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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到了西域

第37章 到了西域

北風呼嘯, 天寒地凍。

茫茫無際的原野被足有半尺厚的積雪覆蓋,目之所及, 一片慘淡雪白, 天際處聳立着層巒疊嶂的巍峨山脈,峰頂白雪皚皚, 旭日東升,群山壯麗。

當瑤英第三次看到那只碩大的白色鷹隼在頭頂翺翔時,嘆了口氣, 裹緊身上的毛氈。

“海都阿陵來了。”

謝青擡起頭,順着她的視線看到一只雪白大隼。

天高雲淡,鷹隼在雲層中舒展開矯健的身姿,雙翅仿佛鍍了一層淡淡的金光,兇猛而威嚴。

“那是北戎人養的鷹?”

瑤英點點頭, 聲音嘶啞:“五天前我就看到它了, 昨天它再次出現, 今天它一直跟着我們……它在給海都阿陵報信。”

離開葉魯部不久,他們就遭到埋伏在附近的海都阿陵部下的追殺,河隴果然已經被北戎暗暗占領, 通往中原的道路已經被徹底切斷,前方是海都阿陵, 身後是北戎人, 他們不能進,不能退,只能小心翼翼地藏蹤跡。

不知道在荒蕪的雪原中流浪了多久, 那只鷹隼忽然出現了。

瑤英咳嗽了幾聲,示意謝青和其他親兵找個避風處休息。

“我聽西市的商人說過,寒冬時節,從涼州到瓜州這千裏之地路途難行,商隊不會選在這個時節出發,海都阿陵肯定封鎖了河隴所有大道,可能只有我們一直向東行。這只鷹隼只需要巡視幾圈,回去報信,海都阿陵就會察覺我們在哪個方向。”

親兵們對望一眼,一籌莫展。

和地形複雜的中原不同,這裏是一望無際的戈壁,他們找不到藏身之所。山上倒是可能有洞穴可供躲藏,但是天氣寒冷,他們已經吃光了食物,而且他們并不熟悉地形,身後又一直有北戎追兵,偶爾遇見的部族一看就知道他們是漢人,不會提供幫助。

他們必須盡快沖破封鎖,回到中原,否則不論藏在哪裏,遲早會被海都阿陵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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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手搭在額前盯着鷹隼看了看,道:“也許它只是一只普通的鷹。”

瑤英搖頭:“這只鷹跟了我們好幾天,每次都是天亮出現,傍晚時消失,從來不去狩獵,一直跟着我們。”

“公主,我試試看能不能把它打下來!”

親兵裏射術最精湛的呂恒大聲喊了一句,彎弓搭箭,連射出幾箭。

高空中的鷹隼傲慢地發出幾聲清唳,突然一個俯沖,巨大的雙翅罩下一片陰氣森森的黑影,透着一種睥睨萬物的傲慢。

呂恒大罵了幾聲,掏出幾支剩下的包有火藥的箭筒:“這些東西能把葉魯部人吓得下跪,能不能把這只鷹吓跑?”

瑤英朝親兵搖搖手。

葉魯部人沒什麽見識,沒見過煙火,她又故意在老可汗的葬禮上以胡語詛咒大王子,深信火神的葉魯部人才會吓得魂飛魄散。

鷹不會被吓跑。

海都阿陵十一歲那年爬上山巅,殺死一只威猛的母鷹,從鷹巢中找到一只雛鳥,親手養大,将其馴服。

那只鷹後來追随他從東到西,從北到南,北戎人稱呼它為阿布,視它為萬鷹之神。

海都阿陵曾驕傲地宣稱,阿布是世上飛得最快、飛得最高的鳥,除了他這個主人,沒有能殺死阿布。

很多人試圖殺死神鷹,都失敗了。

這只神鷹最後死在它的主人海都阿陵手裏,只因為它輸了一場比試,不再是世上飛得最快的鷹。

瑤英喝光水囊裏僅剩的水,望着東邊的方向:“鷹發現了我們,海都阿陵只需要派人往不同的方向探查,很快就能追上來。”

一次又一次看到那只白隼的時候,她可以确定,海都阿陵回來了。

這說明他沒能如願發動全面偷襲,沒有成功挑起大魏和西蜀、南楚的戰争,不然他不會回來得這麽快。

瑤英心中沉甸甸的。

這也說明,失敗的海都阿陵會帶着滔天怒火和他此次東征的全部親随主力前來追捕她。

謝青找了塊幹燥的地方,鋪上氈毯:“公主,先休息一會吧。”

瑤英嗯一聲,盤腿坐下,靠在謝青肩上,合眼睡去。

連日奔逃,她已經習慣随時随地在冰天雪地裏閉目小睡。

他們只休息了一刻鐘,在寒風中哆嗦着打了個盹,爬上馬背,繼續往東。

即使知道海都阿陵馬上就會追過來,還是要逃。

離得近一些,希望就大一些。

說不定他們能逃脫呢?

