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暗夜-16
第22章 暗夜-16
徐風市警方查獲一涉嫌違法的無證屠狗場
3 月 2 日,市公安局接到民衆舉報,城郊屠狗場有大量名品犬待宰,懷疑犬只來源非法。警方經過調查,在城郊查獲一個涉嫌違法的屠狗場,現場發現大量活體犬,均無法提供檢疫證明。
該屠狗場負責人及員工共 5 人,皆按相關法律法規刑拘,依法沒收沒有檢疫證的犬只,現場的犬只解救後将運往保護基地。
因屠狗場犬只無法确認來源,數量過大,具有一定危險性,警方将盡快安排解救工作,清理屠狗場。請市民在危險排除前,勿要接近、自覺遠離警方劃定的警戒區域。
平安徐風
2022-03-06 08:00
成钰仔細觀察每一個走向三號取藥窗口的人。不過她不确認拿藥的會不會并非本人,或者只是重名,忽聽排隊時那對嘴碎的情侶又開始讨論劉念案了。
這對情侶在排隊時吐槽了老人專用窗口不開放是管理死板,吐槽醫院的醫生只會開檢查單,不檢查就不會看病……他們看着手機屏幕上飛快掠過的各種信息,用自己自私陰暗的想法,揣測被報道的劉念。
成钰聽着他們的談話,很難不懷疑他們在下一分鐘就會忘記上一分鐘這些沒經過大腦的話。她在心下吐槽,目光鎖定了那個正走向三號窗口的女人。對方穿着黑色毛呢大衣,戴着口罩,一張臉遮得嚴嚴實實,在人群裏毫不起眼。
雖然成钰在查對方資料時沒有仔細去看她的戶籍照,此時也看不清這個女人的長相,但成钰立即就确認這位叫溫良的女士就是劉招娣。不僅是她交了單子後,大屏上的名字就消失了,還因為如果她不是劉招娣,為什麽會對周圍人關于劉念案的讨論,有這麽強烈的反應?
成钰很好奇,她怎麽會在北京呢?還在醫院?不會和盼生的情況一樣,是專門來看病的吧?
想到這裏,成钰連忙呸了聲,否定這種可能,上前撿起對方掉落的藥,那是盒鹽酸丁螺環酮片。
對方并不喜歡陌生人的搭讪,可提到“劉念”,卻跨過了初次見面的邊界,“他們什麽都不知道,卻覺得自己是上帝。”
成钰點頭贊同,他們确實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 2007 年的劉招娣經歷過什麽樣的至暗時刻。此時此刻,成钰看向對方黑色的虹膜,這很特別,如果有光時應該會很漂亮,就像“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詩句那般浪漫。
她的眼睛裏應該有光才對。
她讀過書,還遇見了好老師,人生的無限可能與未來的精彩曾随着厚如磚塊的大學填報指導書一起鋪展在她眼前……可正因她見過光明,命運的玩笑才顯得格外殘忍。
成钰想起讀書時,曾和同學讨論過先天盲人和後天盲人哪種更痛苦。同學覺得是前者,因為後者至少還見過光明,就如海倫凱勒,只能靠想象去擁有短暫的光明。成钰覺得是後者,前者從未見過光明,就可以把自己世界裏的一切定義為光明;後者不僅要承受一樣的生理痛苦,還要因為曾見過世界的瑰麗,忍受缺失感帶來的精神折磨。
成钰和她交談了幾句,意外發現溫良并不是在假裝,而是真的将自己與報道中的劉念進行了剝離。
這有點像急性應激障礙症,大腦發現人在面對某些事時會極度痛苦,乃至出現自殘行為時……為了保護自身不會死亡,強制封存了部分記憶。
成钰心中有了傾向,再打量溫良,便越看越像。她們談起劉念,對方顯得茫然但又不是完全陌生,很像意識範圍受限的表現,可能是對于過去的事,選擇性遺忘了。
成钰其實不願得出這個結論,如果說盼生的病是生理上難以承受的痛苦;那麽溫良的精神類疾病,就是常人無法想象的折磨。
她不知道,溫良病了多久?難道是從 2008 年後就一直這樣嗎?成钰目送她離開,查了下鹽酸丁螺環酮片,這是一種新型的治療焦慮的藥物。
成钰嘆氣,看來溫良并不是她在年前想象的那樣,已經走出了陰影。不過她能來醫院看病,就說明她還在自救。
回家後,成钰開始查這方面的資料,會把一些能夠緩解症狀的文章轉給對方。溫良和盼生不一樣,她難以接近,且拒絕溝通。成钰能理解對方,甚至覺得防範意識強是好事。
成钰看着網上洶湧發酵的惡意言論,最害怕輿論這把利刃會刺激溫良,讓她想起曾經忘記的一切。
不過雖然有很多人都在找“劉念”,但并沒有找到什麽真實信息。成钰還看到了網上爆出她的照片,照片上是兩個頂着殺馬特發型的女孩,像是十幾年前手機剛開始有攝影功能時留下的照片,模糊到根本看不清人臉。成钰覺得這張照片有點熟悉,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估計是之前看過的某個新聞配圖。
“不會吧,這一眼假的照片都有人信啊?”
