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卡萊曼(十)
卡萊曼(十)
死裏逃生之後,阿列克塞在森林裏迷失了方向。
他繞一圈,重新看到躺在樹根底下的海盜。再繞一圈,還是那棵樹,還是那張毫無生氣的臉。
阿列克塞知道在森林裏迷路最好呆在原地,這樣方便別人找到他。前提是有人會找他。阿列克塞對這一點不抱希望。也許艾莉會來找他,如果艾莉在莫夫斯卡斯附近的話。但艾莉現在遠在甘爾特城。阿列克塞和勞德之間有一定的友誼,他們相處得很愉快,勞德是個很稱職的朋友,如果朋友的職責是為你帶來快樂的話。但勞德不會幹這種事,去尋找失蹤的朋友什麽的。這就是倫西尼的海盜。他們會在确認同夥死亡的時候不帶感情地大笑,然後意志堅定地尋仇,但他們絕不會去尋找失蹤的同伴,這對他們來說只是浪費時間。
在森林裏呆了兩天,阿列克塞最不希望發生的事發生了。他知道快到日子了,但他希望這次發|情期能夠為這種狀況延遲一些。
很遺憾,發|情期如期到來。
阿列克塞把疼痛發燙的腦袋頂在泥地上,祈禱發|情期快點過去。
在森林裏睡覺跟在康特克城堡裏幾乎沒有區別,一點動靜就能驚醒阿列克塞,但他很快又回沉沉睡過去。被驚醒,睡着;再被驚醒,再睡着。阿列克塞并不會因此睡眠不足或者神經衰弱。
頭疼的時候,時間漫長得仿佛永無止境。但阿列克塞知道,一定會過去。每次都是這樣,等發|情期一過去,他就一點也記不得當時的痛感了。阿列克塞身上的所有傷痛都是這樣,發生的時候很難捱,但他知道自己一定會捱過去。只要人還活着,時間它自己會走。
阿列克塞疼吐了幾次,沒能吐出什麽東西。
他摸索着抓住自己的小陶罐項鏈……令人心痛的回憶還有一個用途,能讓人在回想的時候不由自主地集中注意力。他必須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否則疼痛太過難捱。
自從在白塔的單間“醒”來,阿列克塞就沒再去回想過從前的事。這是他第一次有意識地去回想。但他很快發現,有些事他以為自己能忘記,比如那個沒能裝進小陶罐裏的靈魂,但他忘不掉。而有些事他以為自己還記得,比如在梅佑、凱薩斯、加威度過的那些時光,但他幾乎回想不起什麽了。
湧進腦海裏的反而是康特克城堡。陰暗的正廳,老舊的石牆,附着在外牆上的爬山虎,還有那只來去自如的貓……
阿列克塞開始瘋狂想念康特克城堡。想念城堡的餐廳,艾莉總是把雞腿掰給他;想念城堡的廚房,他在裏面煮紙漿,艾莉在竈臺邊捧着羊皮卷;想念城堡的書房,艾莉坐在書桌前挑選稿件,每當翻到海盜們寫的詩,她都會露出不解的表情;還有他們在城堡裏的小房間,艾莉寸步不離地陪阿列克塞度過了每一個發|情期,阿列克塞每次睜眼都能看到坐在床邊那張帶着小雀斑的臉;艾莉在窗臺放了一個花瓶,但她總是忘記給花換水,等花都枯禿了她才能把它們想起來;城堡的庭院裏也有許多回憶,勞德在庭院裏教阿列克塞搏鬥,艾莉不厭其煩地抱怨勞德下手太重……
阿列克塞專注地想念着,艾莉仿佛就在他耳邊笑。
而阿列克塞很快發現,他真的聽到了艾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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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在喊他的名字。
阿列克塞簡直不敢相信。他反複聽了好幾遍。
阿列克塞發出嘶啞的喊聲,撐起身體,從地上站起來,跌跌撞撞地朝發出聲音的方向走過去。
阿列克塞有時懷疑自己到底能不能分清什麽是現實。但就算是做夢也好,他要奔向自己想去的地方,無怨無悔。
很快——也許不快,艾莉出現在阿列克塞眼前。
她身後站着勞德和一衆安達勒斯戰士。
“阿列克塞!!”艾莉尖叫着沖過來,緊緊抱住阿列克塞。
阿列克塞怔怔地回抱着她。
個子不大,身體也不結實,但不知道為什麽,就是這麽小巧的一個人,給阿列克塞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充足的安全感。
