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細小的塵埃在空氣中浮沉飄動, 鐵制書架按照前後擺放有序,裸露在外的書脊經過日光和潮氣的來回侵襲,早已變得幹巴褶皺。
秦淮視線掠過書架, 停留在最高處角落的書本上。稱呼它為書其實也不太正确, 因為那本書并沒有像其他書那樣用膠水合訂,反而是用訂書機裝訂,到處都透着種簡陋敷衍的感覺。
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動, 似乎受到某種招引, 秦淮腳步不受控制地走向了那個方向, 然後踮起腳尖, 在嗆人的空氣中, 表情鄭重認真。
周悅正在書桌的收納箱裏找相冊。抑制劑研究成功後,不少商人看到隐藏在微薄利潤下的商機,花高價将整個團隊拆得分崩離析,那個時候顧清已經失蹤很長時間,研究所也就沒有繼續下去的價值。周悅索性直接收拾東西搬到家裏,她把青春所有的價值連同團隊解散後孤立無援的心情統統關進儲物間。
儲物箱的灰塵一年比一年厚,但她卻從沒進來主動收拾。
“找到了。”周悅不顧形象地翻騰了五六個箱子,最終在一個堆滿随手冊子的箱子裏找到。
相冊的封面還是新的, 但是僅憑圖案仍舊可以看出是十幾年的舊款。
周悅拿着相冊興沖沖地轉身, 随後身體微微一怔。
基因有時候是個很玄學的東西,就像顧清的性格太陽一般的火熱,但秦淮的性格卻是霜一般的冰冷, 顧清會笑得前仰後合,而秦淮只會扯着嘴角板着臉。然而就在種種相差千裏的表象下, 有些刻在身體印在基因上的東西卻一點都不會變。
就像顧清拿着一本書,會不管何時何地, 準備工作如何,她會席地而坐,或者倚着書架,看完整本書。
秦淮也是如此。
就連有些細微的表情都如出一撤。
周悅一時之間有些恍惚,她好像看見那個永遠
秦淮手裏拿的這本書實際上是一個筆記本,上面寫滿了亂七八糟的方程式,不是方程式亂七八糟,而是寫的人筆跡實在不敢恭維。她晃動手腕囫囵看完一冊,忽然發現一個很有趣的小細節,在每張的方程式寫的活像戰場橫七豎八的屍體,但每頁紙的底端都會用正楷小字寫下一堆菜譜。
一本冊子看完足以推測主人是個吃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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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嘴角勾起一抹淺笑,陽光下,那抹笑意融化了她臉上的寒霜,使她看起來格外明媚。她把冊子放回原位,轉身就看見周悅愣在書桌前盯着她的眼睛。
秦淮收攏起那抹笑,對亂翻別人東西的行為道歉,“對不起,周老師。”
周悅眨了下眼睛,迅速回神。她先是往秦淮擱書的位置看了一眼,随後拿着相冊走過去取下那個冊子,笑着說:“不用不好意思,這些都是你媽媽的東西。”
“冊子底下的那些食譜也是她的嗎?”秦淮實在不能把寫下俏皮話的omega和家裏相片中單薄的omega聯系在一起。
時間有些久了,周悅早已忘記秦淮說的食譜是什麽。她拿下冊子翻動一頁,視線落下的那一刻眼淚唰地掉下來。
“她是個怎麽都吃不胖的吃貨。”周悅手指摸索過那些字體,仿佛上面的黑色墨水還可以沾上她的皮膚,“平時實驗做不出的時候,就喜歡寫這些。”
秦淮對于母親尤其陌生,唯一有過的畫面還是她很小的時候在外婆家偷偷看過的錄像,視頻中omega穿着白色連衣裙,紙一般薄的身體坐在沒有圍欄的陽臺上,十米多高的高度,omega頭發烏黑如濃密的夜,在細碎的陽光下,她閉着眼睛像一支風筝。風筝線随時會斷,而omega也随時會掉下去。
那是秦淮六歲那年拼勁所有力氣記住的畫面,因為那天外公外婆回來後就将她趕了出去。
透明眼淚珠子砸在塵封多年的紙張上。周悅眼裏有着對過去深深的渴望,她合上那個冊子問道:“你媽媽是怎麽去世的?”