這天,白隼依舊跟了他們一整天,傍晚時再度消失。

為了甩開白隼,他們連夜趕路,夜裏雪路崎岖難行,接連幾匹馬力竭倒地,還有幾匹忽然受驚,将親兵狠狠地摔下馬背。

親兵道:“我們不熟悉地形,不能再冒險走夜路!”

謝青無奈,讓衆人停下修整。

親兵們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随手抓起一把雪往嘴裏塞,怕被瑤英看見,一個個轉過身去背對着她。

瑤英摸了摸腰間的獸皮袋,這些天謝青也沒有吃東西,所有能夠果腹的幹糧都給了她。

人在挨餓受凍,馬也是,連日跋涉,這幾天已經死了好幾匹馬,親兵們不得不共乘一騎。

她的愛駒烏孫馬也快支撐不住了。

那是李仲虔送她的馬。

瑤英解開獸皮袋,遞給謝青:“拿去給他們分了吧。”

謝青不肯接。

瑤英語氣重了幾分,道:“他們連日辛苦,總得吃點東西保持體力,我留了些餌餅。阿青,你們要是出了事,我一個人也走不了多遠。”

謝青接了獸皮袋,拿去分給其他親兵。

親兵們推說不要,他們扛得住。

謝青面無表情地道:“吃了吧,你們不吃,公主也不會吃。”

親兵們只得接了。

謝青空着手回到瑤英身邊。

瑤英靠在他肩上,遞了一塊又幹又硬的餌餅給他:“阿青,我給你留的。”

謝青沒有說話,接了餌餅,塞進嘴裏,沉默地咀嚼。

瑤英望着頭頂漆黑的夜空,輕聲問:“阿青,你說謝亮他們還活着嗎?”

謝亮是第一批被派出去送信的親兵之一。

謝青沉聲道:“從這些天北戎人的追兵來看,他們兇多吉少。”

瑤英嘴角一翹:“你真不會安慰人。”

謝亮他們很可能已經命喪北戎人之手,他們為了保護她來到千裏之外的葉魯部,為了執行她的命令冒險穿過層層封鎖,他們生前只是她的親兵,死後,中原的百姓也不會知道他們的事跡。

瑤英凍得瑟瑟發抖,蜷縮成一團。

謝青低頭為她攏緊氈毯,漆黑的眼眸看着她:“公主,就算謝亮他們死了,也是為忠義而死,他們死而無憾。”

瑤英回想謝亮剛來到自己身邊的時候,那是個老實巴交的青年,一擡頭看她就滿臉通紅,手腳不知道該往那裏放。

在葉魯部布置下出逃計劃時,謝亮問都沒問一句就接受指令。

瑤英問他怕不怕死。

他撓了撓腦袋:“怕。”

那為什麽還要聽從我的命令?

謝亮繼續撓腦袋:“因為您是七公主啊!小的當年被秦王挑中時,對着天地祖宗立過誓的!”

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家國大義,只知道他得保護公主,聽從公主的號令,公主要他去做一件正确的事,那他就該努力去完成指令。

不管這道指令有多麽危險。

他的忠誠如此樸素,又是如此厚重。

瑤英很冷,很餓,渾身僵冷酸痛,全身骨頭像是被碾過一遍再随意拼湊起來的,骨頭裏泛着疼。

她想活着,想回到中原,想帶着這些和她同甘共苦的親兵一起回去。

瑤英緊緊攥住手指,在強烈的求生意念中沉沉睡去。

等她醒來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今天可能依舊是個大晴天,紅日還未探出腦袋,狂風已經卷走所有浮雲,蒼穹湛藍。

有人壓着聲音驚喜地叫了一聲:“那只鷹沒追過來!”

衆人歡欣鼓舞,謝青抱起瑤英,送她上了馬背。

瑤英心中微微松口氣,跑出不遠後,回頭看一眼身後的親兵,發現呂恒不見了。

她勒馬停下,清點了一下人數。

不止呂恒不見了,一共少了四個人。

瑤英看向謝青。

謝青扯了扯缰繩,放慢速度,“公主,這是唯一的辦法。”

瑤英沉默半晌,閉了閉眼睛。

為了擺脫追兵和那只鷹的追蹤,分兵引走注意确實是最好的辦法。鷹能很快發現他們的蹤跡,但是鷹不能辨別他們的身份。

呂恒未必能真的引開白隼,可是他能為她争取到一點時間。

只為了這一點點時間,他們義無反顧。

瑤英閉着眼睛,将即将奪眶而出的淚水忍回去,揮鞭催馬繼續疾馳。

她不能讓呂恒他們白白犧牲。

他們繼續向東奔馳。

忽然,烏孫馬發出一聲高亢的馬嘶,前蹄軟倒,轟然砸向雪地。

“公主!”

