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動搖
第64章 動搖
◎……◎
“疼嗎?”
景暄把藥瓶放到一邊,溫聲問道,手指小心地将褐色藥膏在她白皙纖細的腳踝處塗勻。
藥膏遇到空氣很快幹化,龜甲般覆蓋着她的兩只腳踝,楚萸可憐兮兮地瞅了瞅——腳面都比平時高了,看來這次扭傷得挺嚴重。
“不疼……”她撒謊道,然而眼角綴着的兩顆小淚珠出賣了她。
景暄看了看她皺成一團的小臉蛋,輕輕嘆息一聲:“你呀,還是老樣子,總愛故作堅強。”
這話楚萸接不上來,只能垂着眼簾假意查看傷口。
幸好他并沒有就此引出對舊日的追憶,彎身又将她的傷口查看了一下。
“每天敷用兩次,大約三四天就能好,這期間你就在這張床上歇息吧,盡量少活動,明早我跟樓下知會一聲,讓他們不必上來打掃了。”
“……可我睡在這裏,你睡哪呀?”楚萸不好意思地小聲問道。
她現在衣衫不整半坐半卧着的,是他的床鋪,也是這個寬敞套間裏唯一的一張床。
他将她從馬車一路抱進來,特意用寬大袖擺掩住她的頭,她也配合地把臉埋進他胸口,店主于是只能看到這位楚國客人帶了個身材窈窕的女人回來——這對男人而言并不是稀奇事,再多的他就辨不清楚了。
景暄的客房在二樓,他不顧她身上的髒污,想都沒想直接将她放在了裏間的床榻上,濕漉漉、覆滿泥漿的裙擺很快弄髒了他簇新的床褥,讓楚萸感到十分抱歉,盡可能地蜷着身體,避免擴大污染。
“我打地鋪就行。”景暄笑笑,目光朝外間指了指,“正好方便看門。”
“……那、那怎麽行啊,你救了我,幫我療傷,還要将睡覺的地方讓給我……還是我睡地鋪吧。”楚萸漲紅着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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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時候變得跟我這麽客氣了?”景暄笑笑,“雖然兩年未見,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像以前一樣,多多依賴我,讓我也過過大英雄的瘾。”他半是認真半是調笑地道,眼神清澈而純粹。
楚萸有些不敢直視他溫情脈脈的目光,抿唇低頭,小小聲地“嗯”了一下。
她披着芈瑤的外皮,揮霍着屬于她的溫情,這讓她的良心感到不安。
但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視線邊緣景暄的身影動了動,她偏臉去看,只見他正彎腰撿拾着她淩亂散在地上的鞋襪,頓時臉上更紅了。
然而她現在寸步難行,也不能讓髒襪子就那麽撇着,只好讪讪地扭過頭,裝作沒看見,任由他收拾、處理。
接下來的兩天,景暄白天出去辦事——為了分散風險,他的叔叔景涵住在另外的客棧,離這兒不算近,他每天都去那裏與他彙合,而不是反過來,這讓楚萸大大松了口氣。
晚上,他會帶着很多熱乎乎的特色美食給她吃,還買來一些漂亮的小玩意逗她開心,楚萸往往白天還枯坐在床上掉眼淚,傍晚就被他熱氣騰騰的笑臉和變幻莫測的小禮物逗得咯咯笑。
一晃眼,三天過去了,她在景暄的攙扶下,開始嘗試着下床走路。
雙腳好像新接上去的,走起路來雖然不怎麽痛了,但卻硬邦邦的,無法走直線,只能在小範圍內轉悠,再多邁幾步,怕是會摔屁墩。
景暄被她好笑的樣子逗樂了,像攙孕婦一樣把她攙回床上,安慰道:“可能還得再等兩天,別着急,慢慢試試。”
楚萸愁苦地點點頭,拘謹地把被子拉到腰部以上。
她能不着急嗎,每天晚上都做噩夢,夢見長公子氣勢洶洶地破門而入,将她從暖烘烘的被窩裏揪出來,有時持劍,有時是長矛,總之每次都是全副武裝,而她則穿着睡衣,狼狽不堪地滾落床榻,因為腳崴了,不得不爬着躲避他的揪扯……
倒不是說她腳上沒傷就能逃脫追捕,但至少能在被扭送出門的時候體面些……
長公子那邊,是什麽狀況呢?他會不會暴跳如雷,覺得自己的一片真心被辜負了,然後滿城搜捕她?