周悅說話時的神情和前幾天截然不同,她已經從失去摯友的記憶中走出來,眼底只剩下一抹平靜和坦然面對的表情。
可這個表情只維持在秦淮開口的前一秒,因為在秦淮剛說完,她身體一個踉跄,似乎就要摔倒,秦淮眼疾手快地拉着周悅的手腕。
刺啦——
指甲滑過書架鐵皮發出折磨人的聲音。
秦淮穿着白色襯衣站在陽光下,脆弱的眼皮向上掀起時,她又想起家裏報紙上鮮血淋漓的一抹,omega眼皮發沉又緩緩合上,眼底那抹悲哀一閃而過。
周悅需要時間緩沖好友自殺的事情,因此秦淮先從儲物間下來。沈織家樓梯設計是需要拐角的那種,秦淮剛踏上樓梯就聽見了稍顯油滑的男聲。
omega扶着木雕镂空設計的欄杆一思量,重新回儲物間不太行,只能不尴不尬地站在樓梯的位置。
客廳內,那道油滑的男聲開口時語氣多了幾分谄媚殷勤,“沈董,這是我特意孝敬您的。”
随後紙箱包裝打開,玻璃罐子放在茶幾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我戒酒已經很長時間了。”沈聞聲音溫潤道:“林總,您拿回去吧。”
那個稱呼為林總的alpha笑了兩聲,然後是持續很久的沉默。
秦淮靠着腳步,腳尖抵在欄杆上,不輕不重地打了個哈欠。
這道哈欠聲剛結束,客廳忽然發出咚一聲,好像重物落地的聲音。
沈聞急忙起身,“林總,您先起來。”
男人哭哭啼啼的聲音在客廳響起,“沈董,您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救救我家吧。那個抑制劑批號有問題,真的是我鬼迷心竅,貪圖一時利益,現在只有您能幫我了。”
秦淮站在角落背光的地方,想起前幾天沈織推送過來的新聞。
本市最大的抑制劑生産商批號出現纰漏,用不少劣質品代替原有的藥物,使得不少omega在使用抑制劑後出現不良反應。
秦淮對于這些無良廠家打心眼裏讨厭,準備點贊時,沈織又回複了一句,林秋家的。
于是秦淮不僅點贊,還難得開麥,在廣大網友的激情謾罵中添了一筆。
沈織坐在單人沙發上,喝着茶,聽着林秋爸爸傾訴。
先是從做生意不容易扯到養家不容易,最後還要添一筆市場不景氣。
沈織抿着嘴撲哧一聲,這道笑聲和哭聲混雜在一起,格外清晰亮耳。
沈聞呵斥道:“沈織。”
沈織不為所動,反而翹起二郎腿,斜倚在沙發上,比起alpha父親溫柔的處理方式,她幾乎算得上粗暴,“林總,您說錯了,除了我們家不還有王家。”
這話說完,跪在冰冷地板的男人脊背下意識地抖了一下。
在坐的三個alpha都知道,王家的當家人是怎麽個貨色,身份中庸是個beta,偏偏在那種狼窩裏蹦跶出來,雷霆手段搞死了所有alpha繼承人成功上位,在打理家族企業方面她沒話說,但在私生活方面卻是所有alpha噩夢般的存在。
作為不受任何信息素幹擾的beta,她喜歡收集alpha,尤其喜歡在alpha易感期将他們用鏈子拴起來,然後看着他們在無力的狀态中掙紮。
沈織捏着精致的陶瓷杯,垂着眸子看着深褐色的茶水,不輕不重地說:“我記得王家不是給你傳過話嗎?怎麽你不過去找她,反而找上我們?”
林父跪在地上支支吾吾說不出來話。
沈織俯身把手裏茶杯放在茶幾上,重新換了個坐姿,聲音帶着淺淺的笑意,“你是真心實意想找我家幫忙,還是另有所圖?”
就是借林父十個膽子也不敢打這個主意,他兩只手貼着冰冷的地面,聲線都帶着小心翼翼,“王家确實說要幫我們,可那個條件,我,我沒有辦法接受。”
“什麽條件呀?”沈織眼底浮起一抹事不關己地冷漠。
林父閉着眼睛心一狠,眼淚又是長一道短一道:“她竟然讓我把女兒送給她,我就那麽一個alpha孩子,從小嬌生慣養,盡心栽培,性格雖然頑劣些,可也還算懂事,我把女兒送過去不就是把她往火坑裏推嗎?”
