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暗夜-04
第10章 暗夜-04
“女人身高在一米五左右,體型偏瘦,穿的是塑料袋編織的衣物。她昨晚應該也受了驚吓,倉皇逃離了,還掉落了不少塑料袋。”成钰給張國安打電話,“我猜對方應該是在村裏的垃圾處理處撿的這些,所以只要請村民往那裏放點舊衣服什麽的,她會去撿的。”
“有沒有可能,她已經離開了牌坊村?”
“有可能,但是她的席子和蛇皮袋還沒拿呢,”成钰說,“那對她來說是很貴重的東西,夜深人靜時,她一定會折回去取的。”
……
張國安跟徐寧交代了後續工作,就和單鵬程一起,打算先去縣警局。他見徐寧似有話想說,猜測他是想問之前調動的事情。今年九月,徐風市警局刑警隊在各縣警局選人,補充警力。考核分最高的是徐寧,但是因為別的原因,最終調入市警隊的是徐新宇。
張國安想鼓勵他,告訴他還有機會,卻張不了這個嘴,于是換了個話題,“你那個舅舅,是不是出獄了啊?”
“我也不曉得,早不聯系了。”徐寧連忙撇清關系,“也不是親舅舅,我都不記得他長什麽樣子了。”
“你緊張什麽,我又不是在政審。”張國安拍拍他的肩,“他們要是回了村子,你們得多注意點。”
“是!”
張國安點了支煙,看着窗外跟幾年前相比沒什麽變化的路途風景,看它們逐一隐沒在夜色裏,恍然間像是回到了 2008 年。那時他也多次往返于平縣縣城和牌坊村之間,夜行時總覺得這裏的夜晚格外漆黑漫長。
“牌坊村的鬼影不是屍體,老房子也檢查過了,沒有可疑的情況。”
他們回到縣警局時,已是晚上七點,成钰正在打電話。見到張國安,她就對電話那端道:“詳細情況等人找到,做了筆錄我再跟您彙報吧。”
“張隊,您回來啦。”
“在和陳朗彙報工作啊?”
“是的,局裏還蠻關注這件事的。”
張國安點點頭,在一旁坐下。不知道是累了還是心裏裝了事,單鵬程問他要不要吃晚飯,連問了兩遍,張國安都沒注意。
“食堂有什麽就吃什麽吧。”
他說完,從口袋掏出紅塔山,瞥見成钰坐在一旁,又給收回去了。
成钰笑着道:“張隊,您想抽就抽,我對着屍體都能吃飯,哪會在意這個。”
“不抽了,一會吃飯了。”
“我爸爸以前也愛抽,後來有了我,他就戒掉了。”成钰和張國安閑話,站起身手臂繞圈活動舒展肩頸,“張隊,您中午吃飯沒?”
“吃了。”
因為她這一打岔,張國安從回想牌坊村舊事,想到了陳朗其人。陳朗今年三十五歲,是國家公安大學刑偵學碩士,先後破獲過多起重案要案,最擅長撬開犯罪嫌疑人的鐵嘴。
張國安和陳朗近期在進行工作交接,他發現對方在工作時極為嚴肅,可謂一絲不茍。他看着成钰,就更不能理解,他怎麽會選成钰當副手呢?不提性別,這姑娘甚至都不像個警察,倒不是說能力怎麽樣,而是太過活潑了。
“你每天都要跟陳朗彙報工作嗎?”
“分情況吧,一起辦公就不用啦。”
見單鵬程提了好些盒飯,成钰忙上前幫忙。她數了數,還多出不少,估計對方是怕不夠吃,所以多打了幾份。
成钰取了兩份放到一旁,才開始分發,“張隊,咱們吃飯吧。”
“好。”張國安把飯接過來,掰開一次性筷子,“那你跟陳朗搭檔幾年了?”
“我是 2018 年開始實習的,那時就是陳隊帶我。”成钰端着盒飯在他身邊坐下,“您是不是想問陳隊怎麽挑上我的?”