成钰看着那些評論,忍不住皺眉。她給溫良發過幾次語音申請,可對方只在劉澄澄被網暴時回應過她。溫良真的很聰明,在成钰還不知道自己哪裏露了餡,就猜出了她的身份。
所以,這其實是通求助電話。
成钰想要約她見面,可她拒絕了。語音挂斷後,成钰細細揣度她的話,猜測她可能已想起了舊事,不然怎麽會說出“不需要警方的幫助”這樣的話呢?
可如果她真是應激障礙症,想起舊事,怎麽會這麽冷靜呢?還是說,她其實并沒有想起?成钰沒有辦法推定,只能不停給她發消息,希望她不要放棄自己,遇見什麽事,都可以像當年那樣,選擇相信警方。
“陳隊,還忙救小狗呢?”
“想跑圈是吧?”
“那不是,我接到一個求助電話。”成钰把劉澄澄被網暴的事講了,“打拐案發不了聲明,總可以先幫劉澄澄吧?那些在網上發病毒郵件的,造黃謠的,能不能讓網警幫忙處理一下呀?我就好奇了,就算關于劉念的報道都是真的,那劉念也沒有傷害過公衆啊?這些人至于這麽大反應嗎?”
“你看的書裏不是有寫原因嗎?群體極化,自以為伸張正義,其實只是發洩情緒。”
“陳隊,新銳新聞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這都不能算是颠倒黑白了,簡直是助纣為虐。咱們能不能申請調查新銳新聞啊?要是他們一直這麽報道,警方還有什麽公信力?尤其是那個楊博,不是第一次這麽搞事了。”
見陳朗沉默,成钰繼續添柴:“陳隊,您說咱們去徐風是不是沒燒香啊?一天到晚被造謠,這次都被造謠到全國人民面前了。”
盼生沒有手機,不知道網絡上的風波,可她感覺到成钰最近心情不佳,于是小心翼翼問,“出什麽事了嗎?”
成钰不想對她說這件事,怕影響她的心情。宋醫生說胃是情緒器官,要保持心情愉快,才能達到好的治療效果。她挑了件新鮮事講給盼生聽:“沒什麽,就是局裏最近查封了一個屠狗場,裏面有幾百只狗等着解救呢。”
“肉狗啊?”
“不是,這些狗都沒有檢疫證。”成钰解釋,“它們都是被非法偷來的。”
“那要怎麽解救啊?”
“會送去專門的救助中心。”成钰介紹,“流浪貓流浪狗都有專門的救助中心。平時發現一些流浪動物就會送去,不過像這種上百只的,可能得聯系好幾家呢。”
“流浪貓流浪狗都有地方去啊?”
“有的。”
“那流浪人去哪兒啊?”
成钰正在看工作群的消息,沒聽清她的問題,“你說什麽?”
“就……有沒有收流浪人的地方啊?”
“也有收容所的。”
成钰覺得盼生這個問題聽起來怪怪的,就好像她想要離開一樣。可盼生最近身體開始出現虛弱症狀,時常要吃止痛片,也開始需要人照顧。而且她還告訴盼生,看完病就可以留在北京工作,這是她最期待的事……怎麽會想要離開呢?
成钰想和她聊聊,可陳朗又給她打了個電話,于是先去接了電話。
盼生上次的檢查影像單就放在成钰的書桌上,她看不懂報告上那些生僻的專業術語與各種符號,但在裏面找到了一張收費單,上面有四個數字:7890。
其實做檢查那天,她就聽到有人說,這個檢查非常貴,不過和後面看病要花的錢比起來,只能算九牛一毛。
盼生沒有去問成钰,她知道對方一定會說這不花錢。在看病花不花錢這件事上,還是村裏人說得對,不能去城裏醫院看病,幾張照片就要七千多。醫生還開了那麽多藥,又是多少錢?
