是雲胡自個兒出村賣豆腐去了吧?
他着急忙慌地跑來小山家,逮着滿崽一問,果不然如自己猜想的那般,雲胡背着竹簍,走街串巷地賣豆腐去了,只是平日這個時辰,他早就來接滿崽回家去了,卻不知為何,今日到現在都沒見着人。
他心中的不安更甚,頭着聽人說,近日來村外不安分得很,時常有盜匪出沒,雲胡這風一吹就倒的瘦弱身子杆兒,若是碰着悍匪,可不占什麽便宜。
他這趟過來沒把滿崽接走,正巧趕着柳哥兒在家做繡活,便将這孩子托付給他幫忙照看一時,自己則回家裏,拿上油紙傘,匆匆忙忙地出了村子。
天色漸沉,起風了,大團大團的烏雲鋪天蓋地地壓下來,謝見君悶出了一身熱汗,他腿腳走得酸脹,尋了處避風口,扶着腰歇了歇腳。
他一路打聽過來,的确有幾個婦人,對雲胡稍稍有些印象,只記得是個背着竹簍的小哥兒,腼腼腆腆的,說起話來細聲細氣,但賣的豆腐倒是足斤足稱,至于其他的,也說不上別的來,對雲胡的去向,更是一問三不知。
他眉頭緊擰,走幾步便向四周張望兩眼。
臨走那會兒,擔心雲胡回來不見他心裏着急,就将自己所行之路同柳哥兒招呼了一句。柳哥兒便說,若是雲胡來家裏接滿崽,他就将人留住,差他阿爹循着路摸過來,知會他一聲。想來雲胡不是不知分寸的人,現下到這個時辰都沒遞來什麽消息,只怕是遇上麻煩了。
謝見君一語成谶,雲胡的錢兜子被“白日鬼”摸走了。
原是今日豆腐賣得快,申時剛過半,背簍裏的豆腐就只剩下個把斤數,他盤算着賣了這些,獨留一小塊,趕着謝見君下課前,回家起鍋煨上一鍋白蘿蔔炖豆腐,這天兒冷,三人圍坐在炕桌前,飽飽吃上這麽一頓,到睡前,身子骨都是暖烘烘的。
不成想,剛給一嬸子稱下兩斤豆腐,迎面撞過來一壯實漢子,将他撞了個趔趄。
“你眼瞎嗎?不長眼的玩意兒!堵在這兒擋什麽道?!”壯實漢子粗着嗓子叱罵道。
雲胡吓得渾身一激靈,立時就垂着腦袋避到一旁,讓開了面前的大路。
漢子斜睨了他一眼,罵罵咧咧地揚長而去。
“哦呦,這人說話可真難聽,這條路這麽寬,偏偏就往這邊撞,分明是他眼瞎。”前來買豆腐的嬸子氣不過,小聲嘀咕了一句。
“沒、沒事。”雲胡不願起沖突,勉強扯着嘴角對那嬸子笑了笑,手伸到腰後,想要扯出錢兜子來,給這嬸子找錢,卻不料,身後的手摸了個空,錢兜子不見了!
他僵立在原地,一顆心從高處,“砰”地墜入了冰窖,他哆哆嗦嗦地摸遍了全身,哪還有錢兜子的影兒。
被、被偷了!錢被偷了!雲胡頭皮倏地發麻,渾身冒起陣陣虛汗,他驀然轉頭望向沒走遠的壯實漢子,緊追慢趕地追上去,堵在漢子面前,氣喘籲籲道,“你、你還我錢兜子!”。
漢子一巴掌将他掀翻在地,“滾一邊去,胡說什麽呢!”
“沒、沒胡說、就是你、就是你!”雲胡雙手撐地,勉強穩住身形,他方才給一哥兒找了銀錢,那錢兜子就拴在腰上,只漢子撞過來後,才不見了蹤影。
他麻利地站起身來,掌心被地上的碎石子劃破了皮,滲着絲絲拉拉的血絲,他顧不得疼,張開手攔住漢子的去路。
“你這哥兒,光天化日同一漢子拉拉扯扯,當真是不要臉不要皮!”,那壯漢被他糾纏得不耐煩,黑着臉氣急敗壞道。
“你偷、偷了我的錢!你撞我、錢、錢兜子不見了!”,雲胡急得心裏“砰砰砰”直打鼓,張口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只這一會兒功夫,額頭就沁滿了一層細汗。
“你說我拿了你的錢?誰看見了?誰看見我拿你錢兜子了?”,漢子膀闊腰圓,一身橫肉,他上前一步揪住雲胡的衣領,将人一下子提溜起來,腿腳離了地,手臂上肌肉虬結,青筋暴起。
雲胡腳尖艱難點着地,臉頰漲得通紅,幾乎要喘不上氣來,餘光中,他瞥見先前買豆腐的嬸子正慢騰騰地這邊走來,“嬸娘!嬸娘!”
