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01
講故事的人01
(一)
那年暑假剛剛來臨之際,趙勝遠家安上了空調。當時空調還不算普遍,是他爸爸做生意掙了些錢,才添上這臺新電器的。
住在隔壁的許諾就沒這麽走運了,自她懂事以來,在她眼前晃悠的便只有那兩把咯吱作響的風扇。扇片鏽跡斑斑,在大熱天裏制造出來的風全是夾帶了溫度的。
趙勝遠十分講義氣,說空調好用着呢,讓她過去涼快涼快。
“瞧你嘚瑟的。”許諾笑罵着上他家去看電視。
那天過後,她開始嫌棄家裏的老古董風扇,一到晚上就雷打不動地往趙勝遠家跑。
有一晚過去,趙勝遠家才剛開飯,一家四口圍着一張四方的小紅木桌,剛好坐滿。
趙媽說今晚熬的是椰子雞濃湯,叫她過去喝一碗。許諾忙擺擺手。
趙媽又讓她自己沖茶喝。她很歡迎許諾去他們家玩,因為許諾是個閑不住的小姑娘,總是在無意間幫了她很多小忙,有時會幫他們家的大黃狗洗澡,有時把沙發上的報紙疊得整整齊齊,有時又把茶幾擦得一塵不染。
但趙奶奶不怎麽待見她,她嫌許諾太不務正業,來找勝遠從來不談學習,不是看電視就是下棋,怕遲早要玩物喪志。
當她又嘀咕這些老話時,趙爸弱弱提醒道:“媽,人家小諾中考分數可比勝遠高一大截呢。”
趙奶奶那布滿皺紋的面孔頓時拉下來,“遠兒可不見得比小諾笨吶,他的成績遲早會趕上來的……你們就等着瞧吧,我有的是辦法。”
趙勝遠一口飯還沒嚼仔細,猛地咽下去,嗆得自己咳嗽不止、臉紅脖子粗的。
第二天晚上再去找趙勝遠時,許諾發現他家來了個陌生的大哥哥。他坐在趙勝遠的床上,一頁一頁地翻他以前的作業本,片刻,搖頭嘆息道:“你這家夥,就愛渾水摸魚。”
樣子很年輕,看起來并不像是家教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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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諾在房門口站了一會,壯起膽子打斷他們的談話,叫了聲:“趙勝遠。”
趙勝遠得救似的起身向她跑過來,半推半哄地請她進去見見這位面生的來客。才知這是趙勝遠的堂哥趙鴻儒,專門來幫他補習的。
趙勝遠油嘴滑舌地說:“我三哥學習成績可好了,過完這個暑假,他就要上大一了!”
趙鴻儒并不買賬,第一時間豎起為人師的威嚴來:“勝遠,這是你同學?”
“是啊,她叫許諾,就住我們隔壁的!”
“嗯,許諾,歡迎你來,不過你能出去客廳坐嗎,我們要開始補習了。”他一本正經的語氣更像是發號施令,而非征詢她的意見。
出于惡作劇的心理,許諾說:“我不走,我想看你們補習。”
“那你不許說話。”
或許是缺乏做家教的經驗,這第一次的補習并沒有趙鴻儒預想中的順利,幾次對着勝遠茫然的眼神,他心裏生出幾分羞愧來,明白自己前後講得實在是毫無邏輯可言。
許諾在一旁觀看,當真一句話也不講,等到補習結束,已經九點整。
趙鴻儒背上他的藏青色書包走了。
許諾打個哈欠說:“趙勝遠,你真可憐。”
趙勝遠将食指放到唇邊噓一聲道:“你小聲點,被我奶奶聽到,她又要不高興了。”
“膽小鬼。”
“你才是!”
“那你堂哥明晚還來嗎?”
