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月光點點,透過古木的縫隙照下來,光影斑駁,大霧迷蒙,恍若鬼魅之地。
傅安蘅卻無暇分神,腳步聲愈來愈近,赤青短劍散發的寒光也愈加刺目。
頃刻間,似乎就要掀起一場刀光劍影。
“将軍。”
“将軍恕罪。”
傅安蘅擡眸,看清來人相貌,原是蘇博南領着士兵前來,他一顆懸着的心才稍稍落了地。
“外頭逃散的敵軍如何了?”
“回将軍,已殺之。”
傅安蘅朝蘇博南遞去一個眼神,蘇博南吩咐與他一同前來的一名小卒領着他們出了迷障。
傅安蘅抱着不省人事的林清姒跨馬,一路西行,往軍營方向去了。
蘇博南不解,區區一個士兵受傷,将軍卻一副十萬火急的模樣,他還是頭一回瞧見。可身為将軍貼身侍衛,護将軍周全是他的使命,他便只好跨馬跟上傅安蘅,将所有疑惑埋藏心底。
回到營中,傅安蘅顧不得自己一頭冷汗,命人請來随軍郎中,為林清姒號脈。
“如何了”不待郎中開口,傅安蘅問道,雄渾的男聲竟微微有些顫抖。
郎中道,“回将軍,中了瘴氣,另氣血不足,身上可有受外傷”
傅安蘅聞言道明林清姒中箭的情況,眼看那郎中的手就要伸向林清姒肩部,傅安蘅的大掌登時抓住了郎中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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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軍打仗之人力氣不小,郎中吃痛,松了手,“将軍饒命。”
傅安蘅面上讪讪的,“本将軍來便好,你且抓幾服解毒補氣血的藥煎好送來便是。”說罷屏退了衆人。
他側目望向卧在榻上的人兒,煞白的小臉上隐約可見一塊形似玉蟬花的紅斑,燭火透過羽睫留下一排密密的影兒,瓊鼻白唇,倒有了幾分病西施的姿态。
他俯身稍稍掀開她的衣襟,往她肩上患處抹了金瘡藥。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他又将郎中端來的藥喂她服了,方才起身離開。
将将跨出帳外,傅安蘅兩眼一黑倒了地,聽得守在帳外的士兵喚過他一聲“将軍”後便不省人事。
次日天色一亮,林清姒便醒了。是被側身壓着的手臂麻醒的。
她似乎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傅安蘅帶着她逃過追兵,穿越迷障,安全把她送回了軍營。夢裏似乎她還受傷了,傅安蘅抱着她十分焦急,全然沒了往日的冷靜。
她揉了揉有些幹澀的眼睛,發現她身上穿的,好似還是昨日的衣裳,可肩上似乎沒有那般痛了。
稍稍活動了筋骨,她側眸去瞧她右肩,傷處包紮得整齊有致。想不到傅安蘅一介武将,卻是個心細手巧的。想到他小心翼翼為她取箭的溫柔模樣,林清姒驀然紅了臉。
軍帳外已有士兵來回走動的聲響,林清姒索性起了身。
換過一身衣裳後,她掀開帳簾出了營帳。
看到軍中士兵行色匆匆,林清姒不禁納悶,難不成是和夜淵這一仗敗了?
于是她攔住一名士兵,問道:“兄臺,軍中似有慌亂,可是戰事吃緊”
許是忙于別事,那士兵只匆匆道,“将軍夜間高燒不退,不省人事,才這般模樣,”便消失在了來來往往的人群中。
方才那士兵說因着傅安蘅身子不适,軍中适才慌亂,只字不提兩軍大戰的事,想來這一仗,和安是勝了。只是好端端的,傅安蘅怎會病了?她着實想不通。
那人素來身強體壯,突然病倒,委實奇怪。
将乃一軍之骨,他這一病,正是趕着大軍取得大捷之時,也不怪軍中會這般慌亂。
許是擔憂他,她不由自主加快了前往将軍帳中的步伐。往日離她營帳有一段路距離的将軍營帳,竟一晃眼功夫便到了。
林清姒掀開簾帳,榻前只有郎中和蘇博南守着,還有來回往帳中端水的士兵。
她走上前,“蘇侍衛,将軍這是”
蘇博南回頭看了她一眼,微感訝異,“林以青,你,何時醒了?”
嗯此話怎麽聽着怪怪的,她不該醒來麽?
“蘇侍衛此話何意?”
瞧着她一臉疑惑的模樣,蘇博南解釋道,“昨夜你和将軍陷入迷障,中了瘴氣,将軍照料你之後,便病倒了。想不到你竟恢複得這般快。只是郎中說将軍的身子狀況,此時很是兇險,也不知何時才能醒來……”
等等,他方才說,傅安蘅為照料她病倒了?
