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猩紅的鳳眸中,淚花晶瑩濕潤,折射出的光比傅安蘅手中玉佩所泛冷光更甚。
傅安蘅烏眸凝着情緒起伏的少年,心底莫名生出一絲古怪的想法,想上前去拍一拍他的肩膀。
無稽念頭來得快,去得也快。壓下心頭所想時傅安蘅很自然地撇開了頭。
“閣下左側胸膛處可是有一處形似浮雲的青色胎記?”
傅安蘅聽着面前人沒由來的一語,緊擰的眉頭不覺松動,再望向少年時,只見那雙濕潤的雙眸看向他時竟跳躍着名為孺慕的奇異情緒。
原本拒人千裏的少年此時像極了見到主人之時搖尾讨好的小犬。
傅安蘅琉璃般的眸子中神色由冷冽變成愠怒,迸出的怒火仿佛欲将人生吞活剝。
少年話語中所提及的,是他近身侍衛蘇博南都窺探不得的隐秘,而二十幾年來與他連一面之緣都無的敵國皇子,又是如何得知?
答案過于直擊人心。
聯想到身上的胎記,傅安蘅面如火燒紅雲。
總不至于是那夜暗中跟着他回驿站,窺見他沐浴之時不慎暴露的罷。
思緒紛揚之際他的手不自覺掐住了枭笙的脖子。
雖是淪落為質子在和安宮過了許多艱苦日子,少年身軀依舊壯碩,一截雪白脖頸骨骼粗大,傅安蘅大掌險些握不住。
“咳咳……”猝不及防被人掐住脖子,将空氣一點一點從喉管擠壓出去,惹得枭笙嗆咳不止。
和着辘辘車聲,在寒風之中顯得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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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沈莫看着針鋒相對的兩人,思緒七拐八拐,電光火石之間,也是咂摸出了不對勁。
他識趣地閃回矮桌前,撩袍坐下,手肘撐案托着臉,一只手拎起茶壺,揮袖間,馥郁淡綠茶水咕咚咕咚淌入杯盞,而後,端起杯盞,淺呷一口,似笑非笑優哉游哉看着橫亘兩人之間的明朝暗湧,早已将藥丸被震落的不悅抛之腦後。
他鮮少見到傅安蘅有這般沉不住氣的時候。
畢竟往常殺人滅口之時,他也不過是大手一揮,犯人便血濺當場一命嗚呼,他自己呢,卻是眼皮都不帶眨一下的。
對比眼下情景,如何不算有趣呢?
“阿兄,咳……”少年雙手被縛住,勉強傾斜身子借着巧勁才從傅安蘅的桎梏之中找到喘氣之機,連忙出聲求饒。
遞往唇邊的茶水被這一聲沒頭沒尾的呼喚驚住,沿着傾斜的杯口灑向衣袍,頃刻間沈莫胸口外衫濡濕了一片。
與此同時,被這聲稱呼驚到的還有恃怒行兇的傅安蘅。
早在少年話音還未落時,大掌便偃旗息鼓,耷拉在了傅安蘅身側。
眸中的愠怒情緒慢慢消失殆盡,被見縫插針的愕然替代,傅安蘅看向面色漲紅的異族少年,嘴唇張了張,想說些什麽。
卻終究未言一字。
仿佛這還來不及消化的情緒早将全身力氣抽去,無法支撐他吐露出清晰的話來。
沈莫咽茶水的咕嚕聲偏偏不合時宜響起,勾得傅安蘅愈發怔忡。
枭笙稍稍順過氣來,咳嗽聲漸止。
“你方才……喚我什麽?”往日口齒伶俐的傅大将軍吐字含糊,嗫嚅道。
“阿兄,你是我阿兄,枭珏。”少年定定望向傅安蘅,眸中淚花漸被風幹,孺慕之色掙脫遮蔽,灼如烈火,灑落傅安蘅眼眸。
