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涼夜
涼夜
公主寝殿的燈又亮起來,搖搖晃晃的燈火下,随侍的江希明正守在一旁看随軍的醫士給宋玉上藥。
染血的布從已有些愈合的傷口再次揭開時,原有些凝結的血又一次奔湧出來,很快又染上一道鮮紅,連他在一旁看着都覺得肉疼,忍不住龇起牙來。
宋玉卻只垂眼掃了一眼,那一眼輕飄飄的,仿佛看的不是自己的手。
他頓了一會,凝着身前低頭包紮的陳術,問:“太子妃如何了?”
他語氣聽起來似是極簡單地問了一句,連緊張急切的感覺都不明顯,但是陳術還是不由停了下動作。
新太子從前雖不得寵,幼年不出挑,後來又被送到了楚國,當了十年的質子,但如今卻是君上唯一能堪以大任的兒子,身份地位之尊貴自不可同日而語。
自楚宮歸宋兩年,安定朝綱,治理官吏,樁樁件件皆是雷霆手腕,衆人對這個從前沒什麽印象的太子有了新的認知。
他脾性古怪,喜怒難辨,脾氣上來時甚至敢同君上當庭叫板,并不好相與。朝臣中有人追捧他,有人不滿瞧不上他,但更多的,是同陳術一樣,有些怵他的。
方才他甫一入內,便瞧見了宋玉近乎染透的半個袖子,他慌張上前,卻猝不及防撞入了殿下黢黑的眼眸,那當真是深不見底的一雙眼,在他眼裏,似乎這樣的傷和擦破點皮是一樣的,泛不起太多波瀾。
當時殿下只看了他一眼,說出的第一句話卻是吩咐他先去看太子妃。
這樣的情況,他原是該勸的。可是他聽着那種平淡的語氣,看見那雙眼眸的時候,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他在此之前從未見過太子,對太子的了解多來于旁人傳聞,但在他那一刻,他深刻認識到傳聞并非空穴來風,識趣的沒再開口。
他覺得太子應當是在意太子妃的,可在他替太子妃看診的那麽長一段時間裏,太子都只是遙遙地坐在一旁,擡手抵着額頭,一句話都未曾問過。
太子不說話,其他人也不敢多言,室內便安靜得叫人發慌。
陳術一時半會也不知該如何說太子妃的情況,更不曉得說了是個什麽後果,但好在太子沒問,他索性便也就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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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提了藥箱輕聲恭敬道:“臣替您上藥。”
他瞧見太子擡頭的瞬間微微頓了一下,似乎是在想什麽,被他這一聲打斷了思緒,喚回了神。
他僵着身子立在那裏,小心地觑了宋玉一眼。
但好在太子并沒有對他發難,只擰了擰眉心,然後将受傷的那只手伸了出來。
手臂上的傷口深可見骨,也不知拖了多久,再拖久一些,廢了也不是不可能的。
若是太子的手在他這裏落下疾來……
他哆嗦了一下,揮開那些胡亂的想法,埋頭替宋玉包紮。
然後,他便聽到了那句令他頭發發麻的問話。
陳術猶豫了一會,實在猜不明白殿下想聽什麽樣的答案,只能硬着頭皮一邊觑着宋玉的臉色一邊斟酌措辭。
“臣聞國都大亂後,楚國小太子鎮坐宮內,太子妃力平亂局——”他看着宋玉依舊沉靜如水的臉,默默收起了那點不自覺地感嘆贊頌的語氣,輕咳了一聲,又彌補般地添了一句“只是到底不及我宋國略勝一籌”,然後才繼續道:“太子妃護着小太子守城半月有餘,此番傷了心神元氣,再加上這個……”
他小心看了宋玉一眼,恐哪裏說得不對惹了他不快,急得背上起了一層薄汗,吞吞吐吐地繼續道:“城破後親眷皆亡,悲痛之下,恐……”
“恐什麽?”
他正抓心撓肝地想該怎麽将太子妃恐無生念表達地委婉一些,被宋玉這句問話打斷,一下子什麽也委婉的詞也想不出來了。
他一時沒回話,宋玉微涼的眼神又向他掃來,問:“治不了?”
陳術腦中嗡的一聲,只餘下:嗚呼!我命休矣。
他盯着宋玉,悄悄吞了口唾沫,心道這也不是能不能治的事情……
他斟酌了半天,最後在太子的威壓下,眼一閉,心一橫,道:“這其中關鍵,非是能不能治,而是太子妃願不願活。”
室內又靜下來,又回到那種凝滞得讓人心顫的氣氛裏。
他偷偷擡起眼來,恰好能看到太子垂在案邊的手。那只手修長淨直,微微曲起來,指腹若有所思般地抿過食指,透着一點漫不經心和不悅。
陳術覺得自己就好像落在那兩根手指間,只需這麽漫不經心地一抿,就什麽也沒了。
“你是想同孤說,生死在她,你無能為力?”
