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今兒個天氣好,清晨門前山溝裏的薄霧散去,陽光如碎金灑滿整個寶泉村。
三爺爺家将四處借來的長凳、桌子都安排在了院子裏,來幫忙的嬸嬸叔叔們都在外面一邊曬着太陽,一邊忙活着摘菜切菜。
陶青魚穿過人來人往的院子,往小錦叔的書房去。
“小錦叔。”
陶錦目光從書桌上的賬本上抽離,沖陶青魚招招手。
書房裏,陶青芽、陶青苗雙胞胎,還有小錦叔家的玉玦哥兒都在。
“大哥哥。”幾個小的叫人。聲音清脆,像清早還沾着露珠的鮮筍。
陶青魚将三個小蘿蔔挨個兒摸了一把,走到陶錦身邊。
陶錦:“前兒聽說家裏遭了賊,可有事?”
陶青魚:“好着呢,能有什麽事兒。”
陶錦示意陶青魚坐。
換在陶青魚上輩子,陶錦的年紀不算大。沒滿三十,年輕着呢。
但離朝的男子愛美須,他小錦叔才二十多就留了一把半指長的胡子,看起來硬生生大了十歲。
陶家小輩當中,陶青魚最大。
而陶錦這一輩,他最小。兩人年齡差個十歲,小時候陶青魚多跟着他跑,也聽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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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縣裏也打聽了,那一家樹敵頗多,暫且不會翻身。但難保小人心思狹隘,傳出些什麽流言蜚語。”
陶青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在意那些。”
陶錦:“但你自己心裏要有個數。”
“知道了知道了。別說這些了,我耳朵都聽出繭子了。小錦叔找我有其他事兒嗎?”
陶錦捋了一把胡須,斜了他一眼,妥協般開口:“你之前說的記賬之法,我想試試。”
說着他眉間多了幾抹愁。“臨近年末,酒樓開始盤賬。這一筆一筆算下來,沒個五六天算不完。”
他将賬本推了過來,飛快道:“還請魚哥兒給指點指點。”
陶青魚手臂一抱,悠悠哉哉靠向椅背。笑嘻嘻道:“不是說不信我的,打死也不請教我這個小輩?”
陶錦紅着耳垂:“請你去酒樓。”
陶青魚一秒收了姿态,坐得端端正正:“君子一言!”
陶錦:“驷馬難追。”
“嘿嘿嘿嘿。”陶青魚撈過賬本,翻了翻道,“酒樓的賬本?小錦叔你敢給我看這個?”
“自然不是現在的。”
現在的賬本都是采用單式記賬法,拿其中一條“二十三日,柳家菜莊入韭五十斤,付一百文”來說,進貨的時間地點,買菜錢都很清晰。但翻開賬本,裏面全是這樣一條一條的賬目。
到年末核算,需要把裏面所有的加起來。
一家酒樓可不止這一個賬本,怕是得一兩箱子。可想而知,年底賬房有多忙碌。
且不說這一條,這般記賬,要被有心之人篡改一下賬目是很簡單的。到時候算出來這賬對不上,倒黴的必有賬房。
陶青魚看着密密麻麻的字有些眼花。
好久沒看書,暈字了。
“一千二百三十一兩……”陶青魚念着念着眼睛睜大,“你們那小酒樓幾年前就能掙這麽多銀子了!”
“要咱不賣魚,開個酒樓算了。”
陶錦見他還磨磨蹭蹭,正經樣子持續不了一刻鐘,呵呵冷笑道:“那你開一個試試。且不說一月租金就是大幾十兩銀子,裝修、進貨、請人……你現在摸摸兜裏,你拿得出來嗎?”
陶青魚腦袋上跟澆了一桶涼水似的,立馬冷靜了。
“沒錢。”
“那不就得了,快點看。”
“哦。”
書房的窗口落了陽光進來,照在了陶青魚身上。
哥兒褪去了那股躁動,安安靜靜坐下來,像被雕琢了的璞玉露出光華。
雖然看的是賬本,但還是有那麽幾分吸引人的氣質。
幾個小的像呆頭鵝一樣望着。
陶青嘉默默蹦出一句:“大哥哥認識好多字啊……”
明明大哥哥沒上過學啊。
那賬本小錦叔教他們算數的時候他也看過,一個字一個字讀下來,要問好多好多次的。
“你大哥哥看着吊兒郎當,實際上厲害着呢。”
陶玉玦聽他陶錦這麽說,來了一句:“爹怎麽能這麽說大哥哥。”
陶青魚看得沉浸,又拿了筆在鋪好的紙上寫寫畫畫。
沒聽見幾個小的說什麽,只覺得坐得又不舒服了,身子一歪,斜斜地靠在椅背上。
那姿态,活像個纨绔哥兒。
陶玉玦張了張嘴巴,白生生的小臉上寫滿了詫異。
“別學他。”
陶青魚将賬本一放:“學我怎麽了。想做什麽做什麽,這不挺好的。”
他傾身撈過一旁的算盤,單手一撥,噠噠噠的的聲音像小馬駒在草原上奔跑似的,又快又好玩兒。
“小錦叔,此為龍門賬,為複試算賬法。賬面分進、繳、存、該四類。核心就是此為四柱清冊原則,即舊管加新收等于開除加實在。”
“舊管即上期結存,新收為本期收入,開除為本期支出,實在為本期結存。”
都做了賬房這麽多年了,陶錦一點就通。
他拿上陶青魚寫的如鬼畫符一般的紙,嘴上默念着,好一會兒突然笑出聲來。
他連連拍桌:“妙!妙!妙!”