至少世界上還有這樣一個人,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尋找他。
……
三月底的那場戰役讓勞德失去了很多海盜同伴。餐廳裏不再滿是亂哄哄的海盜,能到餐廳來吃飯的除了勞德和威紐克,只有四個人,還有三個在房間裏由beta們照料着,其中一個或許永遠都無法再站起來。
勞德回甘爾特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了軍隊裏的兩個将軍,他們本該在那天夜裏帶兵沖向海岸,接應放火歸來的勞德等人。勞德重新任命了四個将軍,這四個人曾違抗軍令,帶着數千人沖進火海。
烏賊海盜團損失慘重,勞德三天兩頭往莫夫斯卡斯跑,他急着造一艘船,然後回到西塞利再招一批海盜。
“這次要招一百個人,”勞德說,“再在西塞利買兩艘船。”
“再買點造船用的圖紙。”威紐克說。
“那沒用,安達勒斯人看不懂。他們之前按圖紙造的船剛出航就沉了。”
“那你就買簡單點的那種。”
勞德對此不置可否。
“也許你該試着接受軍營裏的那些人,”艾莉建議道,“我是說,他們都是你的士兵,是不是?你是他們的侯爵,最高指揮官。”艾莉補充了一句讓勞德更容易理解的話:“他們也是你的子民。”
回到甘爾特後,艾莉和阿列克塞在報紙上大肆報道莫夫斯卡斯大捷,把勞德渲染得無比神勇。現在勞德走到哪裏都有人朝他扔鮮花,不帶梗的那種,進酒館都不用帶荷包。不過如果去酒館,勞德還是會帶上荷包,他戒不掉自己撒錢的習慣。
艾莉适時将報紙寄回凱薩斯。半個月後,沃爾溫陛下派來信使,信使大人在甘爾特城中心區當衆宣讀了國王陛下的表揚信,信末邀請“勞德及他的特別顧問三人”于年底到凱薩斯參加王宮夜宴。
勞德興高采烈地收下數箱奧利司,把表揚信扔到一邊:“告訴國王陛下,他的禮物我很喜歡,但我沒空去凱薩斯參加夜宴。這裏的事情太多,我的子民離不開我!”
高臺之下竟然有人為勞德的這番話捧場歡呼。
當天晚餐時候,艾莉表示:“我想去。”
“去什麽?”勞德說。
“王宮!參加夜宴,”艾莉說,“我們也可以帶上伊尼,他會喜歡的。”
伊尼近期剛生完孩子。生完孩子後的伊尼變得特別奇怪,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經常發呆。
“他不能去。”威紐克說。
“他應該出去散散心。”
“我每天都帶他到庭院。”
“是嗎,”艾莉說,“我們昨天一直待在庭院裏,也許你是深夜帶他去的?”
“總之他不能去。”
“但我們可以去,”艾莉轉向勞德,“是不是?我想去,勞德!”
“不行,”勞德笑着說,“除非你帶上我。”
艾莉也笑起來:“沒問題,侯爵大人,我會在路上保證您的安全!”
“那就太感謝了,你知道,我一見到安達勒斯的alpha就腿軟。”
晚些時候,艾莉和阿列克塞、潔雅一起去看伊尼。
房間裏只有伊尼一個人,孩子在哭,而伊尼好像什麽都沒聽到。
潔雅走過去抱起孩子,拿起裝有羊奶的奶瓶。
“伊尼?”艾莉走到床邊,“你還好嗎?”
伊尼花了很長時間才注意到艾莉的存在,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你還好嗎……”艾莉放輕聲音。
伊尼把頭轉開了。
艾莉決定把孩子帶回他們的房間。
“他看上去很不好,是不是?”艾莉擔憂道,“威紐克不知道跑哪去了。也許我們應該去把他找回來?”
“現在太晚了。”阿列克塞說。
“噢……我知道他為什麽那樣,”艾莉走到潔雅身邊,輕輕握住小嬰兒的手,“因為可憐的小家夥是個女孩。我聽說倫西尼人把阿魯敏視為畸形,因為她們的身體跟歐米伽沒有什麽區別,但她們卻可以通過标記使omega懷孕。如果一個女孩在西塞利分化成alpha,那她最好連夜從家裏逃出去。”
“可這是在安達勒斯……”潔雅說。
“這并不能改變他的想法。”艾莉讓潔雅把孩子放在床上,“他甚至不願意給她起一個名字……我倒是有很多好主意,但我不确定伊尼會不會喜歡。”艾莉搖了搖小嬰兒的手,溫柔地說,“我明天就把這些主意告訴伊尼,我們必須讓你的父親知道,你想有一個名字。”
第二天,威紐克一大早就到處敲門,讓所有人幫忙找伊尼和孩子。
“他們不見了!”
