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騎士之魂(十七)
騎士之魂(十七)
阿列克塞他們在漆黑的樹林間等了很久,期間連最愛說話的雷歐都緊緊閉着嘴。
遠處出現一點亮光。
“他們來了!”傑瑞跳下馬車。
雷歐伸長脖子:“怎麽只有一個人?”
阿列克塞也走了下來,站在雷歐身後。
那點亮光越來越近,在林間拐來拐去,直到燈光照到馬車才停下來。
提燈的光自下而上照亮一個擁有一顆灰色腦袋、蓄着奇怪方形胡須的alpha。
“加威先生?”傑瑞道。
“終于找到你們了,”加威先生微微笑着,目光掠過傑瑞和雷歐,落在最後的阿列克塞身上,“赫菲斯還是太年輕,是不是?不懂得憐香惜玉。阿列克塞,我必須告訴你,赫菲斯今晚用不上馬車了。但他顯然不記得你還在等他了。也許要明天或者後天——噢,後天可是行刑日——或者花更久的時間,才能讓他想起還有你這號人的存在。”
阿列克塞說:“謝謝您的提醒。”
加威先生緊盯着阿列克塞的臉:“就這樣?”
阿列克塞平靜地回視他。
“我猜,”加威先生臉上的笑容更明顯了,“你還是會在這裏等,是不是?”
阿列克塞沒有遲疑:“是的。”
加威先生盯着阿列克塞看了很久,才再次開口:“你願意到加威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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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列克塞沒回答。他不明白加威先生為什麽這麽問。
“假如我們的信息素匹配度達到百分之七十,我想我會娶你,讓你做加威的男主人,”加威先生看上去十分真誠,“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非比尋常的魅力,阿列克塞。這種魅力是沉靜的,緩慢的,細水長流的,是年輕的alpha無法品味的。如果早二十年,我不會多看你一眼。但我想,現在的我在正确的時間,遇到了正确的人。當然,如果你還是希望争取一下公爵夫人的位置,看不上我這個卑微的‘先生’……但我很清楚,阿列克塞,就算赫菲斯順利完成考試,公爵夫人的頭銜也不會落到你的頭上。”
加威先生說完後,等了很長一段時間,阿列克塞依然保持沉默。
“你沒有什麽要說的嗎?噢,噢,”加威先生四指貼在額頭上,“你瞧我,急着要個回複,像個年輕人似的。你一定吓到了吧?我會給你三天時間考慮,阿列克塞,就三天。你知道,我很快就要離開了,等不了更久。”
“好的,”阿列克塞說,“謝謝您。”
加威先生露出一個勢在必得的笑容:“那麽,晚安,阿列克塞。願你今夜平安。”
布列老宅。
伊迪絲換好睡袍,準備躺到床上,卻聽到門口有人敲門。
“誰?”伊迪絲警惕地問道。
如果是他……她絕對不能開門,萬一被人看到了怎麽辦……還不到時候……
“我。”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伊迪絲的肩膀和眼眸都垂下來,走到門口,為赫菲斯打開了門。
“這麽晚——”
伊迪絲的話還沒說完,就發現自己動不了了:
“你怎麽敢……”
赫菲斯緩步走進伊迪絲的房間,回身将門關上。
她從來沒見過赫菲斯這麽陰沉的樣子,他平時只是有些沉默寡言……
“你對斯德說了什麽?”赫菲斯背光站在伊迪絲面前。
他從頭到腳都被黑色包裹,連咖啡色的眼睛都染上了陰翳。
咖啡色的瞳孔。
那是伊萬的眼睛……
伊萬……
伊迪絲目露驚恐,鼻翼翕張,胸膛劇烈起伏。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伊迪絲冷硬道。
“你對他說了什麽。”赫菲斯的信息素冰冷而又霸道地傾軋過去。
伊迪絲渾身克制不住地顫抖,額頭上沁出細細密密的冷汗。
“什麽也沒有!”伊迪絲尖叫道,“你瘋了!我是你母親!你竟敢……竟敢這麽對你母親!”