“這還用說。”
“真沒意思,那我可不來了。”
“別啊,你不來,我找誰下棋去?”趙勝遠一着急,喉嚨叫唾沫給嗆到了,捂着嘴巴使勁兒壓低聲音,生怕吵醒他奶奶。
“嗤,來了你又沒空……不過你堂哥真的會教書嗎,我看他講得不怎麽樣诶。”
隔天晚上,許諾沒去找趙勝遠了,就待在家裏幫媽媽做手工。她們做的這種手工主要是靠人力将表鏈串在一起,有點費力氣,不過操作很簡單,人人一學就會,因此,附近這一帶閑在家裏的婦女和小孩都是靠做這種活兒來掙零碎錢的。
許諾白天哪也不去,跟着媽媽在家裏串表鏈,今晚難得不出門,也留下來幹活,媽媽簡直求之不得,逮着機會對她唠叨一番,讓她以後不要老往趙勝遠家跑,怕傳出去惹出閑話來。
(二)
過了幾天,有一天傍晚時分,趙勝遠端了一盤開心果來敲門,說是家裏客人帶來的,他爸爸派他送點過來。
給他開門的正是許諾,趙勝遠見是她,問她這幾天怎麽不去找他了。
許諾掰開一顆果仁吃起來,随口說:“之前不是說過了嘛,去了你也沒空,就不去了。”
“誰說沒空,我們以後提前學習,八點半就準時下課的。”
“有空我也不去,你堂哥兇得要命,跟老虎沒什麽兩樣。”
趙勝遠笑了,“怎麽會,我三哥昨晚問起你,還說你看起來挺機靈,很樂意你來旁聽呢。”
趙鴻儒确實有這麽說過,不過趙勝遠自行省掉了一部分細節,那是昨晚檢查作業時,勝遠無意間提起許諾說他堂哥課講得不怎麽樣,在那之後,趙鴻儒才提出讓她來旁聽的。
許諾料想趙勝遠這家夥當然是巴望着她去的,有她這個外人在場,趙鴻儒批評他就不能太使勁了,起碼得給他留一點面子。不過她暫時忽略掉趙勝遠的小滑頭,隔天晚上又開始去找他了。
這晚,趙鴻儒講的是歐陽修的《采桑子》,他抑揚頓挫地朗讀一遍,然後讓勝遠解釋這首詞的大意。
勝遠嗫嚅了半天講不出個所以然。
趙鴻儒并不責怪,只鋪好一張白紙,臺燈下,寫下這樣兩行字:“行雲卻在行舟下,空水澄鮮,俯仰留連,疑是湖中別有天。”字體蒼勁有力,并且俊逸工整。
他講了詞的大意,并挑出其中的“空水”和“疑”仔細講解一番,過了一會,八點半到了,課也講得差不多了。
趙鴻儒問許諾:“許諾,你說我今天講得怎麽樣?”
許諾沒有作答,而是學着趙勝遠的叫法,反問他:“三哥,我以後也來聽課,行嗎?”
“當然了!”趙鴻儒頗有成就感地笑起來,一對濃而黑的劍眉微微舒展。
坐在一旁的趙勝遠突然執起許諾那包着創可貼的中指問:“你手怎麽受傷了?”
“沒受傷,只是做手工給磨破皮了。”
她的手一點都不像是十幾歲少女的手,沒有包創可貼的其它手指也都布滿了深淺不一的紋路。
趙勝遠口沒遮攔地說:“很醜诶,你看我的,比你滑嫩多了。”
趙鴻儒适時地出來打圓場:“還滑嫩呢,你一男的,好意思說!”