“噢,孩子在我們這兒。”艾莉說。
潔雅把孩子抱到房門口。
“怎麽會在你們這兒?”
“噢……”艾莉飛快地說,“你昨天晚上去哪兒了?伊尼什麽時候不見的?”
“噢……”威紐克飛快地說,“快幫我找找伊尼好嗎?我很擔心他!”
“好的。”
城堡所有人出動。他們很快在城堡北側找到伊尼。
伊尼躺在北側最高的塔樓邊上。身子底下的血都幹了。
威紐克發了狂,雙目血紅朝艾莉沖過去。
“是你!是你害死了他!”
勞德擋在阿列克塞和艾莉身前:“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這麽說。”
“她抱走了孩子!”威紐克大叫道,“她明知道他最近狀态不好,還抱走了他的孩子!她抱走了一個omega的孩子!”
“是伊尼讓我幫忙照顧孩子的!”艾莉撒謊說,“他說你很久沒回房間了,他說想給你一個驚喜!”明明是撒謊,她最後卻真的為此生氣:“可是我沒想到……你早上才回房間,是嗎?”
“是你害死了伊尼!”威紐克不斷重複道,“你抱走了他的孩子!你抱走了他的孩子!你害死了他!他一定是到處找孩子,不小心摔了下去……”
“他到處找孩子的時候你在哪呢?!”
“哈!你承認了!”威紐克又怒又笑,“你承認你抱走了他的孩子!是你害死他的!你害死了伊尼!臭婊|子!我要殺了你!”
勞德抓住了沖過來的威紐克。
“讓開!勞德!我要殺了她!她害死了我的伊尼!”
“你冷靜一點!”勞德吼道。
“我說了,是伊尼讓我幫忙照顧孩子的!”艾莉說,拉着阿列克塞往後退。
“你剛才可不是這麽說的!臭婊|子!”威紐克罵道。
“那麽昨天晚上你在哪裏呢?”
“哈!你又承認了!你承認伊尼在找孩子!因為你偷走了孩子!勞德!你給我讓開!你被這女人迷昏了頭!她是個內心陰暗的臭婊|子!我告訴你吧,伊尼都跟我說了,她一直在嫉妒伊尼。她看上你了,而你沒看上她。我天天圍着伊尼轉,她嫉妒伊尼!”
這時,潔雅的身影出現在走廊。她剛在一直在房間裏哄孩子睡覺。
威紐克轉而沖向潔雅……
艾莉一時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等潔雅閉上震驚的眼睛,身體軟綿綿地倒在地上時,艾莉張開嘴,只能發出絕望的氣聲。她抱着腦袋蹲了下去。
勞德跟威紐克大吵了一架。
第二天,威紐克消失在城堡。
城堡裏剩下的海盜們都偏信威紐克,他們認為一個omega失去孩子就會傷心而死,勞德對威紐克有失公允。但很快就再也沒人提起這件事了。
艾莉一直在自責。
“她只是聽了我的話……”艾莉哭着說,“她一直聽我的話……我知道她不喜歡這裏,她為我留下來了……我們馬上就能回去了……”
艾莉焚燒了潔雅的身體。
潔雅被裝進一個花瓶大小的陶罐裏,年底她将回到自己喜歡的地方。
勞德最近迷上了寫短詩,曾經的詩人“嗯呵”是他在戰場上最默契的夥伴。四月初的時候,莫夫新聞社的報紙遺憾地發表了詩人“嗯呵”等人的訃告。
阿列克塞為了激勵艾莉,也寫了一首:
就算被打倒九十九次/也要站起來/湊個整
他還按照海盜們的傳統,在短詩末尾加了一個語氣詞“啊哈”。勞德卻告訴他,最後的語氣詞不是語氣詞,是他們的筆名。
勞德給自己起的筆名是“劍士勞”,他很滿意這個筆名,因此經常當着艾莉的面取笑阿列克塞,喊他“詩人啊哈”。艾莉最近很難被逗笑,勞德認為這全是因為他失去了幽默的天賦。
“我當上侯爵以後,變得越來越嚴肅了。”勞德苦惱道。
于是在潔雅死後第三個月,勞德終于見到了艾莉的笑臉。雖然笑意并沒有以前那樣明媚。
勞德摸了摸腦袋,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什麽好笑的話。
後來,勞德寫的一首詩又把艾莉逗笑了一次:
你在呼吸嗎/我也在/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你一定在暗戀我/劍士勞
高丁切斯男爵很快發來詩評,說詩人劍士勞在用嬰兒般的口吻寫詩。
“什麽是嬰兒般的口吻?”勞德問道,努嘴指了指艾莉懷裏的孩子,“這小家夥只會咿咿呀呀。”
“管他呢,”阿列克塞說,“我會登上去。”
“我得搞清楚他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這将影響我未來創作的靈感。”劍士勞說。
“你是怎麽想的呢?”艾莉問。
“我覺得他在誇我。說我的詩像嬰兒般純真,語言直白不加修飾。”
“那他就是這麽想的。”
勞德狐疑道:“你怎麽知道?”