赫菲斯的眼眸中沒有半點伊迪絲所期待的情緒。
這不是她的兒子……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只要她一生氣,一發威,他就會害怕,就會聽她的話……
“我還能相信你說的哪一句話呢?”赫菲斯說道。
赫菲斯明明站在伊迪絲的面前,伊迪絲卻有種恐怖的感覺,她感覺赫菲斯離她非常遙遠。聽說北邊有極寒之地,這一瞬間,她錯覺赫菲斯就是從那裏過來的,帶着一身把人凍僵的寒意。不是她的兒子。過往一切甜蜜的回憶,都與他沒有任何關系。
她不認識這個人……盡管他長着一張跟她兒子一模一樣的臉……
伊迪絲有一種特殊的本領,越是讓人驚慌的時刻,她就越能冷靜下來:
“那我不說話好了,”伊迪絲說,“對不信任我的人,說什麽都沒用。”
如果她的兒子要抛棄她——她有強烈的預感事實就是這樣,那麽,她會先抛棄他。她有強烈的自尊心,她有她的驕傲。無論如何,她不能夠被任何人抛棄。
赫菲斯太熟悉她這個眼神了,撒謊成性者倔強的眼神。一旦謊言被戳穿,那麽她就會把自己鎖進謊言的世界裏,寧願自欺欺人也不願意看清真相。她要扭曲一切現實,那些無法如她所願的現實。
要騙過別人,先要騙過自己。撒謊成性者深谙此道。他們在精神上永遠無法被打敗。甚至他們還會信誓旦旦地說揭穿他們的人是瘋子。
面對伊迪絲,絕不能有一絲自我懷疑。一旦失去自信,就會被她控制。
omega最擅長用弱者的形象欺騙alpha,進而掌控alpha。身為一個alpha,絕不能被omega控制。這是伊迪絲親口告訴他的。
“你說那天夜裏,你是不小心碰到斯德的,是不是?”
伊迪絲瞪着赫菲斯,就像一個被冤枉的人一樣,眼神裏還帶着說不出的悲哀——連她的兒子都不相信她。這一向是她的拿手絕活。
“他懇求我的原諒。”赫菲斯說。
伊迪絲的回應只是一聲冷笑。
“如果不是為了保護你,他不會懇求我的原諒。”
“在你眼裏,”伊迪絲冷冷地、铿锵有力地說道,“我就是這樣的人,是嗎?”
赫菲斯閉上了眼。
伊迪絲誤以為這是她占上風的信號,于是釋放出更多的安撫信息素。這是他從小接收的信息素,這會讓他回憶起過去。回憶起母親的溫柔,回憶起母親的權威,回憶起母親講過千百遍的“愛”。
“赫菲斯,你太自信了,”她要乘勝追擊,擊碎他的信念,“也許你根本想錯了!為什麽不想想,也許我才是受害者呢?”
當赫菲斯睜開眼時,伊迪絲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伴随着侵入骨髓的冰冷。
她的信息素失效了。
“斯德很善良,”赫菲斯漠然陳述道,“因為善良,或者自認為善良,思考的方式就會被禁锢。如果不是你的錯,他不會懇求我的原諒。明白嗎,伊迪絲?假如事實是你說的那樣,他當天晚上就會告訴我真相,而不是懇求我的原諒。正是因為事實不是你說的那樣,正是因為不是碰巧遇上——而是你故意勾引他。他知道事後你會怎麽暗示我,明白嗎,伊迪絲。他知道你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所以他才會為了保護你,為自己沒做過的事懇求我的原諒。”
伊迪絲急促喘息兩次,眼神不再閃爍,堅定地、帶着被冤枉的憤怒尖叫道:“你不相信我!我還有什麽可說的!我就活該被人觊觎,是嗎?你沒聽到他們說的嗎,在法庭上!那些話斯提戈德親口對我說過!我一直把他當孩子,他是我看着長大的,我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赫菲斯,你不要忘了,他不是我親生的孩子。而他,是一個alpha!”
