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保證
第 93 章 保證
方行舟被觸手徹底淹沒,什麽都看不到,只能聽見大怪物粗重的呼吸聲。
他嘗試張口說話,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就已經被堵住了嘴,一直堵到食道裏。
他的鼻腔捕捉到喉嚨裏的觸手氣味,依舊是熟悉的幽香,卻罕見帶了辛辣味。
小鹿比表現出來的還要生氣。
……怎麽了?他的大腦還處于遲鈍狀态。
是方硯洲在洗澡的時候做壞事惹到了大腦花?
還是……被發現了他們父子倆的小秘密?
嗯,氣成這樣,應該是後者。
方行舟收緊喉嚨,用鼻腔發出示弱的聲音,想要得到解釋的機會。但陸見川已經處于半瘋狂狀态,人類的理智早就被怪物本能吞噬,表現出少有的冷硬和不近人情,看起來只想把方行舟一整個吞進肚子裏。
“你答應過……不傷害……”
聲音越發尖銳扭曲,帶着濃烈的負面情緒,脫離了人類語言的範疇,用人耳只能斷斷續續捕捉到幾個關鍵詞。
“……食言……關起來……”
“不許……巢穴……”
“停留……永遠……”
方行舟伸出骨瘦如柴的手,隔着玻璃與它的觸手相握,閉上眼睛又一次陷入昏迷。等他再醒來的時候,罐子裏空了,只留下注氧管咕嚕咕嚕吹出來的小氣泡。
“水母”如夢般進入他的世界,又如夢般消失不見,好像只是他的一場幻覺。
他無法接受這個結局,抱着罐子大哭,可身體卻一天比一天地好起來,唯有記憶力消退得厲害。
哪怕他想盡一切辦法記住,關于水母的記憶依然緩慢地被抽離。
不到半年時間,他只隐隐記得自己曾經丢了一件極為喜歡的玩具。
再後來,他回歸日常生活,像正常人一樣順利長大,十八歲時,在新生活動上看到了美得不似人類的陸見川。
目光落在他白得宛若半透明的皮膚上時,被塵封了十幾年的記憶如海嘯般沖擊而來,方行舟瞬間想起了他的水母,看着陸見川頭冒冷汗、心跳如雷,第一次産生如此強烈的悸動,即使深知對方是一個男人。
……
睡醒之際,那股澎湃的愛意仍然殘留在心間,讓他盯着天花板發了許久的呆。
一個極為離譜的念頭悄然爬入腦中:
聯姻也沒什麽,他們沒有感情基礎,陸見川或許仍然會留在他身邊。
這個念頭一産生,方行舟便對自己感到厭棄。
他面無表情地坐起身,随後發現睡褲裏面前後都一塌糊塗,慘烈得好像昨晚和誰鏖戰了三百回合。
“……”
他咬了一下牙,厭棄感更深,冷着臉去洗了澡,連早飯也懶得吃,悶聲把收拾家裏屬于陸見川的東西全部打包收好,預約快遞員上門取件。
快遞員來得很快,十分鐘後就按響了他的門鈴。
方行舟拉開家門。
門外,沒有快遞小哥,只有一張俊美的臉朝他露出讨好笑容,笑容弧度和昨晚太平間裏的屍體異曲同工。
“老婆,你醒啦!”
陸見川舉起手中的紙袋,像一條等待主人表揚的大狗:“我排了兩個小時的隊,買了你最愛吃的蘿蔔糕。”
方行舟無比痛恨自己對陸見川做出的生理反應,光是看到這張臉,他的心已經開始不受控制地發軟。
“你來了正好,”他沒有接蘿蔔糕,靠在門框上,挪開視線,“東西我收拾好了,直接帶走吧。”
“什麽東西?”陸見川裝聽不懂。
方行舟:“搬家的東西。”
陸見川:“這裏是我們一起裝修的房子,才住半年就要搬家嗎?舟舟想搬到哪裏去?我跟你一起。”
方行舟不願在內心最脆弱的時候和他糾纏,幾乎是迫不及待把箱子搬到門外,接着用力将門合上。
“砰”。
只剩下冬日冷風從門前刮過。方行舟喝得實在太醉了,步伐不穩,只能被身邊的男人扶着才能勉強行走,但他酒品很好,除了臉色發紅和腳步虛浮以外,幾乎看不出別的異樣,尤其是那雙藏在平光鏡後的眼睛,反而亮得驚人。
他身旁的男人看上去與他相熟,或許是偶遇的好心同事,并沒有什麽過分親密的舉動,只是笑着低聲調侃什麽,大約在嘲笑方行舟酒量太差。
方行舟也跟着笑,笑容沒有到眼底。兩人一起走到門前,方行舟從包裏拿鑰匙,撐着門框站穩。
也就在這一瞬間,四周的溫度驟降,一股熟悉的奇異香味撲鼻而來,讓人瞬間聯想到與死亡相關的什麽東西,沒有醉酒的男人全身雞皮疙瘩倒起,下意識地回頭想要去看。
一個聲音暴呵:“閉上眼!不要看!”
他一愣,注意力被轉移,朝着聲音的源頭看過去,看到一個臉頰帶疤的高大男人朝他狂奔而來,臉色扭曲,似乎這裏即将發生極為恐怖的事情,喊道:“快跑!”
男人有些茫然。
他沒有留意到,一截觸手正順着陰影處如蛇般蜿蜒,觸手上所有的吸盤都已張開,露出裏面泛着冷光的銳利尖牙,毫無疑問能瞬間将一個成年人絞成碎肉!