謝青和親兵們大驚失色,勒馬停下,飛身撲上前。

瑤英摔在地上,滾了好幾個幾圈,好在烏孫馬最後倒下前還努力支撐了一會兒,地上的積雪又很厚,她身上沒有摔傷,只擦破了些皮。

謝青扶她站起身,她頭暈目眩,晃了好幾下才站穩。

烏孫馬仍在劇烈掙紮,不斷發出絕望的悲鳴。

親兵擋在瑤英跟前:“這馬受驚了!”

瑤英眼圈通紅,推開親兵,哽咽道:“不,它是太累了。”

她跪在烏孫馬面前,顫抖着伸出手。

這是阿兄送她的馬,是陪伴她好幾年的愛駒,溫馴而堅韌,很通人性,最喜歡吃清甜的蘋婆果,從來沒有對她發過脾氣。

烏孫馬看到自己的主人,漸漸安靜下來,烏溜溜的濕潤的眼睛望着她,喘着粗氣,像平時找她讨吃時撒嬌一樣,努力昂起腦袋,蹭了蹭她的掌心。

瑤英顫抖着手翻找獸皮袋,烏孫馬愛吃甜果子,它愛吃甜果子!

獸皮袋裏空空如也。

烏孫馬一動不動地望着瑤英,沒等到愛吃的果子,它的眼神依舊溫順,最後一次對她搖了搖尾巴,沒了氣息。

瑤英忍了很多天的眼淚掉了下來。

對不起,我不是一個好主人,沒能讓你吃到最喜歡的果子。

謝青沉默着抱起瑤英,和她共乘一騎。

下午,他們又失去了兩匹馬。

馬肉可以果腹,但是親兵們都沒有宰殺自己的愛駒,當最後一匹馬倒下時,他們只能徒步穿過荒原。

瑤英饑腸辘辘,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謝青把長刀交給其他人,背着她前行。

幾天後,他們終于看到天際處那橫亘在大河畔的熟悉山脈。

親兵們沖上山坡,“只要看到那幾座像饅頭的山,說明快到涼州了!只要一天我們就能翻過那座山!我們逃出來了!”

瑤英伏在謝青背上,怔怔地擡起頭。

她可以回家了?

可以和阿兄團聚了?

她渾身顫抖,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雲層裏忽地傳出幾聲尖利的嘯叫,一只雪白的巨大白隼從雲端俯沖而下。

瑤英臉色煞白。

随着白隼的雙翅劃過半空,他們腳下的大地突然震顫起來,身後傳來馬蹄踏響。

瑤英回頭。

茫茫原野之上卷起滾滾塵土,天際處,一輪紅日緩緩墜落,天空血一樣的猩紅,數百騎身着玄色戰甲的壯健騎士策馬奔馳,恍如一股黑色洪流,帶着吞噬一切的威武氣勢,朝瑤英一行人撲了過來。

親兵們目瞪口呆。

數百人的隊伍風馳電掣,很快馳到他們近前。

隊伍最前方的男人臂膀粗厚、高大壯碩,頭戴寬大氈帽,一身黑色織金錦袍,手持一張巨大長弓,淡金色的眸子在暮色中閃爍着近乎野獸般的寒芒。

他停在距瑤英不遠的地方,唇角斜挑。

“七公主,沒想到你能熬這麽多天。”

瑤英閉了閉眼睛,輕輕戰栗起來。

她想起北戎人的傳說,他們馴養老鷹的方式就是熬鷹。

海都阿陵就是熬鷹的高手。

他早就找到她了,一直跟在她附近,看着她忍饑挨餓,看着她飽受折磨,然後在她以為自己能夠回到家鄉的這一刻出現,無情地扼殺她東歸的希望。

前一刻看到希望,下一瞬就陷入最黑暗的絕望,她怎麽能不崩潰?

海都阿陵在馴服她。

她無處可逃。

謝青放下瑤英,接過自己的佩刀,拔刀出鞘,站到了瑤英身前。

其他親兵也默默地抽出佩刀。

海都阿陵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沒有動作,似乎完全沒把謝青幾人放在眼裏。

謝青立在瑤英跟前,手中握着自己的刀,面色平靜。

仿佛他面對的不是一支戰無不勝的軍隊。

他們只有區區幾個人,他們精疲力盡,餓得頭暈眼花。

對方兵馬雄壯,精力充沛。

他們這是以卵擊石,必死無疑。

但是那又如何呢?