“蘇侍衛,你方才說将軍是因着要照料我,病倒了?”林清姒竟未曾發覺,她的語氣聽起來隐含着一抹心疼。
蘇博南聞言反應過來,怪他将話說得不甚清楚,被誤會了,“非也,是将軍也中了那迷障中的瘴氣,這才昏過去了。”
原是如此。
林清姒接過士兵手中的帕子,沾水擰幹,往傅安蘅額上覆去,如此往複,未曾停過。
如此說來,昨夜那些竟都不是夢竟都是傅安蘅實實為她所做的一切林清姒看着他無甚血色的臉,怔怔想。
頓時,傅安蘅墨發淩亂,滿眼猩紅,面露焦急的模樣在她腦海裏來回浮現,她一時忘了反應。
“林以青,林以青。”蘇博南喚了她好幾聲。
林清姒方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啊。”
“你且挪開身子,郎中需為将軍施針逼出毒氣。”蘇博南淡淡道。
“是。”林清姒讪讪的,松開絞着帕子的手,低頭斂眉,退開了幾步。
郎中施針後,士兵端來藥碗,她服侍傅安蘅服下湯藥,又拿了兩床錦衾,往他身上蓋了。
林清姒在一側守着傅安蘅,直到垂暮時分,他方才醒來。
那時林清姒正倚着床榻一側打盹兒,他忽然出聲,把她吓醒了,“林以青,本将軍許你枕着本将軍的被褥而眠了?”聲音一如既往雄渾有力。
聽着耳邊他中氣十足的呵斥,她總算安了心,還有力氣訓她,身子定是大好了。
她本想着順着他的話氣他一氣,想了想又作罷了。
“将軍可是餓了卑職替你尋些吃食來。”說罷她走出營帳,徑直往夥房去了。
她端着白粥入帳中時,蘇博南已聞訊趕來,在傅安蘅榻前候着了。
“你既已尋了粥膳來,便服侍将軍用膳罷。”蘇博南道。
服侍,意思是喂他,喝粥
“還站着作甚?”蘇博南見她半晌未挪步往榻前來,又道。
林清姒側身睜大眼睛望着傅安蘅,往日他用膳可用不着她服侍。這人約莫是有潔癖,便是她不小心碰了她的酒樽,他都要用帕子擦上一擦。
怎料傅安蘅此時縱是瞧着她,也當對她的目光視而不見,眼裏甚至還有一絲期待
她只好上前,微微屈了屈身子,一勺一勺舀着粥往他嘴邊送。
傅安蘅雖是安安靜靜喝着粥,林清姒卻細心地發現,他微微紅了眼眶。
她總覺得,這平平常常同往日她雪兒侍候病中的她那樣的動作她做起來很不順手,甚至有些怪異。
且傅安蘅還紅着眼,狹長星目中仿佛還擠了幾滴淚花,氣氛愈加尴尬,她便更覺怪異了。
“吧嗒。”她一走神,手一抖,一勺粥倒在了錦衾上。
“林以青。”
傅安蘅一聲怒吼,帳外的士兵以為帳內有異動,紛紛沖進帳中,呆若木雞地看着他們的大将軍怒目圓瞪的模樣。
這可是實實的頭一回叫他們瞧見大将軍大怒的樣子。那模樣,可用怒發沖冠來形容。
素日裏縱是他們做錯事,大将軍也只是淡淡瞟他們一眼,對着蘇侍衛雲淡風輕吐出“杖責,”二字,便跟無事人似的走了。這青着臉的林以青真真不一般,能惹得将軍那般動怒。
“咳咳。”傅安蘅輕咳了幾聲,他們急忙撒腿退出了将軍營帳,仿佛他們身後有吃人的猛虎一般。
林清姒雖是憋着笑,此時也是要識時務的。顧不上欣賞傅安蘅窘得面紅耳赤的神色,她連忙拿走錦衾往湖邊去了。
湖邊,“啪啪”的搗衣聲富有節奏。許是幹慣了這些粗活兒,林清姒已覺這活兒順手了許多。
“你何時醒來的”她專心于手中的活兒,未曾留意到站在她身後的傅安蘅,他一出聲,又着實把她吓了一跳,險些跌入湖中。
“将軍怎同鬼魅一般,慣會吓人。”林清姒轉身瞪了傅安蘅一眼,嗔道。
不知為何,傅安蘅覺得她剜他這一眼反倒讓他心裏柔柔的,不知不覺他竟大笑出聲。
殊不知他這一笑,在林清姒眼裏,又是另一番意味,是他作弄她得逞後的愉悅。于是她轉過身,不再理會他。
“你且陪我四處走走罷。”過了好一會兒,傅安蘅出聲道,聲音有些沙啞。
“可是将軍,我還需把這錦衾晾了。”林清姒轉身答道。
傅安蘅不接話,對着不遠處的蘇博南擡了擡手,又指了指木盆和錦衾,蘇博南心領神會,喚來一名士兵将它擡走了。
呵,這些活兒分明旁人也能幹,他非要事事使喚她,莫不是還記恨她編排他好一個锱铢必較的小人!林清姒腹诽,心有不悅。
迫于他的淫威,她還是跟在了他身後。
落日為天地鋪了一層餘晖,林清姒卻覺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凄涼,神似眼下籠罩在傅安蘅身上的那抹悲涼。
沿着湖邊踱步許久,二人無話。
可林清姒着實好奇,還是問了出口,“将軍方才為何紅了眼眶”
空氣凝固在此刻,傅安蘅沉默不語,許久,林清姒耳邊只有風聲呼哧而過。
“許是想到幼時光景罷。”傅安蘅終是答了,語氣中是隐藏不掉的蒼涼。
林清姒猛然頓住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