孫聰也好奇這個問題,于是端着飯盒湊過來聽。
“因為當時我到的單位是一個有經驗的警員帶一到兩個新人,陳隊那天出外勤了,等他回來時,就剩我一個了,他沒得挑啦。”
“你這運氣,”孫聰聽得直樂,“也不知是好還是不好。”
“那他可撿到寶了。”
張國安呵呵笑着,他并不信這個說法。老帶新是有,但不是強制的。歸根結底,還是陳朗的主動選擇。
過了七點,食堂也沒剩幾樣菜了,好在紅燒雞腿還有不少,一份菜裏塞了兩只。成钰平時就愛啃雞腿,美滋滋啃了兩口,忽又想起那個住在豬圈裏,穿着塑料袋禦寒的女人。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成钰都想不到現在還有人是這樣活着的。成钰不知道她從哪兒來,又為什麽要住在這裏?只是看見她的那一刻,對方打破了她對困苦的認知。
她拿過手機,點開地圖,查看附近有沒有可以買衣服的地方,想買件棉服送給對方。
孫聰也在想這事:“張隊,那邊怎麽樣了?有消息嗎?”
“東西布置好了,讓村民送到垃圾點了,只是還沒有動過。”
“昨天被人發現了,她肯定要很晚才會去垃圾桶撿東西,或者要隔一兩天才敢再出來活動。”
“這不一定,”張國安夾起一塊肉片,“餓狠了的人,顧不上這些。而且,她要躲的人……不一定是我們。”
像是要印證張國安的話,等成钰去了附近的服裝店買來一件黑色長款棉服,牌坊村那邊就傳來消息,說那個女人被找到了。
晚上十點二十分,警車駛回平縣警局。成钰聽到動靜,抱着新棉服就往外跑。張國安與孫聰跟在她後面,兩人默契地對視一眼,孫聰笑着搖頭,“還年輕嘛。”
張國安自回平縣起一直緊繃的臉上也露出笑來:“不曉得怎麽來當警察的……怕是人家問個路,她就能開車把人送到目的地去。”
“不适合當刑警,當戶籍警什麽的挺好,滿意度肯定很高。”
兩人說笑着,可只是頃刻,張國安就笑不出來了。
徐寧從車上帶下來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和很多中年代謝下降從而發福的人不同,這個女人約莫四十來歲,不僅矮小,還很瘦弱。女人臉上有層結痂般的黑垢,看來至少流浪了半個月。
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害怕,她抖縮得像深秋枝頭随時可能被寒風吹落的樹葉。
張國安打量她,心頭湧上不怎麽好的預感。
孫聰別過頭去,不忍多看。單鵬程也是如此,有時候見到死人或者屍塊,反而不怎麽害怕,但如果是特別悲慘的活人,觀感更為滲人。
“張隊,這種情況,要怎麽安置啊?”
張國安掏出剛剛沒抽的煙遞給他,“先确定身份再說吧。”
“張隊,咱們讓她先吃個飯再詢問行嗎?”成钰見張國安點了煙,與他商議,“您先抽根煙歇會?”
張國安擺手,“去吧。”
成钰抿嘴笑道,“張隊,您人真好。”
孫聰看了看時間,吸了吸鼻子,離得這麽遠,他都能聞見對方身上那股腐臭味,“洗個澡都行。”
成钰其實也是這麽想的,她倒不是嫌棄對方臭,而是想知道對方身上有沒有什麽傷口。還好現在入冬了,要是夏天,傷口感染再被蒼蠅叮咬,就她生活的這個環境,說不定會生蛆,處理起來才叫麻煩。
成钰輕聲細語和對方講話:“你的東西先放門口吧,進去把這個換上好不好?這個衣服暖和還舒服。”
“換完衣服就吃飯,我還給你留着飯呢。”
女人将信将疑地看向她,成钰露出招牌笑容,“我是警察,不會騙你的。”
成钰買棉服時挑了一件大號的,這件衣服裏裏外外共有五個口袋可以裝東西。女人只看了一眼,目光就被這件衣服牢牢吸引。她小心地伸出手想摸一摸,只見那雙手布滿泥土污垢,黝黑浮腫,甚至看不出皮膚的顏色了。女人見成钰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又不好意思地縮了回去。
“沒事,換上吧,我特意給你挑的。”成钰把衣服塞給她,“咱們得抓緊時間了,你把衣服換上,吃完飯我們還有事要問你呢。”
她把留好的兩份飯拿過來,還細心地掰開筷子遞給對方。
女人呆呆地看着她,搖了搖頭。
“不要錢的,趕緊吃吧。”
聽到不要錢,女人才小心翼翼地捧起一盒米飯,她握着筷子的手極不協調,使不上力,就變成抓着米飯吞咽。
“慢點吧,也吃點菜呀。”
成钰擰開一瓶水放在一旁,有些擔心對方餓得太狠一次吃得太多會撐壞胃。不過女人飯量并不大,只吃了半盒米飯,就皺着眉不再進食了。她念念不舍地看着這些盒飯,移不開目光。
“這些都可以給你。”成钰見差不多了,領她去審訊室,“別害怕,我們只是問你一些問題。”
張國安正坐在審訊室想着事,見成钰領着女人進來,她拿着告知書,自然地在他身旁坐下:“張隊,她不是證人,也非犯罪嫌疑人,這些都用不上吧?這屋裏電腦壞了搬走了,我拿筆記行嗎?保證跟得上的,白天我就這麽記的。”
張國安不說話,就這麽看向成钰,成钰笑得滿臉無辜:“也不是什麽大案,讓我見識見識呗。聰哥跟您工作那麽久了,可我都沒有跟您一起辦過案呢。”
“孫聰抽個煙抽沒了?”