謝青一字一字地念出當初的誓言:“我願追随七娘,護她周全,天涯海角,萬死不辭。”

不是李家七公主,不是荊南小七娘。

只是他的小七娘。

他回頭看瑤英。

“七娘,你認出我了嗎?”

瑤英眼中含淚,淡淡一笑:“阿青,我早就認出來了。”

謝青點點頭,仍舊面無表情:“士為知己者死,我謝青娘雖是女子之身,亦能秉承先人之志,為護衛七娘而死,謝青娘死而無憾。”

亦無悔。

她面對着氣勢洶洶的北戎軍隊,舉起長刀。

其他親兵呆了一呆,繼而紛紛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對望一眼,哈哈大笑:“古有花木蘭,今有謝青娘,能和你并肩作戰,我們死後也能和地底下的兄弟們吹噓吹噓。”

“真可惜,以前沒趁機占點你的便宜……”

“你敢跟她動手動腳嗎?她那個體格,一巴掌就能拍死你!”

他們虛弱地喘着氣,強撐着一口氣,擋在李瑤英身前,絕不後退。

暮色中,他們高大的背影堅定偉岸,就像瑤英身後連綿的群山。

這些普通的人,只因為一個承諾,守護她到如今。

他們把她視作效忠的對象,為她舍生忘死。

她也想回報他們的忠誠。

瑤英站在謝青他們身後,笑着擦了擦眼角。

海都阿陵眯了眯眼睛,擡起那張巨大的長弓,展臂,長弓蓄滿力道。

瑤英知道,這場戰鬥一開始就結束了。

他們連掙紮一下的機會都沒有。

她擦幹眼淚,蒼白的手搭在謝青的肩膀上。

謝青回頭。

“阿青,我們要活着,好好地活着。”

她望着遠處騎在馬背上的海都阿陵,目光堅定。

“只要能活下去,我們一定有回到中原的那一天。”

謝青意識到瑤英要做什麽,一把攥住她的手,吼出了聲:“不!”

瑤英看向其他人:“攔住她。”

親兵們面面相觑。

瑤英掙開謝青的手,拂了拂鬓邊發絲:“我是你們的公主,現在我命令你們攔住謝青,你們要抗命嗎?”

親兵們臉上神情震動,掙紮了一會兒,眼中迸出淚光,抱拳應喏。

謝青睚眦目裂,大吼着往前撲:“不!七娘,你回來!”

親兵們擋在她面前,死死地架住她。

謝青拔刀狂砍,親兵們無奈,奪走她手裏的刀,将她撲倒在地,壓住她的胳膊和雙腿,不讓她動彈。

瑤英朝謝青微微一笑,語氣柔和:“阿青,我沒事。”

現在的海都阿陵還年輕,不是日後那個征服無數國度的帝王,他有他的弱點,有讓他畏懼的敵人。

她總能找到逃脫的機會。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瑤英從護衛們身後緩緩地走出來,站在所有人身前,面朝海都阿陵。

“我跟你走。”

寒風吹拂她淩亂的衫裙和長發,即使連日奔波煎熬,神情憔悴,她依舊高貴而美麗,似山巅淩雪盛放的花。

海都阿陵挑挑眉,擡起手臂,白隼降落在他胳膊上,叼了叼他的手指頭。

他嘴角勾起。

馴服這個漢人公主的過程如此暢快,更甚當初熬鷹的征服感。

……

瑤英成了海都阿陵的戰利品。

似乎很滿意她的順從,他答應留下謝青幾人的性命。

被送上馬車之前,瑤英回頭看一眼矗立在暮色下的群山,層岩疊起,山河壯麗。

她會回來的,她會翻過那巍峨的群山,回到故鄉。

……

雖然剛剛偷襲魏朝、和魏朝結了仇,海都阿陵仍然完全不懼魏朝,在距涼州只有一日裏程的地方抓到瑤英後,他才不慌不忙地帶着人馬返回。

瑤英被關在安了鐵架的馬車裏,由海都阿陵的親兵親自看守。

她終于吃到新鮮的食物。

下午,北戎兵将一個胡婢送到瑤英身邊。

瑤英詫異地看着對方:“你怎麽在這裏?”