應該會搜尋,但不至于大張旗鼓,因為她一不是朝廷要犯,二沒有觸犯秦法,她與長公子之間,也沒有任何表示婚姻或者隸屬關系的文書,他雖然憤怒,但不至于失智,做出惹人非議的行徑。
她一有空就會陷入這樣的猜測中,繼而聯想到自己那無疾而終的感情,越想越心痛,眼淚也噼裏啪啦地往下砸。
她把臉側搭在膝蓋上,手指不知不覺就摸到景暄昨晚買來的小狗木雕。
小狗吐着舌頭,憨态可掬,她呆呆看着,很快就破涕為笑,将小狗貼上面頰,感到一股暖流漸漸彙入心尖。
就算沒有原主那似有若無的缥缈記憶,她也會覺得景暄像個溫柔的大哥哥,一颦一笑都很令人安心。
以後一定也會是個好父親吧,她笑着想,沖小狗做了個吐舌頭的鬼臉。
興許是為了顧及她的心情,他一直沒提與長公子有關的話題,也沒問她入秦都遭遇了什麽,只是偶爾說說楚國的情況,并有意無意暗示了兩次,他可以帶她走。
帶她回家,回到那個四季溫暖、浪漫多情的故都。
每到這時楚萸都本能地垂下眼皮,不輕易表露情緒。
若是以前,她根本不會多想一秒——她肯定要留在秦國,畢竟這裏短時間內不會遭至生靈塗炭,然而楚國……
即将屍橫遍野,血流漂杵。
可現在,她竟微微動搖了。
很多複雜的原因糅合在一起,但最主要的還是,長公子即将大婚,而她,卻要凄慘地與他共處一座城池,一邊默默流淚,一邊感受着整個鹹陽,乃至整個秦國對他們新婚的祝福。
楚萸以前從未陷入過愛情,甚至還和小夥伴一起嘲笑過電視劇裏戀愛腦的癡男怨女,然而輪到自己,竟還不如那些女主角堅強有主見……
她正難受地想着,忽聽樓下傳來騷動。
她心生警覺,連忙赤足下榻,一邊活動着僵硬的腳踝去夠鞋子,一邊抓起枕頭下景暄給她防身用的匕首。
他很認真地教過她怎麽用,以及如何在快速有效進攻的同時,避免傷到自己,他是真心為她好,她能感受到,也因此越發羞愧。
但也漸漸的,生出一絲微弱的依賴。
就比如此時,她多希望他能在身邊。
然而按照前幾日的規律,他至少要在一個時辰後才會回來,楚萸繃緊神經,決定要堅強點,畢竟人活一世,只有自己才是最靠得住的。
騷動還在持續着,似乎有好幾個人在争論,都是高門大嗓的,卻因為房間隔音效果太好而聽不清內容。
她将匕首握進掌中,一咬牙站了起來,剛剛穩定住身體,外屋的門就被輕輕推開。
她的心髒猛地跳快了兩拍,然而幾秒鐘後,出現在通往裏屋簾幔旁的,竟是一臉沉思神情的景暄。
她頓時松了口氣,重新跌坐在床上。
“是你呀,吓我一跳。”她将匕首塞回枕下,目光轉向他,好奇問道,“今個怎麽回來的這麽早呀?”
景暄從沉思中回過神來,驀地粲然一笑。
這是個有些突兀的笑,但因為綻放得過于絢爛,以至于楚萸忽略了它的不合理性,竟看呆了一瞬。
“下午叔叔身體不舒服,便沒去登門拜訪。”他回答道。
他們入秦的主要任務,就是找到那些曾經活躍于秦國政壇的芈姓族人,比如昌文君、陽泉君,想将他們挖一個到楚國去,畢竟他們入秦幾十載,又曾擔任要職,深知秦國行軍作戰的風格,看在同宗同族的份上,或許可以為他們所用。
然而有了昌平君的先例,他們大多數時候都吃了閉門羹,景暄對此不甚在意,可他叔叔一把年紀卻被氣得胡子都飛了起來,大罵那些人背棄祖宗,做了秦人的走狗——
“樓下發生什麽事了嗎?”楚萸追問道,“我聽見好大的動靜。”
“沒事,幾個酒鬼鬧事而已。”景暄笑答道,慢慢踱步到她身邊,坐下來,向她攤開右手手掌。
楚萸詫異地低頭去看。
他的掌心中央,托着一枚碧色的紐扣,與他今日衣服的顏色一致。
“剛剛在門口脫落了。”他忽然變得有些孩子氣,手指在高挺的鼻梁上撓了撓,“你……能幫我縫上嗎?”
“哦,好啊。”楚萸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她巴不得能趕緊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來報答他的各種恩情。
穿越到這個時代,她的笨手笨腳,讓她注定與任何女性特質十足的手工技藝無緣,唯有縫縫補補還像點樣。
就這還是跟老板娘費勁兒學的,期間挨了不少恨鐵不成鋼的呵斥。
她從床榻裏側翻出針線包,選出一團淺色線,熟練地穿針引線,一手擎針,一手捏着紐扣,傾身朝他靠近,将扣子固定在脫落的位置,飛針走線,細細地縫補。
總感覺這扣子,更像是被大力一把扯下來的呢……是錯覺嗎?
他身上沾染了體溫的沉香的氣味,慢慢将她環繞,令她感到一陣沒來由地安心,她在他氣息的環繞下,埋着頭一針一線認真地縫補。
少女滿頭烏發松散,雪頸微勾,發頂與他線條分明的下颚只留有不到一指的空隙,為了看清扣眼的位置,她與他貼得很近,額頭幾乎抵在他胸膛上,無論是誰乍一看,都不得不想歪。
而這也正是扶蘇推門而入,大步闖進來時,劈頭蓋臉撞見的一幕。
他在門口面色陰沉,眉宇間壓抑着與年紀不符的暴戾,手指重重地按上腰間長劍。
咔嚓一聲,劍身被拇指向上推出一截,正是這道聲音,讓楚萸從聚精會神中驚醒,滿臉訝色地扭頭看去。
這一看,把她臉都吓綠了,針尖一不小心紮進肉裏,疼得她嘶嘶了兩聲,連滾帶爬地往景暄身後躲。
然而景暄卻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仿佛并不驚訝他會出現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