張國安倒不是在怪她,而是覺得孫聰在這件事上還不如成钰懂事,當刑警查案跑現場摸屍體都是常事,哪有嫌髒嫌臭的。
“沒有的事。”
“你來也行。”張國安說,“她太害怕了,你先問問她的基本信息。”
成钰連忙應下,語速放緩問對方:“你叫什麽名字?”
聽到名字,女人低下頭,小聲嘟囔了句。成钰沒聽清,只好再問一遍,“請你聲音大一點行嗎?”
“劉賤妮。”
女人的方言并不難懂,她又重複了一遍,然後就低下了頭,成钰都要看不見她的嘴了。
成钰握着筆,不知道要說什麽了。按照正常的流程,她會跟對方逐字确認,可此時再問一遍,總覺得自己在辱罵對方。
“那你有身份證嗎?”
“沒,他們不給我辦。”
“他們是誰?”
聽到成钰提起“他們”,劉賤妮本能地瑟縮了下。這個動作落在成钰和張國安的眼裏,成钰便知道“他們”一定不是好人;而張國安的眉頭慢慢皺成個川字,這動作,他太熟悉了,見過一個,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張國安問:“他們是牌坊村的人嗎?”
女人搖搖頭。
“那你是從哪裏逃到這裏的?”
女人的嘴唇動了動,卻什麽也沒說。
“我們是不會在你不願意的情況下把你送走的。”張國安猜出她的擔心,“但是你要把自己的情況交代清楚,聽得懂嗎?”
成钰發現她不會組織語言,于是将問題拆開問:“他們是你的親人嗎?你怎麽稱呼他們呢?”
女人點點頭又搖搖頭,還是不知道怎麽回答。
“那他們家裏,總會來親戚朋友吧?他們跟別人怎麽介紹你呢?”
這個問題女人會,脫口而出:“驢。”
成钰在寫這個字的時候,沒有控制好力度,将紙都劃破了,咬着牙問,“那他們姓什麽呢?就是別人都怎麽叫他們?”
“周老頭、周老太,”女人似是想到什麽可怕的事,下意識縮成一團,“還有……周麻子。”
“那你是怎麽離開他家到牌坊村的?”
“我難受沒幹活,他們就不給我飯吃,我餓得受不了,偷了家裏的餅吃,又怕周老太打死我,就走了。”
“他們不會關着你嗎?”張國安問,“你能走的話,為什麽不早點離開呢?”
“他們都養我好多年了,說是要不是他們,我從小就餓死了……”
成钰想說,如果不是他們,她過得肯定比現在好,可這是在工作,只能管好嘴巴。她猜測對方應該是被人販子拐到周家當童養媳的,被拐時年紀可能很小。如果真是這樣,就很難查下去了,這個女人至少有四十歲了,不提她還能不能記得幼時被拐的細節,說不定都過了追訴時效了。而這樣過了追訴時效的案件,除非是重案要案,報請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不然都沒有辦法起訴。
“那你逃到牌坊村,為什麽要躲在……那裏呢?”成钰沒有說出豬圈兩個字,“是害怕被人找到嗎?”
“我……”女人又不知道怎麽表達了,“都住的。”
“你在周家,都住這種房子?”
成钰想再問問關于姓周這戶人家的信息,卻被張國安制止了,“今天就到這裏,把她的信息簡化一下,提供給孫聰寫通報吧。”
“那她怎麽辦?還沒問完呢。”
“帶回市裏吧。”
成钰不知道這位老刑警在想什麽,張國安輕嘆了聲,整個人看起來非常疲憊。雖然找到了“鬧鬼”的原因,但是成钰卻覺得并不能就此結案。
2021 年了,居然還會有女人因為饑餓時吃了家裏的餅,就害怕被打死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