塔麗擦了擦眼角:“奴記得公主的吩咐,您離開後,奴也趁亂逃走了,不久葉魯部就被北戎吞并,大王子、族老全都死了……奴剛剛找到安身的地方,部落裏的男人就被北戎人殺光,我們這些女人成了他們的奴隸。”

河隴已經被北戎占領,所有部落都被迫臣服,男人被殺,女人成為奴隸。

塔麗壓低聲音說:“公主,奴聽他們說,北戎可汗在西域攻打王庭,吃了敗仗,召阿陵王子回去,阿陵王子這是要帶我們回西域。”

瑤英輕輕嘆了口氣。

不久前,她和塔麗說起流沙河,說起塔麗的故國,那時候她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去那個遙遠的域外之地。

原來荒涼的葉魯部并不算遠離故土,幾千裏外的西域,才是真正的遙遠。

當晚,瑤英被帶到海都阿陵的帳篷裏。

“七公主怎麽會看出我的身份?”

這個在狼群中長大的男人身體壯實,站在長案邊,猶如一座雄壯的山,手裏拿了一把刀,正在慢條斯理地剖開一只還未死透的野鹿。

血腥味撲鼻而來。

瑤英站在長案前,淡淡地道:“我聽兄長提起過北戎王子。”

“喔?”海都阿陵頭也不擡,長刀利落地剝下野鹿的皮,“我确實和李仲虔交過手,他很英勇。”

他話鋒一轉,“不過李仲虔深受重傷,一直昏迷不醒,鎮守涼州的人是你們的太子,據我所知,你和太子之間有仇,如果不是東宮設計,你不會落到今天的境地。”

海都阿陵擡起頭,淺黃色眸子在燭火中猶如一對晶瑩的琉璃。

“你的父親拿你交換葉魯哈珠的忠誠,太子讓你代替他心愛的女人出嫁,大臣在你兄長受傷的時候見死不救,你為什麽還要給他們通風報信?”

瑤英仍是淡淡地道:“因為我是大魏人。”

海都阿陵揚眉:“我能為七公主複仇,等我殺了太子,可以扶持李仲虔登基。”

瑤英冷笑:“不勞王子操心。”

代嫁之後的種種是她和李德、李玄貞之間的恩怨情仇,等她脫身以後,自會和李德父子理清糾葛。

她絕不會和海都阿陵這種狼子野心之徒合作。

海都阿陵背信棄義,冷血殘暴,小的時候殺死喂養他長大的母狼,只為了用狼皮獲取被部落收留的資格。瓦罕可汗待他視如己出,讓弟弟收養他,給了他貴族的出身,他卻嫌義父懦弱無用。現在他仍然和瓦罕親如父子,但将來他會手刃瓦罕,屠殺瓦罕的兒子孫子,殺死所有瓦罕的繼承人,然後成為北戎新的首領。

這樣一個心狠手辣之人,怎麽可能真心實意幫她複仇?

她若答應了,不止大魏江山,整個中原最後都将落到海都阿陵手中,她和阿兄也會被海都阿陵無情殺死。

海都阿陵大笑:“七公主不信我的誠意嗎?”

瑤英直視着海都阿陵:“如果王子說的幫我複仇是踏着數萬萬無辜百姓的屍骨來達成的,我們之間無話可談。”

海都阿陵緩緩剖開野鹿的肚子,“葉魯哈珠只瞧了你一眼,就魂牽夢繞要娶你……七公主,你打亂了我的計劃,原本該出嫁的人是福康公主。”

福康公主出嫁,一來,他可以借機殺了太子,攪亂大魏,二來,借助朱氏女的身份擾亂人心,再加上南楚、蜀地那邊埋下的暗樁,中原必定生亂,到時候北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滅了魏朝。

可惜啊,海都阿陵千算萬算,萬萬沒算到葉魯哈珠起了色心,看上了一個嬌滴滴的漢人公主,為了迎娶公主,竟然拿出涼州作為籌碼。

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那晚在宮宴上看到盛裝華服的七公主,才明白葉魯哈珠為什麽會動心。

這樣的絕色,應當屬于他。

正是她無與倫比的美貌讓他才會失了警惕,輕視了這個女子。

海都阿陵啧啧了幾聲:“我只送出幾封信,承諾福康公主幫她複國,她就願意下嫁葉魯部,還有她的姑母……那位和親突厥的義慶長公主,我答應為她複國,她就幫我出謀劃策,送出忠仆去中原聯絡忠于朱氏的舊臣,說動西蜀、南楚攻打你們大魏……”

瑤英慢慢睜大了眼睛。

海都阿陵一笑:“七公主,福康公主是公主,義慶長公主是公主,你也是公主,你怎麽和她們不一樣?”