聽到荒誕離奇的寥寥幾語,傅安蘅心跳加速,一聲聲如同密雨般砸落心上。
一旁的沈莫睜大雙眼左顧右盼,視線在兩人截然不同的眉眼之間流轉,也愣是找不到兩人有血緣關系的證明。
一個豐神如玉,一個桀骜張揚,若說他們是流淌着相同血液的同胞兄弟,他第一個不信。
很顯然,傅安蘅也不信。
他眼中明晃晃的防備之意,但凡是個不瞎的正常人,輕輕松松便看得透。
但偏偏有人對此視而不見——
自兩人拉扯伊始,枭笙目光便一動不動追随着傅安蘅身影,就連傅安蘅紮緊他身上的繩索都漠不關心。
原本傅安蘅想将人松綁,但心思堪堪跳動了一霎,還未來得及在胸腔打轉,本能的防備便喝止了他,甚至蠱惑慫恿他将繩索勒緊些。
今夜的傅安蘅行為舉止不似尋常沉穩持重,難得多了血氣方剛青年人的性情外露,沈莫不由得輕笑出聲。
微弱的笑聲在黑夜中仿若被無限放大,在逼仄的馬車內清晰入耳。
不合時宜的笑聲不出意料引得摯友冷臉的一觑。
難得他身處狀況之外摸不着頭腦,沈莫倒像看樂子一樣看他出糗,是個人都難做到心平氣和,傅安蘅在心底暗暗想。
“三皇子,你且詳細說道說道。”意識到摯友不善的眼神,沈莫收起玩味的神情,很有眼力見地轉移注意力,肅聲說道。
幾聲輕咳聲響過後,馬車打了個轉兒悠悠停下。
茶香袅袅,少年清越的嗓音之中,陳年往事鋪陳開來。
故事似乎與話本子裏公子小姐相遇相知的陳詞濫調并無差別。
家道中落江南孤女,路遇恣意風趣異國皇子,芳心暗許。心上人明朗不羁,猶如北地野馬,不拘泥小橋流水,胸中自有天地。機緣巧合,落難途中遇險,适逢心上人英雄救美,二見愈發傾心。小姐摒棄世俗成見,與公子私定終身,縱馬共踏山河,賞南國四時花景,覽北地巍峨群山,無不快活。
一路北上,兩人攜手共進,新婚燕爾,愈發濃情蜜意。小姐入府後,更是萬千寵愛加身,公子家中人亦待之如珠如寶。
深墜愛河的女子心智麻痹,自以為情意綿長海枯石爛,不料一切只是墜入另一處深淵的開始。
而推她入深淵的,正是深陷泥淖時伸手拉她一把的那人。
風雲變幻,公子家中遇變權勢更疊,鄰國舉兵來犯,公子費力轉圜,應家中約束,迎娶敵國公主為妻議和休戰,自此小姐深受冷落降身為妾,夜夜獨守空房。
久而久之,心緒郁結,人亦憔悴消瘦。
好在,小姐早前與公子情篤恩愛,意外懷有身孕。為母則剛,腹中胎兒成了支撐她活下去的信念。
雖嘗盡深宮冷寂,蒙受正妻妒恨發難九死一生,但小姐心堅如松,男嬰福大命硬,終得以如期降生。
嬰孩降生不易,小姐不求他大富大貴,惟願稚子如玉,經雕琢而成器,破萬難茁壯成長,故取名為珏。
那是小姐第一個孩子,她受盡辛苦初為人母,自然對他疼愛有加。
撫養幼兒成人漸愈成為她生活重心,孩子的到來亦給她的生活帶來不少歡聲笑語,想通一些事情後小姐才不再自苦,笑容與日俱增。
日子雖苦,虧得小姐心竅玲珑,步步為謀化險為夷,母子倆倒也過得有聲有色。
鬥轉星移,兩年後某日,公子夜間醉酒,陰差陽錯入錯寝殿強要了小姐,她再次有孕。次年,次子降世,取名為笙。
懷孕雖非小姐本意,但襁褓小兒卻是自己十月懷胎所生養親身骨肉,小姐宅心仁厚,并未遷怒只會咿呀學語的稚兒,亦妥善撫養珍之重之,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奈何好景不長。