當別人絲毫不被你瘋狂的情緒觸動時,你會感覺自己像個瘋子。
這就是伊迪絲現在的感覺。
為此,她突然強烈地怨恨眼前這個人。
“你應該換一批肯對你說真話的朋友了,”赫菲斯平靜地說,“伊迪絲,也許在其他朋友眼裏,你沒有自己想象中那樣有魅力。”
伊迪絲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我是你母親!你不要忘了!我是你母親!是我生的你!你竟敢這麽對我說話!我真後悔生下你!!”
在伊迪絲的尖叫聲中,赫菲斯在她房間各處翻找,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沒有他想要的東西。
伊迪絲的尖叫已經停下。
她淚眼迷蒙地、柔弱地問赫菲斯:“你在找什麽?”
赫菲斯徑直走出了房間。
他在門口遇到了正朝伊迪絲房間奔過來的奧古斯塔,和她身後提着燈的泰特。
原本一臉慌張的泰特,見到赫菲斯,轉而變成一臉困惑:
“赫菲斯少爺……”
“泰特先生,請您立刻召集所有beta。”赫菲斯說。
奧古斯塔瞪着凸出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赫菲斯。仿佛在等他對自己說出什麽安慰的話。這幾天所有人都是這麽做的。而赫菲斯仿佛只在走廊上看到了泰特一個人。
“好,好的……”泰特轉動了一只腳的腳尖,停下來,往伊迪絲的房門看了一眼,“出什麽事了嗎?”
赫菲斯搖了搖頭:
“到書房來找我。”
接下來的一天一夜,布列老宅所有的beta忙得不可開交。他們一寸、一寸摸索着,把整個老宅翻了個底朝天。
行刑前夜,驗屍官迪西先生到達布列老宅。
而這時,赫菲斯把自己鎖進房間。
行刑日當天上午,威爾德曼伯爵發現早餐桌上除了赫菲斯,還少了一個人。
“迪西先生呢?”威爾德曼伯爵問道。
站在他身後的泰特俯身道:“我去看一下。”
泰特說着離開餐廳。
威爾德曼伯爵吃完一塊三明治時,泰特回來了,帶着一臉複雜的表情:
“伯爵大人,我想今天無法行刑了。”
威爾德曼伯爵掃了貝爾一眼,貝爾也困惑地看着他。
“怎麽回事?”威爾德曼伯爵問。
“伯爵大人,您還是自己去看一眼吧。我想我應該快點兒去找坦普爾醫師,迪西先生需要一個醫師……也許昨晚什麽人混進了老宅,”泰特唉聲嘆氣道,“真不幸,真不幸吶,迪西先生。”
餐廳所有的人都跟威爾德曼伯爵一起離開了座位,在泰特的帶領下,來到迪西先生昨晚下榻的房間。
只見迪西先生縮在床上,滿身滿臉是血,縮成一團,渾身發抖。
威爾德曼伯爵瞪了貝爾一眼。
貝爾青紫交加的臉上露出無辜的表情:
“真不幸,真不幸吶,迪西先生,”貝爾同情道,“這樣可沒法兒起床。依我看,您需要給斯提戈德判個緩刑。”
仆人們的眼睛都亮起來。
所有人都知道,緩刑就意味着很難再執行死|刑。
讓一個驗屍官在梅佑永遠起不來床,這太容易了……
beta們的心裏都燃起了希望。
這時,加威先生走到床邊:“迪西先生?”
迪西先生呻|吟了一聲,算是回答。
“究竟是誰對您幹了這樣的事情?”