瑤英一語不發,袖中的雙手輕輕發顫。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海都阿陵本不該這麽早就帶兵攻打中原,朱綠芸當初也不該莫名其妙和胡人勾連,她一直不明白為什麽很多事情發生了變化,原來改變的開端在義慶長公主身上!

難怪海都阿陵對中原各國了解得如此透徹,難怪他人在北方,卻能時刻獲知南楚的動向,難怪義慶長公主會派忠仆回中原求救,難怪南楚居然會和海都阿陵攪和在一起,這一切都是海都阿陵的陰謀!

義慶長公主和他聯合,派細作回中原,一邊刺探軍情,一邊為她尋找幫手,一邊攪亂各國朝堂,那個出現在朱綠芸身邊、慫恿她下嫁葉魯部的忠仆,只是其中之一!

那個多年前和親突厥的公主想要為朱氏複國,居然和海都阿陵結成同盟,險些讓北戎人長驅直入。

瑤英身子晃了晃,幾乎有些站不穩。

她不知道背後還有一個義慶長公主,只在信中提醒李玄貞、杜思南他們提防南楚,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揪出義慶長公主的細作。

海都阿陵輕笑:“七公主,你看,要不是你們漢人公主的幫助,我怎麽可能順利劫掠中原,得到公主這樣的絕色?”

瑤英平複思緒,擡眸,“漢人是人,你們北戎人也是人,人有好有壞,我不是義慶長公主,不會和王子合作。”

她頓了一下,挺直脊背。

“并不是每個人都會被王子利誘威逼,我這樣的人還有很多。”

“這一次王子攻打大魏,本該同時發兵、和大魏之間隔着血海深仇的南楚卻按兵不同,因為他們知道王子的野心不僅僅只是一個關中,唇亡齒寒,同氣連枝,南楚、西蜀的仁人志士雖然一時被王子蒙騙,但等他們獲知真相,絕不會和王子這樣的人媾和!”

“中原已經一統,大魏很快會平定戰亂,南楚、西蜀都将臣服于大魏,山河一統,君臣齊心,北戎固然強盛,大魏也不是沒有強将!”

海都阿陵細長的眼睛微微眯起,唇角一勾,“公主的胸襟,本王很佩服。”

瑤英冷冷地道:“王子的胸襟,我也很佩服。”

海都阿陵愣了一下:“公主佩服本王?”

瑤英嘴角輕翹:“王子不是瓦罕可汗親生,為了報答可汗的養育之恩,身先士卒,浴血奮戰,這一次王子為可汗奪得多少土地?”

海都阿陵臉色微微僵硬。

瑤英察覺到他的怒氣,心裏暗暗道:果然,海都阿陵很忌諱他的身份,他終究不是瓦罕的親子。

海都阿陵似乎無言以對,停下手裏的動作,示意瑤英可以離開了。

瑤英轉身,拂袖而去。

海都阿陵面色陰沉,叫來謀士,随手抓起一塊布巾擦拭刀上的鹿血,“七公主剛才說的話,你聽見了?”

謀士點頭。

“她一個嬌弱女子都有這樣的胸襟,中原人果然個個都如此嗎?現在果真不是攻打中原的好時機?”

謀士斟酌了一下,盡量用海都阿陵聽得懂的句子道:“魏國雖然建立不久,但是深得民心,正所謂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南楚偏安一隅,外面看着風光,內裏早就朽透了,不是魏國的對手,放眼中原,沒有其他勢力能阻攔魏國統一南北。”

海都阿陵皺眉思索。

他不是瓦罕的親兒子,辛辛苦苦掙來的這一切戰功,能換來什麽?

假如他繼續留下攻打中原,就算奪得關中,瓦罕也不會把關中分封給他,瓦罕心裏只有親兒子。

他必須先在北戎內部站穩腳跟。

中原遲早是他的,不必急于一時。

太子似乎并不像傳說中的那樣不在乎七公主,二皇子和七公主相依為命,他留着七公主,日後自有用處。

海都阿陵下定決心,吩咐謀士:“從明天開始,命各部丢掉辎重,盡快和我叔父彙合。你留下治理河隴,別讓其他王子派來的人搶了我的戰果!”