兩年後,西部鄰國大舉入侵,公子初登龍位,朝野烏煙瘴氣,時局動蕩,忽逢刀戈,舉國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深受重創,兩方協商,最終繳械投降,敵國點名公子膝下幺子笙為質子,派往敵國。
稚子未谙人事,稍稍花費心血,養廢水到渠成,來日成禍國利劍也未可知。
質子臨行那日,堪堪垂髫未及半人高的兄長毅然攔下返都隊伍,毛遂自薦請願代弟受過前往異國。
大殿之中,落拓年幼皇子臨危不懼大義凜然,條理清晰铿锵陳情,終究打動敵國首領,為弟擋下風雨,還他遠闊人生。
消息既出,舉國嘩然。贊小皇子鐵骨铮铮有之,嘲垂髫小兒不自量力亦有之。
小姐人微言輕,縱使有心力挽狂瀾,卻是無力回天。
長子淪為他國質子,遠走異鄉生死難料,小姐深受打擊,人有時變得神志不清。
好在還有亟待撫養的幺子拉她一把,總算肯強撐一口氣活着。
小姐悉心撫養教導下,稚子慢慢長大,偏偏厄運專找苦命人,幺子七歲那年,他成了家中最為年長的子輩,對戰和安國一仗慘敗,依言被公子欽點為人質遠赴他鄉寄人籬下,步了他兄長的後塵。
身為幽鎖深宮系囚的他,無一刻不如履薄冰。好在蒼天垂憐,十餘年非人折磨到底沒要他的命。
最後守得雲開見月明歸國那年,面對陌生冰冷的家,他才驚覺一切早已物是人非,疼愛他的母親亦難尋蹤影。
逝者如斯,妍麗鮮活的女子早便化作一抔護花春泥。
他費盡心血找到母親舊奴,才終于能掀開點滴舊事一角,窺得真相。
兄長流放那年,路遇匪患,與大軍失散,被家中偶然經過的暗衛識破身份所救,後來幾經輾轉,看盡腥風血雨,飽經風霜,忠心暗衛念其年幼身心難堪重負,特意經由四國趕赴南山尋玄虛道長賜靈藥,抹去那段沉痛記憶,偏偏兩人歸家途中,暗衛不慎重傷命懸一線,兄長徹底走失。得知消息時,母親整日以淚洗面,沉湎過往,怒自己無本事護幼兒于羽翼,自厭自棄至深。
時間來到他走後那年,面對接踵而至的打擊,母親徹底瘋魔,神智鬼使神差又回到了未出閣的時候,整日深陷回憶無法自拔,人日漸消瘦,身體每況日下,久而久之竟與風中殘燭無二。
次年,病如抽絲支撐到極致的母親捱不過刺骨寒風,終究還是倒在了某個她最愛的冬日。
據說,她走的那日,落梅成海,晴雪初霁,正是她此生最愛的景致。
從老奴手中接過母親遺像時,他悲痛難抑,雙手顫抖不已。握在手中輕若無物的一紙,竟輕輕松松定格人生一程。
宣紙軟薄,難繪母親神韻。
好在畫師繪畫之時,适逢母親初犯病夢回待字閨中之際,彼時她卸下滿身愁郁心情大好,笑靥明媚姿容姣姣。
美人如舊,已是對他最好的慰藉。
猶記得那時,他淚眼婆娑,兩行清淚密雨般砸落恭敬遞畫的老奴手背,舊時回憶的大門仿佛被無形的手推開,遮住狂風驟雨的屋檐下,兩人跌坐在地,淚如雨下。
他捏緊手中母親的靈位,從老奴仆斷續抽噎的敘述中得知,母親當年身心異常并非全因他們兄弟二人遭遇不測所致,更少不了家中大夫人的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