漢子聞聲,心裏生出幾分怯意,立時就松了鉗制,藏在腰間的錢兜子贅得身形沉甸甸的,隐隐發燙。
雲胡借機跑到那嬸子身旁,“嬸子、您、您剛才也瞧見、就是他!是他撞、撞我的、對不對?”
那嬸子正要開口,察覺到壯漢駭人的目光望過來,她瑟縮一下,一把将雲胡推搡開,“你、你胡說什麽、我何時見他撞過你?”,說着,她就要繞開倆人,往一旁大路上走去。
“嬸娘、您、您幫幫我、那是我賣豆腐的錢啊!”雲胡胸口劇烈地起伏着,泛紅的眼眶裏蓄滿了淚,他緊緊地抓着那嬸子的衣擺,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求求您、求求您了、您看見了、是嘛!”
嬸子面露難色,她看看泣不成聲的雲胡,又怯怯地望了眼面目兇悍的壯漢,在雲胡熾熱的眸光中,別過臉去,躲開了他的期望。
雲胡緩緩地松開手,臉色慘白至極。
漢子見狀,冷哼一聲,甩袖就要走,卻不料眼前的小哥兒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如困獸一般撲上來,雙手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裏,“你把、把錢兜子還給、還給我、我知道、我知道是你偷走的!”
“是我拿的又如何?你能拿我怎麽辦?”,漢子拍拍雲胡汗津津的臉頰,眼眸中噙滿了威脅。區區一個瘦弱哥兒罷了,他一手能打八個,有何懼?
“求求、求求你、我家裏人、指着這錢讀、讀書呢!”雲胡磕磕絆絆地哀求道,聲音抖得不成調子。
“讀書?讀書能頂個屁?”,壯漢嗤笑。
天空炸開一記響雷,那嬸子受了驚,不敢再摻和,緊了緊衣袖裏的荷包,挎起竹籃子,垂眸從他二人身邊匆匆而過,腳步快得飛起,深怕壯漢尋茬,自個兒遭了瘟。
壯漢瞧着似是要下雨,愈發不耐煩地甩開雲胡,又怕他不依不饒地就扯起來沒完沒了,擡腳往他腹部狠踹了兩腳。
雲胡一陣吃痛,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他倒在地上,雙手緊捂着腹部,骨節絞得泛白。
好半天,才慢騰騰地緩過勁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似是有一把尖利的刺刀插進胸腔裏,來回拉扯,疼得他渾身顫栗。
他手撐在地上,牙關咬得極緊,偌大的長道上只餘着他一人,那偷錢的壯漢早不見了人影兒。
錢兜子丢了,一路背來的竹簍被壯漢狠狠摔在地上,內裏的家夥什兒散落一地,就連他獨留出來的那一小塊白豆腐都被壯漢踩碎,烏黑的腳印遍布,刺人眼眸。
雲胡神思空了片刻,只覺得天都塌了。他喉嚨哽得發疼,一瞬間,眼淚如潮水般洶湧而來,眼前蒙上了一層氤氲的水霧,他緊咬着唇,蹲身将東西都收拾進竹簍。
驟雨終于砸了下來,鋪天蓋地,交織成一片迷潆的銀簾。
他沒有撐傘,只身躲在路旁一破敗的矮牆角落裏,粗布外衫盡數被雨水打濕,濕津津地貼在身上,風一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饒是這般冷,他也沒能生出“回家”的念頭。
一直以往,謝見君待他都極為和善,從未冷過臉,事事還總惦記着他,可如今他不争氣,自個兒把錢兜子弄丢了,一整日的辛勞都打了水漂,倘若謝見君知道,那般好脾氣的人,縱然說不出什麽趕他走的話,定然心裏面也會不樂意的。
“不能再回去了,我這麽無用,會拖累別人的...”他低聲嘟囔道。
滂沱的雨點噼啪落下,凜然的冷意包裹着全身,似是骨縫裏都沁着涼,他緊了緊衣衫,将身子蜷縮成一團。
恍惚間,只覺得雨停了,頭頂罩下一大片陰影,他茫茫然擡眸,眼底閃過一抹錯愕,謝見君彎腰蹲在他面前,油紙傘下,他清秀的眉眼彎了彎,
“這是誰家的小蘑菇走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