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隔着薄薄的衣料,皮膚與皮膚接觸的地方正緩慢散發着熱量。
那輛貨車司機大約是不想等這個長達一分鐘的紅燈,于是踩緊油門在倒數五秒時沖刺,卻不料碰上。
長鳴聲持續十秒,過路有不少行人在罵街,指責不負責任揚長而出的司機。
“有沒有哪裏被蹭到?”梁柏聞凝眉問。
混亂的聲音充斥着喬言的耳膜。
差一點。
離車禍僅差一點。
喬言心有餘悸,懵圈地盯着被人托住臂肘的位置,唇瓣翕張,拿着手機的左手直顫。
梁柏聞餘光瞥見他小幅度地戰栗,倏然止住話音,他沒有想要責備喬言的意思,只是這番行為過于危險,稍有一個不留心就會出現交通事故。
想到這裏,他驀地滞了一下,眉間直直擰成了川字。
“沒……沒有。”喬言微微吞咽口水,視線下意識跟着他一起移動。
梁柏聞分神半掀眼皮望了他一眼,緊接着卷起他的袖子,袖口往上翻折,堆疊出柔軟褶皺,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腕骨。
見他不信,喬言主動擡手晃蕩了兩下:“真的沒有,那輛車跟我差了一段距離的。”
說罷,他模樣很是靈活地轉動着手腕手掌。
梁柏聞擡頭看他一眼,自動忽視他的自證動作,一語不發地垂眼,勢要檢查出個所以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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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言像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魚,随他擺弄。
梁柏聞蹙眉上上下下檢查一番,完好無損,沒有一處受傷。
在街道口矗立許久,喬言一時間竟不知道是該打車回酒店還是去其他地方。
見人無事,梁柏聞松了松聲音:“準備去哪?”
梁柏聞這話問得太自然,以至于喬言順嘴就接了句:“找個地方吃飯。”
話剛蹦出,他就頓住了,茫然地擡眼。
他為什麽也在這裏?
大家不是都去聚餐了嗎?
喬言并沒有問出口,反而兀自在心裏思忖。
梁柏聞淺淡地“嗯”了聲,也沒有過問他為什麽不和同事一起去,是和他們關系不友好,還是故意在躲避誰。
問了,得到敷衍的答案,那和不問沒有任何區別。
兩人各自考量,紅燈再次跳轉,梁柏聞率先邁出一步,已經朝着馬路對面走去。
喬言怔怔然僵持在原地,他要跟着穿過去嗎?不對啊,原本就是要過馬路來着。
那他現在是該擡左腳還是右腳,不會要先擡手吧?
梁柏聞等了好一會兒,回過頭發現身後人竟還在斑馬線前躊躇,低眉看着地面。
“地上沒錢,”梁柏聞無奈退回等候區,在喬言木然的眼神下,牽起他的手腕平靜道:“過馬路。”
他盡量表現得自然,保留着唯一的那點紳士風度,至少不能一上來就十指緊扣。
梁柏聞暼了眼呆呆傻傻的人,默然在心裏嘆氣。
要真那樣,大概會以為他這是在潛規則吧。
梁柏聞确實思慮周到,喬言這種內斂的性格追求起來确實是一件勞神費力的事情。
既要保證每一步都按照計劃有規律地執行,又要做到進退裕如,緩步且有成效地實施。
說實話,在不捅破那張莫名其妙的合約的情況下,挺難的。
至少喬言本人壓根沒往戀愛這方面想過。
沒由來的,喬言心跳漏了一拍。
迎面吹來陣陣寒風,卻讓他身體溫度有了上升的趨勢。
他本身就是小骨架,手腕可以用兩根手指圈起來,指節甚至還會多出一截。
喬言再次垂眸盯着底下的兩雙手,平時看着還沒有這麽深刻的視覺刺激,從他的角度望去,兩人就像是熱戀中的愛侶,雙手交握,攜伴過馬路。
用眼睛看和實際接觸,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喬言不住地卷縮了一下手指,梁柏聞施了力,勁卻不大。
寬大溫暖的手掌包裹着他整個手腕,他甚至能察覺到對方稍有顆粒感的指腹游走在自己經脈之上。
所經之處都泛着酥麻。
就這樣任由對方握着自己的手,明明十秒鐘就可以穿行的街道,眼下卻令他生出這一種已經過去十年的感覺。
太漫長了。
莫名被牽着走了一段路,喬言稍許有些不自在,只是等邁步過警戒線,梁柏聞便松開了,仿佛一切恢複正常,從未發生。
不管在什麽季節,喬言的體溫總是比其他人低一些,但現在只是握了兩下手腕,掌心就如火燒似的,輕而易舉就讓人給焐熱了。
理智及時回籠,喬言這才問:“我們要去哪?”