“沒燈……看不清……”迪西先生含糊道,他左半邊臉的腫包大得可怕。
“但我看,迪西先生還是可以到場的,”加威先生直起身體,轉向威爾德曼伯爵,“對驗屍官幹出這樣的事,不管是誰,都必須嚴懲。死|刑也不為過。可別忘了,迪西先生是王宮的二級法務官員,直屬王室。任何人,包括王室的遠親,都沒有權力對他使用死|刑。”
“可惜,”貝爾琥珀色的眼眸裏全是冰冷的光芒,“迪西先生沒看清罪犯。我們可沒有能力對空氣執行您最鐘愛的死|刑。還是讓迪西先生好好休養吧,這樣還讓他上刑場,未免太不人道。”
加威先生似乎很高興貝爾對他說話,聲音裏帶着一股極力壓抑過的、神經質的興奮道:“噢……我們當然有‘人道’的方式。”
不多時,威爾德曼一行人按預定的時間離開布列老宅,他們身後,四個人擡着一張木板,上面躺着迪西先生。
主道盡頭的森林裏,阿列克塞、雷歐和傑瑞遠遠看到威爾德曼伯爵一行人的身影。
“赫菲斯少爺怎麽不在……”傑瑞喃喃道。
“走,去刑場。”阿列克塞說。
“可是您……”雷歐擔憂道。
“我們已經在外面呆了一天,”阿列克塞說,“足夠了。”
就算威爾德曼伯爵問起,阿列克塞也有理由搪塞過去。
但等威爾德曼伯爵見到他們時,他卻什麽也沒問。
臨時搭建的刑臺坐落于教堂前的空地。人們在小廣場的周圍圍成一圈,像用□□築就的角鬥場。穿黑衣服的教士們聚集在教堂門前,站在最前面的是波羅那主教,他由兩個阿魯敏攙扶着,微微拱着背。傷還沒好,呼吸都夠嗆。但他必須到這裏,死去的人需要他的祝福,才能洗清罪孽,侍奉在奧尼身邊。
刑臺分作兩層,高的那一層上放着三把破舊的扶手椅。它們原放在莊園法庭召開的那間屋子裏。低的那層是個正方形的平臺,上面站着兩個全副武裝的士兵。銀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左邊胸口上印有一個形狀古怪的鷹頭。
阿列克塞他們趕到的時候,威爾德曼伯爵帶來的十個護衛正擡着斯提戈德往刑場走去。
蒼白的陽光照在斯提戈德的臉上,那張臉曾經綻放着充滿野性魅力的神采,而今天卻蠟黃幹枯。嘴唇幹裂,白皮四起,眼下泛着青黑。他像是困倦極了,但還是強行睜開眼。
“你是我的兄弟……貝爾……永遠是我的兄弟……”
貝爾的眼周和鼻頭泛着鮮嫩的粉色,嘴唇微微顫抖,琥珀色的瞳孔黯淡,神情呆滞。他走在斯提戈德的身邊,宛如一具行屍走肉。
斯提戈德的眼眸轉得很緩慢,但還是朝奔到他身邊的阿列克塞轉過去:
“赫菲斯……我原諒你……”他眼睛已經快睜不開了。
“我絕不原諒他……”貝爾喃喃道。
“答應我……不要傷害他……”斯提戈德努力睜開眼睛,望向貝爾,“你發誓……你們發誓……永遠不互相傷害……最後的——”
斯提戈德的聲音戛然而止。
“斯德……”貝爾愣道。
擡着斯提戈德的十個護衛仍在往前走,铠甲清脆地碰撞,皮具嘎吱作響。
斯提戈德的眼睛還睜着,裏面的神采已經消失殆盡。
他還側着腦袋,而他曾凝望的人已經不在身邊。
陽光太熾烈了,把世間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再明白不過了。
貝爾無法自欺欺人。盡管他的視線已經開始模糊。
他知道自己應該追上去,至少陪他走過最後一程。
但他的雙腿從來沒有這麽沉重過……
也許,他已經陪斯提戈德走完了最後一程。
十名護衛将斯提戈德平放在刑臺上。
斯提戈德毫無生氣地躺在那裏。
底下的alpha呆呆地望着刑臺。
“斯提戈德少爺……”
“他怎麽了?”
“至少站起來……”
“死啦……”
刑臺高層正中間的那把扶手椅是空的,但誰也沒注意到這一點。
霍金斯法官宣布行刑。
長戟揚起,在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中落下,正中斯提戈德的心髒。
與此同時,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響徹天際。
人們紛紛轉過頭。
高大的alpha抱着頭跪在地上,指縫間是比陽光還要耀眼的淡金色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