整個江城誰不知道,被王家看上的alpha最後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死。這也許對他們來說最好的歸宿,因為有的alpha即使活着也會被活活挖掉腺體,然後用鐵鏈子拴起來,像條狗一樣毫無尊嚴。
沈織自然知道這些,她計劃這麽多可不就是為了今天。
alpha從沙發上起身緩步踱在林父身前,她的長相雖然攻擊性強,但臉上的酒窩卻及其容易拉近距離。
沈織停在林父身前,半蹲下身子扶起林父的胳膊,笑着說:“叔叔,你女兒只有一個,可私生女卻不少呀。”
沈織雙手只是松松搭在林父的胳膊上,看似恭敬實則譏諷。林父被迫從地上起來,在看到沈織的笑時,身體忽然比剛才更冷了。
alpha嘴角的笑意揚起,眼神卻是涼涼的,她頰邊帶着笑,兩個若隐若現的酒窩使她看上去格外無害。
随着林父緩緩站起,沈織松開手,在茶幾上扯了條紙巾,一邊慢條斯理地擦手,一邊說:“私生女而已,我覺得林秋就挺不錯的,你覺得呢?”
林父被這麽一點通,整個人眼睛都亮了。他想拉着沈織的手感謝,可剛舉起來,沈織就已經坐在沙發上。林父臉上陪着笑點頭哈腰地說:“我知道了,謝謝沈小姐。”
“不謝。”沈織眉眼彎彎地說。
來沈家的主要任務完成了,林父也便不再多呆,匆匆忙忙告辭之後準備走人。
腳步聲從客廳往門口方向移動。秦淮下意識往樓梯後面退了一步。
她靠在白色牆面上,眼皮合攏,腳步聲越來越遠後,她的眼睛又再次睜開。
黝黑的眼珠裏沒有絲毫憐憫同情的情緒,蔓延上來的神色淺淡,無波無瀾,好像整件事和她沒有關系似的。
剛才有客人在,秦淮突然下樓多少會有些尴尬,現在人走了,她正想下去,腳都踩在樓梯上了,沈聞風風火火的腳步聲又越來越近,秦淮只好又把腳收了回去。
“人家好歹是你的長輩,你說話就不能客氣一點嗎?”沈聞實在想不通,他和周悅都是脾氣相對溫和的人,怎麽生出來的alpha性格如此火爆。
房屋主人正在教育孩子,她更不方便下樓,百無聊賴之下,她拿出手機倚在牆角刷微信解悶。
沈織聲音懶懶散散道:“爸,你搞清楚是他求我,我已經夠客氣了。”
“但人家會說你這個alpha不好相處,萬一到了你談婚論嫁的年紀,omega家有人打聽,人家還擔心你家暴呢。”沈聞苦口婆心道。
“愛怎麽說怎麽說去。”沈織滿不在乎且格外得意,“我有人要。”
聽聽這話,沈聞簡直快要氣死,他坐在沙發上皮笑肉不笑道:“還惦記你那個娃娃親呀?”
秦淮已經好久沒有浏覽過群消息了,為了不打擾家長教育熊孩子,她特意點開設置免打擾的群消息打發時間浏覽。
以至于沈聞那句措不及防的娃娃親在客廳回蕩時,秦淮正看到今天早上導師群發的一條消息。
【今天下午五點,所有人來辦公室開會!】
沈聞教育沈織的話仍舊斷斷續續地輸出,當事人壓根不放在心上,嘴上嗯嗯啊啊的敷衍,沈聞看她那朽木樣子越說越生氣,偏偏越生氣越停不下來。大概過了三分鐘,沈聞聲停了,準備喝口水潤潤嗓子,繼續下一波輸出的時候,樓梯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緊接着,溫柔的女聲傳進了沈織和沈聞耳邊,“淮淮,你在這幹嘛?”
手機屏幕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暗了下去,omega依舊保持弓背姿勢,身旁有人對她說話,她下意識摁了下手機,屏幕瑩白的光線亮起,秦淮驟然回神,又熄滅了屏幕,腦袋只剩下要開會這件事,具體什麽時間她忘記了,應該是馬上要過去吧。
秦淮身姿板正,白色襯衣的扣子系在喉嚨下方位置,擡起下巴時下颌線鋒利而冷淡。即使在陽光下omega眸色仍舊烏黑,任何複雜情緒都無法窺探,她對周悅道歉,“周老師,不好意思,導師臨時通知開會,我得馬上回趟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