回家後,許諾心裏餘怒未消。這是她第一次生趙勝遠的氣,也可能是生她自己的氣——這雙粗糙的手,使她作為女孩子的顏面盡失了。
這段小插曲過去後的某一天,趙勝遠鬼鬼祟祟地塞一瓶東西給她,嬉皮笑臉道:“這個給你的,你就別生氣了。”
許諾定睛一看,竟然是一瓶娥羅納英。
趙勝遠擺出一副自吹自擂的架勢:“拿好了啊,這可是我家裏親戚從香港帶來的。”那時候,任何東西,只要說是從香港來的,就身價百倍。
許諾知道他又拿假貨來哄騙她,她15歲生日那年,他送她一個電子手表,也說是親戚帶來的香港貨,後來在學校門口那擺地攤的發現一大堆同款,八塊五一個。她追着揍了他一頓。
不過這一次,她沒有揭穿他,反而有點感動于他難得的好記性。此後每天睡前,她都用這“好東西”搽手。雖是冒牌貨,效果還是頂好的。
因許諾的基礎比趙勝遠好,也比較自覺,趙鴻儒對她的要求相對松一些,課後沒給她留作業,也沒有硬性要求她做筆記。兩個星期下來,許諾新買的三本草稿紙卻都寫完了。
許諾的媽媽聽說趙勝遠家有個堂哥在幫他們補習,高興得很,聽說女兒稿紙用完,難得的沒有念叨着讓她省着點用,而是慷慨地拿了兩塊錢給她買新的。
這種稿紙紙面粗糙,也比較薄,但比那種正式的筆記本便宜很多,一塊錢能買兩本。
晚上帶了一本新的稿紙,興高采烈地去上課。趙鴻儒比平時早來了幾分鐘,端坐在客廳裏等他們。
天氣越來越炎熱,趙勝遠從短袖長褲換成了背心和短褲;趙鴻儒身上的衣服卻從來沒有變過,還跟剛來那會的一樣,不是短袖白襯衫加牛仔褲,就是灰條紋T恤加卡其色布褲。
等趙勝遠和許諾到房間裏坐好,他便将自己帶來的一個黑袋子攤開,裏面是兩本磨砂封面的筆記本,看起來有初中教科書那般厚。
他把筆記本放在他們面前,說:“吶,勝遠一本,小諾一本。”
許諾難掩心中的欣喜,傻笑着輕輕地打開封面,舍不得浪費紙,只在封面的背面認真地寫上自己的名字。
趙勝遠嘲笑她一番,也學她在背面寫上“趙勝遠”三個字。
趙勝遠自從上次嘲笑完她的手之後,似乎對她心懷愧疚,對她的手很關注,“許諾,你的手好多了诶,我就說嘛,那個肯定管用。”
“真好。”許諾端詳着自己的手指笑。
趙鴻儒也笑:“确實好多了。”
閑扯了幾句,開始教英語作文。
“等上了高一你們就會知道,高中作文還得靠背誦,你們老師會給你們一套經典句型,讓你們背熟了考試可以套用……我這裏沒有什麽經典句型給你們,以後每節課我會給你們……”
趙鴻儒話還沒說完,燈光忽的暗下來,整個屋子漆黑一片。
竟是停電了,趙媽媽拿着一根蠟燭和幾把塑料扇子送進來,說是路上有人在修理電線,晚點會來電的。
趙鴻儒繼續剛才的話:“每節課我會給你們看兩篇英文的短篇,你們反複看,看完再作一篇自己的文章。”
“停電了,三哥。”趙勝遠擠眉弄眼地笑。
趙鴻儒斜他一眼,又道:“行,那就不講英語,那你們想做什麽……或者,我給你們講個故事?”
兩個學生都說好。
他将蠟燭放在書桌中央,三個人圍坐在一起。他開始講起一個發生在阿富汗的故事,講到私生女瑪麗雅姆偷偷跑出去找她父親被拒之門外,再次回家時她的母親已經自殺了。
聽到這裏,許諾下意識地瞪大了眼睛,趙鴻儒停下來看她一眼:“故事才剛剛開始呢。”
因為離得近,許諾第一次仔細地打量了趙鴻儒的臉,在燭光的映照下,他的眼睛顯得異常的柔和。
趙鴻儒繼續講下去,講到了瑪麗雅姆被迫嫁給一個老男人,從此背井離鄉,講到她的不斷懷孕不斷流産,以及來自丈夫的冷遇和虐待。一直講到了另外兩個年輕人——萊拉和塔裏克的出現,到他們在戰争中不得已離開彼此,到一個陌生人傳來塔裏克身患重傷的消息。
許諾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濃密的睫毛在她的眼睑處投下纖巧欲飛的陰影。
她等着趙鴻儒的下一句,電來了,燈光無聲地亮起來,像電影院散場時的場景。
“繼續講啊。”許諾催促道。
“不講了,故事還很長呢。”他笑了笑,起身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了,“下次再講。”
“下次是什麽時候?”她跟着他出門,追問道。
“停電的時候。”
後來,直到暑假結束,都沒再停過電,這個故事也真的沒有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