“臣只能盡力。”
“盡力……”宋玉垂眼看着跪伏在地的陳術,忽然問:“若孤也這般躺着,你也只能盡力嗎?”
陳術心下一凜,若是旁人說這話,他也只覺得是一句呵斥威脅的話。但宋玉說話時又輕又淡,一絲怒氣也沒有,卻又莫名地透着股令人發毛的偏執和瘋勁兒,好像自己若不能治好太子妃,他真能幹出讓自己也那樣躺着的事情來。
陳術整個人開始發抖,若真如此,那便不只是要他一條命了……
他吸了口氣,腦袋在地上磕出“嘭”的一聲,道:“臣,拼死而為!”
良久後,他才聽見宋玉似乎輕輕“嗯”了一聲,然後道:“既然如此,還在這跪着做什麽?不回去想法子?”
陳術頓時如蒙大赦,殿下恐怕是嫌他此時留在此處礙事又浪費時間,顯得方才表态說拼死的話像敷衍,連忙告退,唯恐再慢一刻又惹了他不滿。
**
江希明送完陳術出去,回來時便看見宋玉仍坐在那裏,略撐着頭,看着一旁垂下的簾帳,目光有些呆愣,分不清是在想事情還是單純的茫然出神。
那方簾帳後躺着的,便是楚君凝。
他是後來才跟着宋玉的,對從前在楚國的事情知曉的不多,卻也大概能從宋玉一應的行事裏瞧出來許多。
宋國衆人只知成了太子後的威風,可在江希明看來,卻總覺得他身上帶着一份淺淡的澀意,同誰都不太親近,仿佛他這個人天生就是孤寂伶仃的,獨坐高臺,恰合了那句孤家寡人的稱謂。
他在心裏略微嘆了口氣,走過去在他身前立定,微躬着身,勸慰道:“太子妃吉人天相,定會早日好起來的。”
宋玉看了他一眼,忽然垂着眼輕笑了一下,不像是被寬慰的那種笑,反倒有些像是自嘲。
江希明得他這樣的反應,抿了抿唇,沒法再繼續說下去,只能道:“殿下為了太子妃一路奔波勞累,如今身上又有傷。您還是早些去歇息罷。”
他說着略看了一眼垂下的簾帳,才又回過頭來:“太子妃這兒,奴來看顧便是。”
宋玉卻沖他擺了擺手:“你先下去吧。”
“可您的傷……”
“無妨。”
江希明默了一下,知曉他主意已定便難再改,只好低頭應了聲“是”,然後才領着殿內餘下的一人一并退了。
宋玉看着與從前相比明顯空蕩的宮室,又落入沉思中,殿中珍物少了許多,特別的是方便攜帶了,更是幾乎不剩。
他約莫是能猜出來那些東西去了哪裏。
楚君凝守城時仍是楚國最尊貴的公主,不會有人來搶奪。
只有可能是城破前她将那些東西給了要遣散的宮人。
……
他許久後才站起身來,走到床榻前。
他擡起手來,微曲的指節見似乎停頓了一下,然後才緩緩舒展開來,輕輕挑開了床幔,一點點現出後頭躺着的人來。
楚君凝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臉色蒼白,同方才恨不得将他除之後快的樣子比起來,一絲生氣也無。
明明滿室的燈火暖光都照着她,卻沒辦法為她鍍上一絲暖意,她好像同此間隔絕開來,什麽不願聽,什麽也不願看。
宋玉低頭看着她,喉間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最後卻什麽也沒說。
他只是垂着眼無聲地嘆了口氣,略上前一步側身坐到了床邊的腳踏上,一貫挺直的肩膀耷拉下來,像是那一口氣嘆去了他一半的精氣,使得他整個人都萎靡起來。
他就那樣頹然地坐在床邊腳踏上,呆呆地看着床榻上那個不會為之動容的人,半晌後曲起一只手臂搭在膝蓋上,指尖輕輕碰了碰楚君凝落在床邊的手。
滿室燈輝汲汲涼夜裏,他垂頭抵在臂上,蜷着身坐了一夜。
有些話在心間唇上繞了一遍又一遍,卻一句也沒能說出口。
到最後他也只敢埋着頭在心底說一句:我只有你了,阿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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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術被宋玉威脅得像是在心上懸了一堆人的命,每日不是埋在一堆醫書裏,就是找諸位同僚撓頭苦思,想盡了一切辦法,将楚君凝這一心求死的命生生吊了近十日,才終于有了一絲好轉的跡象。
楚君凝轉醒時,陳術激動得連端藥的手都止不住地抖。
他将碗交給宋玉命人安排過來照顧楚君凝的丫頭手裏,交代了一句她讓太子妃服下,便慌慌忙忙地沖出了殿外。
宋玉得了消息趕來,只是他尚未進屋,便聽見一聲當啷脆響,是青瓷砸落在地碎裂開來的聲音。
然後他便聽見那道久違的、卻有些虛弱的聲音——
“滾出去。”
宋玉頓時止了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