梁柏聞對于他說的“我們”一詞感到愉悅:“吃飯的時間,你覺得要去哪?”
喬言啞口無言,他覺得今天的梁柏聞口齒間似乎帶着刺。
他還是不要說話了。
于是梁柏聞不不開口,他也不敢多說一句。
氣氛顯得有些沉默。
沉寂半晌,梁柏聞忽而停下腳步側身,神情淡漠,語氣稀松平常:“今天的展會,你覺得你做得怎麽樣?”
喬言被這突如其來的工作彙報打了個措手不及,緊繃着下颌結巴道:“不太好,我根本回答不上來他們的問題……”
“是對産品不熟練還是外語不熟練?”
喬言沒想到梁柏聞會一針見血地指出問題,話語在嘴邊纏繞盤旋,最終他還是如實說:“外語不熟練。”
不知怎地,喬言總覺得答完後,梁柏聞表情舒緩了不少。
“對産品呢?”
“熟練的。”
喬言剛入公司的第一個月就已經将公司的主線副線都了解透徹。
梁柏聞只發出一聲語氣詞:“嗯。”
許久,正當喬言以為自己要挨批評的時候,只聽梁柏聞又道:“提升自己固然重要,但沒必要因為這個就否定自己。你的工作和這方面聯系并不多,如果不用外語的話,你是不是能更好的接待客戶?”
喬言窘迫地點頭,事實也正是如此,他進入公司已經有快三個月的時間了,大大小小的彙報也參與了不少,但今天面見外國客戶,這是他沒法預料的事情。
臨場發揮總是不盡如人意。
梁柏聞停下腳步側身,大發慈悲地安慰他:“別對自己太苛刻。”
喬言眨了眨眼睛,僵硬的肩膀倏地放松下來,他曲了曲手指:“但我想做得更好……”
對待工作,喬言不希望自己止步不前,而是期望盡可能學到更多相關知識。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專業的事情也可以交給專業的人去做,就算是我也很和銷冠進行對比,他們在自己的行業領域裏深耕,早已有自己的一套公式,如何解答、怎麽接待、談判技巧等。”
“可以嘗試着學,但不用自責。”
一句話讓喬言眼眶有些泛紅。
梁柏聞注視着他,眉間柔和:“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有任何問題,我這個三好上級都會替你擔着。”
對于他自賣自誇的行為,喬言忍不住笑出聲:“謝謝領導。”
心情放松下來,一直咕咕叫的肚子就令人難以忽視。
只有他們兩人,梁柏聞自然也能聽到正抗議的食道所發出的響動,他輕笑一聲:“走吧,現在可以好好去吃晚飯了吧?”
喬言面上一熱,蚊子叫一般小聲說:“可以……”
“有什麽想吃的?現在提出來還來得及。”
“都可以,”喬言又想逃避:“回去點外賣也行。”
聞言,梁柏聞挑了挑眉:“确定?”
喬言抿了抿唇:“……”
“那就——”
“等一下!”
梁柏聞溫笑一聲,接上方才未說完的話:“——聽我的吧。”
喬言微頓,表情從猶豫轉為疑惑。
他們已經走出公司一段距離,沒給他拒絕的機會,梁柏聞已經拐進了一個羊腸小道。
喬言神色複雜地跟上他的腳步,兩人在小巷內部像繞迷宮似的穿梭其中,周圍兩側是居民樓,擡眼頂上是曬着衣物的晾衣杆。
幾件衣物迎着風在晾衣杆上飄蕩。
很複古的小區,樓與樓之間的距離窄到四輪車輛都進不去。
沿途還能看到大爺坐在樓道旁的小車庫裏,同其他大爺大媽打着撲克。
四五個人見着他們進來也不驚訝,這裏的小區沒有那麽多講究,拐了個彎就算是進了後門,由于年代久遠,物業也懶得處理這些老破小的瑣碎問題。
彎彎繞繞走過歪七扭八的小巷之後,在深處喬言愕然發現這裏坐落着一家老店。
店面位于居民樓底層,甚至店門前沒有一個醒目的招牌,唯有左側的玻璃窗上貼着幾行小字——
請不要占座等人,感謝配合!
像是個蒼蠅小館,主要是為周邊居民服務,外地來的人基本不會知道這裏有這麽一家店。
晚間,店內人不算多,三三兩兩結伴。
喬言好奇地觀察着店鋪四周,從外立面望過去,小店仿佛僅有不超過二十平方,但走進去後就會驚詫地發現底下別有洞天。
他不知道這種算不算是違章搭建,但确實像是一方奇妙的小天地。
進門以後,一個紋着花臂的健壯男子從後廚走出,喬言霎時視線被他的絡腮胡吸引,可往下看,卻見他腰間系着一個粉色系的格子圍裙。
圍裙越粉,做菜越狠?