“如此一來,兩邊一合,即使一邊出錯也能從另一邊推算。賬目一目了然,不用擔心算錯賬了!”
“妙極,妙極啊!哈哈哈哈!”
陶青魚看他興奮得在屋裏轉個不停,身子一歪,手撐在桌子上。
太陽落在臉上,他眯了眯眼。慢吞吞道:“好像後頭再發展還有四腳賬來着。”
陶青魚印象最深的就是四個人拿着打算盤圍成四角,噼裏啪啦打算盤。別說,看着還挺有趣。
他被太陽曬得想打盹,幹脆停止動腦。
“算了,你自個兒摸索吧。”歷史的進程總會發展到那一步,快慢罷了。
他一個業餘的,知道這點已經很不錯了。
他倆一站一坐,一動一靜。跟剛剛的角色完全調轉過來。
四個小的像小雞仔縮在一起,睜着陶家人典型的圓眼睛嘀嘀咕咕。
“小錦叔怎麽了?”
“高興瘋了。”
“大哥哥好厲害啊,都能教小錦叔诶!”
“大哥哥本來一直就很厲害,只不過現在更厲害了。”陶青嘉悄悄道。
陶青魚睜眼,清澈的杏眼倒映出四個小娃娃。“我聽見了哦。”
他拍拍手起身:“小錦叔,沒我的事兒了吧。”
“走走走。”
陶青魚:“別忘了請客啊。”
說完,他出了書房。後頭四個小的一溜跟在他身後。
他走,這四個也走。他停,他們也停。
“有事兒?”陶青魚低頭,看着是個小幼崽問。
“沒事兒啊。”陶玉玦道。
陶青魚挑眉。
那他這是招幼崽喜歡了?
“行,沒事兒我有事兒。你們在小錦叔這裏學的大字學得怎麽樣了,寫給我看看。”
幾個小的對視一眼,直接撒着腳丫子跑了。
陶青魚哼笑一聲。
看來不喜歡讀書是世世代代小孩的天性啊。
*
中午太陽正好,屋裏陸續出菜。
陶青魚跟自家小爹爹一桌,默默注視着桌上。滑肉湯,酸辣魚,酥肉,肥鍋肉……
他三爺爺家是真的舍得。
“吃吧。”桌上最年長的三奶奶招呼。
陶青魚看了他爹一眼,默默将筷子伸向那一盤肥鍋肉。
肉片入口,很是尋常的味道,可陶青魚鼻子一酸。
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會想到上輩子過的是什麽好日子。
嗚……好香啊……
他一個從來不饞肉的人,現在竟然也跟小孩一樣,吃得噴香。
當然,他不是唯一一個。
在坐的大人都過慣了苦日子,甚至有的只有在過年才能吃夠一次肉。
而這一頓甚至直接比得上兩頓的年夜飯。
不出意外,大家都吃撐了。
下桌的時候,桌上的菜被收了個幹幹淨淨,半點沒給主家剩下。
吃飽喝足,就沒大夥兒什麽事兒了。
主家招呼着晚上來用飯,陶青魚也随着自家爹爹回家。
他先将打包回來的骨頭放進自家小黃的飯碗裏,摸了摸狗頭,困意浮上來,他慢悠悠打了個呵欠。
冬日正好眠,還是睡個午覺吧。
*
睡着睡着,陶青魚忽然從夢中驚醒。
陽光從窗戶跑進來,點點塵埃像小魚苗般在金光中浮動。陶青魚恍惚一瞬,下意識喊道:“小爹爹,小爹爹!”
“在呢在呢,叫魂啊!”方霧推門進來,手裏還拿着拌雞食的葫蘆瓢。
“什麽事兒?!”
一看哥兒額頭上的汗水,方霧心裏一驚,忙放下葫蘆瓢将人摟住。“做噩夢了?還是哪裏不舒服?”
陶青魚嗅着方霧身上淡淡的茉莉香,突突的心跳緩緩平穩下來。
他緩慢眨眼:“我夢到了阿竹。”
“阿竹好着呢,今兒才看見跟他阿爺上縣裏。”方霧擦了擦他的額頭,微微粗糙的繭子磨過皮膚,刺刺的,卻讓人心安。
“去縣裏了?”
“嗯。”
“說不定已經回來了,正好今日沒事,你也別悶在屋裏。出去轉轉。”
陶青魚松開他小爹爹,腦袋微點。
方霧将一旁的衣服拿過來搭在他肩上:“別坐着了,衣服穿上免得着涼。”
陶青魚沖他小爹爹笑笑,慢吞吞地穿衣服。
昨兒阿竹才說過要相看人家,這會兒他就夢見了他遇人不淑。
小爹爹又說他今天跟他阿爺上縣裏去了,多半就是相看去了。
不行,他等會兒得去問問。
事關阿竹的終身幸福,不能這麽草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