……
劉澄澄雖然澄清了身份,但是網暴的影響沒有消除。網暴劉澄澄的人,不僅不覺得自己有錯,還在責怪沒有在網絡上出現的“劉念”。
成钰想着既然他們相信新銳新聞,不如聯系新銳新聞對劉澄澄的身份進行澄清。成钰試着聯系了新銳新聞,和一位願意發文澄清的主編約好面聊。
臨出門時,成钰心裏隐隐有種不好的預感,她發現盼生一直看向自己,像是想送她出門。
“你怎麽了?”
盼生局促地在衣服上蹭了蹭手背,“我不曉得……要怎麽謝你。”
成钰坐在玄關處換好鞋,拿了車鑰匙,聞言笑道,“那等你的病好了,再請我吃雞腿吧。”
等成钰晚上回家,就見爸媽都在客廳,好像特意在等自己。
“怎麽了?在等我吃飯嗎?盼生呢?”
許雲推了下成惟,見他不開口,只好自己告訴女兒,“盼生她……離開了。”
成钰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叫離開了?她能去哪兒?”
許雲在盼生來之前,做了一些關于胃癌的功課,标注的注意事項第一條是:病人較常人更為敏感,千萬不要因為一些生活習慣,讓對方感到不愉快。可她在和盼生的短暫相處中,發現盼生的敏感只用于審視自己,好像在她的觀念裏,她自己是無關緊要的。這段時間,許雲不僅沒覺得麻煩,還有些同情她的遭遇。
“我也勸過她了,我說醫院看病也是可以報銷的。但她說,她沒什麽錢可以還給你,就不能再花你的錢了。”
許雲把盼生留下的信拿給成钰,上面歪歪扭扭地寫着:“我會當好人”。
落款處是她練習了多次,已經寫得比較工整的名字:劉盼生。
成钰看到那行字,那自從知道盼生得了胃癌,便一直回避的,害怕盼生要面對病痛與死亡的恐慌、難過的情緒再也抑制不住……此時被媽媽攬到懷裏,忍不住失聲痛哭。
“她一定是知道了。”
成钰猜測,盼生應該是從別人那裏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或者得知看病會花很多錢,為了不麻煩自己,于是選擇了再一次流浪。
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找盼生,還是任由盼生這樣一走了之?上帝在創造盼生時,好像忘記添加自私了,于是一個沒有感受過什麽溫暖的人,卻願意對這個世界報以善意。
像盼生所處的環境,為什麽會有她這樣的人?難道人性善惡,真的是基因注定的嗎?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等成钰哭完,成惟安慰女兒,“你為她做得夠多了,如果真的替她看病,她會覺得自己欠你太多,真到了看不好的時候,她走都不安心。這是她的選擇,我們要尊重她。”
成钰點點頭,開始強迫自己想一些好的事情,比如她這一次流浪應該會比上一次好許多,她有厚衣服,還有些自己賺的錢……說不定,會有別的奇遇呢?
“我和你媽媽把聯系電話和地址寫給她了,真有什麽需要,還可以聯系我們。”成惟拍着女兒的背替她順氣,“要不我和陳朗說,再幫你請幾天假?在家好好歇幾天。”
……
自盼生離開,成钰就有些沒精打采,孫聰給她發了消息,成钰都沒心情了解。
“你什麽時候回來啊?告訴你一個好玩的事。”
見成钰沒有回複,孫聰自己憋不住,還是将這件事分享給她:“真的太逗了,李偉華被狗廠的野狗咬了,身上被咬得一塊好皮都不剩,據說可能要少個零件了。”
“趙玉蘭來局裏報警,我可是費了好大勁才沒笑出聲呢。但這是意外,報警也沒有用啊。”
“這是……意外嗎?”
“可不是自己作的嘛,我給你發個視頻,你看看。”
成钰站在卧室的窗前,萬家燈火綴在無法丈量的夜色中。她想起盼生,不知道對方現在住在哪?還有止痛藥嗎?可她不敢細思,點開和溫良的聊天界面,紅色的感嘆號,提醒她已被對方删除。
與魔鬼戰鬥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魔鬼。出自尼采《善惡的彼岸》
成钰點開那個視頻時,想到溫良那雙黑夜般的眼眸,希望這只是一起意外事件。
“他們……不值得你堕落。”
——暗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