謀士應喏。

……

第二天,行進中的隊伍速度陡然加快。

為了趕路,隊伍直接棄了大車,瑤英被幾個身強體壯、騎術精湛的胡女帶上馬背,跟随着隊伍向西方疾馳。

他們穿過甘州,肅州,瓜州,沙州,穿過祁連山腳下的茫茫原野,來到八百裏流沙前。

莫賀延碛,據書中記載,長八百裏,古曰沙河,目無飛鳥,下無走獸,複無水草。夜則妖魑舉火,燦若繁星;晝則劣風擁沙,散如時雨。

瑤英每天由胡女照料着,穿過沙漠的路上沒吃什麽苦頭,只怕謝青他們受苦。

他們和其他俘虜關在一起,跟在隊伍最後面行進。

每當隊伍停下休息,瑤英就找機會和俘虜們說話,想請他們幫忙帶話給謝青,奈何幾個胡女看管得太嚴,那些俘虜又不會說漢話,她試了好幾次都是徒勞無功。

穿過八百裏沙河,再往北,就是伊州了。

前朝生亂,伊州為雜胡占據,曾依附于西突厥、吐蕃等不同勢力,如今伊州在北戎治下,北戎牙帳眼下就設在伊州。

離伊州越近,路上不斷有北戎哨探送來瓦罕可汗的信,海都阿陵忙于應付瓦罕可汗,每天不見蹤影。

塔麗告訴瑤英,瓦罕可汗這半年來一直圍攻王庭,不久前再一次敗于佛子之手,怒急攻心,突然病倒,不得不退守至土城,所以海都阿陵才會急着趕回伊州。

瑤英悄悄松了口氣。

……

西域地域廣闊,氣候惡劣,一個個或大或小的綠洲散落其間,每個綠洲供養的人口有限。

這樣的地理環境使得西域不容易産生一個強盛的、擁有強大軍力的王朝,他們根本無力豢養大批兵馬,所以當北戎來襲時,各個部落如散沙一般,無力抗衡。

當年北戎征服西域,勢如破竹,北戎可汗認為可以在短短幾個月內踏平整個西域。

北戎所向披靡,騎兵所到之處,大小城邦、部族盡皆臣服。

瓦罕可汗志得意滿,決定趁勢一舉攻下那座傳說中的聖城,讓那個佛子成為他的階下囚。

所有人都認為瓦罕可汗将會順利攻克聖城,俘虜佛子。

然而那一戰,擁有強大騎兵的瓦罕可汗竟然輸了。

三萬人對佛子的兩千人,不僅大敗而歸,還丢盔棄甲,不可一世的瓦罕可汗跌下馬背,差點被自己的坐騎踩死。

那一場以少勝多的戰役讓十三歲的佛子昙摩羅伽名震西域,威望空前。

同時在瓦罕可汗心裏留下深深的烙印。

這位驕傲的可汗急于走出失敗的陰影、重振士氣,可是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自從那一場敗仗以後,北戎軍隊只要和王庭軍隊、尤其是效忠于佛子的中軍對敵,總會出些差錯。

當再一次敗于昙摩羅伽的中軍後,瓦罕可汗開始懷疑昙摩羅伽是不是真的會神通法術。

這成了瓦罕可汗的一塊心病,從此以後,他總是下意識回避和王庭對敵。

西域北道因此太平了十年。

而那兩場戰役,海都阿陵都緊緊跟随在瓦罕可汗身邊。

瓦罕可汗的心病,也是海都阿陵的心病。

兩代可汗都敗于昙摩羅伽之手,都對聖城泛起嘀咕,都不敢輕易對聖城發動攻擊。

昙摩羅伽活着的時候,不論是瓦罕可汗還是海都阿陵都沒能攻破聖城。

直到昙摩羅伽病逝,海都阿陵大笑數聲,對部下道:“沒了佛子,聖城還是聖城嗎?”

當即清點人馬,帶兵圍剿聖城。

不久,王庭覆滅。

……

瑤英回想北戎和王庭之間的争鬥,可以确定,瓦罕可汗和海都阿陵都怕昙摩羅伽。

這一次瓦罕可汗鼓起勇氣,派依附于他的部落襲擾王庭,他只在外圍圍剿,不僅沒能如願攻下聖城,還直接氣病了,消息傳出,北戎騎兵只會愈加相信那個傳言:誰敢攻打聖城,誰就會遭天譴。

海都阿陵和他的叔叔一樣忌諱昙摩羅伽,北戎大敗,他忙于料理軍務,暫時想不起她,她正好可以尋找機會逃跑。

然而不等瑤英找到時機,這一日,幾個胡女忽然把她押送到海都阿陵的帳篷前。

帳篷前的空地上豎了根長杆,一個傷痕累累的人被綁在長杆前,鮮血順着袍角淌下來,沙地上一灘污血。

瑤英的視線落到那人臉上,渾身直顫。

海都阿陵挑起簾子,走了出來,手裏提了把刀,他右邊臉頰上有道傷口,血還沒止住,半邊臉上都是血。

他面色陰沉,大踏步走向謝青。

瑤英飛快撲上前,幾個胡女一擁而上,将她牢牢抱住,不讓她上前。

海都阿陵回頭看一眼瑤英,抹了抹傷口,嘶了一聲,舉起長刀:“七公主,不是我不遵守承諾,你的人竟敢刺殺我,就別怪我狠心了。”

眼看他要一刀斬下謝青的頭顱,瑤英腦中電光石火,飛快轉過一個念頭。

“我認識昙摩羅伽!”