“你是侯爵,是不是?你了解你的子民。”
勞德嘿嘿笑起來:“我想你說得對。”
艾莉的書桌上放着三沓紙。一沓是未審來稿,放在她正前方。一沓是經她審閱認為值得放上報紙的稿件,放在左手邊。一沓是不能采用的稿件,放在右手邊。
艾莉把一卷來稿放進右邊那沓紙中,勞德“咦”了一聲,拿起那張紙:
“‘奧尼王國公認的首富’——”
勞德還沒說完,艾莉就“噢”地叫起來,奪走了那張紙:“這沒什麽好看的。沒有人比國王更有錢,是不是?”
在勞德把那張來稿拿起來的時候,阿列克塞掃了一眼,他知道完整的标題是:《奧尼王國公認的首富:布列公爵》。
一向喜歡陰陽怪氣的高丁切斯男爵在後來的來信裏對詩人啊哈持高度贊譽的态度。
“我真不明白……”艾莉看着阿列克塞寫的“詩”,“‘人在沖動的時候/是沒有理智的/啊哈’,他說你‘用樸素的語言道出世間真理,看似冗餘,實則飽含深意',這真的是在誇你嗎?還是他想出了一種更高明的罵人方式?高丁切斯男爵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了……”
“管他呢,”阿列克塞說,“登上去。”
此後詩人啊哈和劍士勞創作了多篇作品,來信評詩的人越來越多,許多人自稱是詩人啊哈和劍士勞的詩迷,一些人還把詩人啊哈和劍士勞合稱作“短詩雙璧”,成為兩個詩人的追随者。
艾莉在“我沒喝醉/別扶我/扶那棵會跳舞的樹/劍士勞”之後,終于“讀懂”了短詩。她不再從“美”的角度去“賞析”他們的“詩”。
“‘辛辣地諷刺了被酒奪走靈魂的人們’,嗯?”艾莉揶揄地看着勞德。
“我發誓我想告訴他們的是酒有多神奇,”勞德舉起雙手,“這篇詩評不能登上去,他一點兒都不了解我,根本不是我的詩迷!”勞德苦惱道:“我已經盡量寫得很直白了。”
“你該再‘直白’點兒,像阿列克塞這樣,‘喜歡就是犯賤/你情我願/啊哈’。”
“這太直白了,”勞德認真地說,“詩是有深度的東西。而且阿列克塞,我認為你不該在詩裏用粗俗的字眼,要讓人們感受到詩的美麗。”
艾莉笑起來:“你這麽說話真像個詩人。”
“我本來就是。”
誰都沒想到,真正讓莫夫新聞社的報紙出名的竟是“閑詩兩三行”這麽一個不起眼的欄目。它的字還是最少的。不少人專門為了這一欄而訂購報紙。
在甘爾特,很容易就能辨認出詩人啊哈的詩迷。那些人在街上說話都是:“嘿,你知道‘每天’是什麽意思嗎?‘每天的意思就是/每一天/啊哈’。”
還有:“別擔心,老夥計。‘別以為這是最壞的/還有更壞的/啊哈’。”
“‘活過了今天/還有明天/但沒人能活在昨天/啊哈’。”
曾有人因為天天把“啊哈”挂在嘴邊而挨揍,他笑嘻嘻地從地上爬,朗誦道:“‘打我/罵我/是因為你怕我/啊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