花臂男唇邊夾着一支半燃不燃的煙,見着梁柏聞進店本想說一位,但看見身後的喬言後話鋒轉了一圈改口道:“一……兩位,看看吃點什麽。”
喬言從拐進小巷開始便一直在被刷新認知。
他從小就是在小鎮長大,對于路邊攤、早餐鋪那是閉着眼睛都能找到對應的位置,學校旁的小賣部對他來說更是常客。
但他第一次知道開在小巷深處的美食館。
俗話說酒香不怕巷子深,真正吸引消費者的美食甚至不需要引流也會有人聞香知味,慕名前來。
落座後,花臂男拿了兩份手寫菜單給他們,菜單紙質有些受潮,看上去破破舊舊,上面的菜名卻是用标準的行楷撰寫。
梁柏聞一眼洞穿他的疑慮:“是他寫的。”
喬言“哇”了一聲,由衷地感到世界的參差。
喬言忍不住問:“你是怎麽知道這裏有家店的?經常來嗎?”
“嗯,出差來的比較多,”空水杯被蓄滿水,梁柏繼續道:“一直沒好好逛過。這裏還是前兩年來的時候,出租車司機透露的。”
用的是“透露”二字,仿佛這裏是什麽隐秘的保衛局。
驚訝歸驚訝,他是真的餓了。
“烏骨雞……炸雞?”喬言垂首看着上面的美食圖,烏黑的炸雞塊蘸的是一個綠油油的調料,他猜測可能是小蔥蔬菜之類的。
他慢吞吞地念出聲,他只聽說過烏骨雞湯,大補。
可是炸雞的話,還有營養價值嗎?
因為未知,所以秉持着探索的精神,喬言點了一份,又在店家的推薦下加了份雙人烤魚和附有鮑魚、蟹黃、蝦仁的撈面。
像是南方吃法又像是北方吃法。
糅雜在一起,成了二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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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價第一的炸雞名不虛傳,鮮嫩多汁,外酥裏嫩。
兩人把整鍋超大份量的烤魚以及金燦燦的蟹黃撈面消滅得幹幹淨淨。
雖然其中有一大半是喬言的功勞,梁柏聞充其量當了個“陪吃”。
隔着小餐桌,梁柏聞都能看見他微微凸起的小腹,看來沒有讓人失望。
出乎喬言意料的是,梁柏聞似乎是真的來過這家蒼蠅館子許久次,因為這些菜品幾乎都符合他的口味,不辣不酸,烏骨雞炸雞甚至有點甜甜鹹鹹的味道。
喬言偷瞟了好幾眼,仍接受不了穿着休閑正裝,雷厲風行,說着一口流利标準的外語的人,是現在和他一塊兒坐在擁擠的菜館裏吃烤魚的梁老板。
好崩人設啊!
不過和上司一起吃飯,其實也沒有那麽尴尬嘛,喬言似是而非地想着。
飯後為了消食,兩人特意走出小巷,又沿着街道散了會兒步才叫車,等回到酒店已經是晚間八九點,天色暗下來,意味着一天再次落下帷幕。
聚餐的一夥人大約轉了場,在朋友圈裏到處散播着令人豔羨的美食照。
回想今天一天,說起來也好笑,莫名參加了一個在他工作範疇外的展會,莫名因為無法娴熟地和老外交流而陷入低潮,莫名被領導安慰了一路……
喬言舌尖掃了掃自己的臼齒,怼着手指。
好奇怪的一天。
出了酒店電梯,喬言思慮良久,仍舊決定認真地同人道謝:“梁總,謝謝……不止是今天……”
他有點緊張地接着說:“……嗯,開導我。”
話音落地,正當喬言準備進房間時,梁柏聞叫住他:“喬言。”
“別給我發好人卡。”他說。
喬言頓頓的,沒反應過來:“什麽?”
四目相對,梁柏聞吐字清晰:“我可以抱你一下嗎?”
一路維持的風度,一下破了戒。
喬言手壓着門把手,怔愣地站在原處看他,若不是說話的人就活生生地站在他對面,他差點以為是自己在臆想。
默了半晌,他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腦子一時間轉不過彎。
于是借着時間差,梁柏聞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離成功近在咫尺。
昏黃的壁燈散着幽深的黃光,緊接着匝地有聲的兩步跨出,眼簾前一道颀長的黑影落下,覆蓋過他的上半身,将他整個人包裹進黑暗。
猝不及防被環抱,喬言激得瞪大眼睛,一瞬間呼吸停滞。
“謝我是要收利息的,”梁柏聞呼吸打在他耳側,聲線偏低,有些沉,也有點啞:“商人不做賠本的買賣。”
強烈的存在感讓喬言根本忽視不了。
“想好怎麽謝,下次見面我會收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