長刀剛剛挨到謝青的脖子,突然硬生生停了下來。

瑤英心中一喜:海都阿陵果然怕昙摩羅伽!

海都阿陵淺黃色的眼眸掠過異色,轉過頭,凝眸審視瑤英。

昙摩羅伽的名聲西域無人不知,但是他們通常尊稱他為佛子或者師尊、法師,尋常人只知道昙摩羅伽姓昙摩,不知道羅伽這個名字,他也是機緣巧合之下才知道昙摩羅迦的全名。

七公主一個漢女,怎麽也知道昙摩羅伽的全名?

瑤英定定神,迎着海都阿陵懷疑的視線,平靜地道:“王子有沒有想過,王庭的商隊怎麽會出現在涼州附近?”

海都阿陵眉頭輕皺。

當他得知大王子劫殺昙摩羅伽的商隊,确實曾想過這個問題:昙摩羅伽的人為什麽會跨越流沙河,出現在涼州一帶?

佛子高貴聖潔,除了幾次領兵作戰,從不踏出佛寺一步,他想了很久也沒想不出原因,心裏一直惦記着這事。

現在瑤英一提起,海都阿陵立刻想起此事。

海都阿陵故作輕挑地道:“難不成是為了你?”

瑤英點點頭:“不錯,是為了我。我剛剛下嫁葉魯部,昙摩羅伽的商隊就出現在附近,難道這是巧合?”

海都阿陵眉頭皺得愈緊。

瑤英強撐着沒有發抖,繼續睜眼說瞎話:“我不僅認識昙摩羅伽,還和他交情匪淺,當初我之所以願意和李玄貞做交易,就是因為知道昙摩羅伽會派人來救我。你放了我的親兵,将我送去昙摩羅伽身邊,我可以說服他和你達成同盟。”

海都阿陵一笑:“我為什麽要和佛子達成同盟?”

瑤英冷靜地道:“瓦罕可汗很快就會和昙摩羅伽立下井水不犯河水的盟約,等可汗回到牙帳,王子這個沒有瓦罕可汗血脈的人,怎麽和其他王子相争?你就甘心臣服于其他王子之下?”

海都阿陵收起笑容,渾身外露的氣勢慢慢收斂,看去好像斂起了怒意,眸子裏卻閃爍着陰沉的殺意。

陰森冷郁。

這一刻的他才是最危險的。

瑤英冷汗淋漓,餘光掃一眼謝青,繼續道:“你放了我,我勸說昙摩羅伽和你結盟,若瓦罕可汗身死,你肯定會被其他王子誅殺,為什麽不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海都阿陵一語不發,手中的長刀換了個方向,對着瑤英斬下。

這個女人猜到了他的心思,不能留!

胡女們吓得驚叫,立刻抱頭躲開。

冰冷的寒光罩了下來,瑤英渾身發軟,手指深深掐進掌心裏,強迫自己直面海都阿陵:“你就不怕昙摩羅伽為我複仇?”

海都阿陵手上的動作一停。

就在這時,馬蹄噠噠響,幾個北戎士兵翻身下了馬背,匆匆跑到帳篷前:“大王,可汗要和佛子訂立盟約!”

海都阿陵一怔。

士兵跑到近前,取出信,抱拳道:“可汗已經出發去沙城了,請大王一同前去。”

海都阿陵收起長刀,接過信,發現上面所寫和瑤英剛才說的一樣。

瓦罕可汗重病,族中巫醫說他很可能遭到了佛子的詛咒,軍中人心惶惶,瓦罕可汗無奈,決定先和昙摩羅伽講和,北戎和王庭井水不犯河水。

當然這只是權宜之計,北戎想征服西域,必須攻下聖城。

不過魏國公主怎麽會未蔔先知,知道兩國要訂立盟約?

海都阿陵心中震驚,臉上卻不露出,收起信,冷冷地瞥一眼瑤英:“帶她下去。”

不管這個公主有什麽古怪,他留着她肯定大有用處。

如果她真的和昙摩羅伽認識,更好不過。

海都阿陵拿着信匆匆離開。

不等胡女靠近,瑤英終于支持不住,軟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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