眨眼的功夫,觸手從地面竄起,閃電般撲向一無所知的男人。
李旋根本來不及阻止,瞬間出了一身的冷汗,視網膜已經在等待看到血肉飛濺的場景。
一秒。
兩秒。
三秒。
……
預想中的死亡畫面并沒有出現,幾人之間陷入了短暫的寂靜,只剩下血液一滴一滴砸落在地面的聲音。
方行舟握住了觸手尖。
還沒來得及收起的尖牙劃傷了他的手掌,血液染紅了觸手表皮。
他身邊的男人活見鬼般地盯着那截觸手,渾身發抖,無法承受直視怪物本體帶來的沖擊,很快翻起白眼,軟綿綿地順着牆倒了下去。
李旋心中一松,幾個跨步沖過去,架起昏迷的倒黴男人,把他拉到車裏,讓司機送他去醫院。
出乎意料的是,陸見川并沒有追擊,似乎被方行舟捏住了最大的軟肋,連一下都動彈不了了。
他眼睛裏一片猩紅,俊美的臉上透出危險的妖異,直勾勾盯着十幾步開外的戀人,嘴角輕輕抽動,似乎在極力克制着什麽。
語言系統似乎已經過分貧乏,從陸見川的喉嚨裏發出聲音超越人類所能發聲的極限,用人耳只能勉強辨認出幾個音節。
“愛……我的……吃了他……撕碎……消化……只有……我的……”
李旋下意識往後退幾步,扣住內置耳機,低聲通知附近值班的同事,馬上将整個香杏街戒嚴。
夜已經很深,附近沒有行人經過,戒嚴進行得很順利。李旋小心地靠近陸見川,試圖和他進行溝通。
這時,仍然站在門口的方行舟忽然開口了。
因為醉酒的原因,他的聲音有點含糊,不高不低的,乍一聽很是溫和:
“小鹿。”
這個稱呼讓陸見川整個人為之一震,他沉默了幾秒,臉上的神色逐漸變得痛苦,五官扭曲着,瞳孔裏的血色慢慢消退,取而代之地是人類黑白分明的眼球。
李旋看着這一幕,停下腳步,沒有再繼續前進。
他改變想法,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沒有再靠近這個即将失控的特管品,而是安靜地後退,把空間留給陸見川和方行舟兩人。
很快,四周只剩下風聲。
方行舟仍然握着那截觸手,像握着他們之間岌岌可危的關系。
酒精徹底蒙蔽了他的理智,他沒有察覺到哪裏不對,似乎陸見川本就是如此,在美麗的人皮下藏着非人的恐怖內裏。
他甚至拽着那截觸手,把陸見川一點一點往自己的方向拉。
“過來。”他說。
陸見川亦步亦趨地朝他走過去,觸手早已收起所有尖牙,變得如同一截軟綿綿的舌頭,讨好地舔舐着方行舟的傷口,用分泌的黏液促進傷口愈合。
“行舟……”他找回了人類的發聲方式,聲音很啞,裏面帶着深深的委屈和恐懼,“你不要我了嗎?”
方行舟沒說話,只是沉默地等待愛人走近,左手攥着不安分的觸手,右手卻藏在口袋裏,死死握着那把鋒利的手術刀。
方行舟的身體正輕輕發抖。
醉意、憤怒、失望、愛、恨、期待、興奮。
情緒沸騰得厲害,他開了門,搖搖晃晃地踢掉鞋子,靠在玄關牆上,露出一點笑意,又一次溫聲道:“再過來一點,小鹿,回家裏。”
陸見川微微一愣,眼睛裏燃起希冀,大步走進玄關,将門帶上,迫不及待用手臂環住方行舟的腰,身體所有的汗腺都張開,從裏面分泌出屬于自己的味道,瘋狂蹭着方行舟,試圖遮蓋住其他男人的味道。
陸見川漆黑柔軟的頭發被吹起,他呆呆地站在閉合的門口,盯着門上的貓眼,慢慢收起笑容,然後坐在方行舟親自打包的箱子上,露出怪異的神色,低聲自言自語起來。
“為什麽……”他喃喃,似乎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難題,怎麽也想不明白。
接着,喉嚨裏發出的聲音逐漸脫離語言的範圍,變得模糊又詭異,以人耳的能力只能勉強辨認出一兩個音節。
“生氣……”“丢了……”“為什麽……”“不要……”“找回來……”“孩子……”“愛……”
“愛”“喜歡”“愛”“生命”“老婆”“愛”“喜歡”“愛”“吞掉”“孵”“愛”……
淺棕色瞳孔慢慢擴散,侵占了眼白,隐藏在劉海遮下來的陰影裏。
遠遠的,一位遛狗的鄰居漫步經過這裏,看到陸見川後熱情地和他打招呼:“陸先生早呀!這幾天都沒看到你買菜,出差去了嗎?”
等一走近,這位倒黴鄰居才發現坐在紙箱上的俊美男人正面無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麽,臉部有種不似活人的僵硬感。
他感到沒由來的恐懼,下意識放輕了聲音:“陸先生?你不舒服嗎?”
陸見川擡起頭來,只一剎那間,他又恢複了平日裏的親和模樣,朝鄰居露出一個苦笑,拍拍紙箱,道:“見笑,惹老婆生氣,被趕出來了……”
這麽看起來,好像一切如常。
但鄰居隐隐有種不妙的直覺,草草安慰兩句,牽着狗大步離開他家門口。
狗子莫名失了禁,淅淅瀝瀝流了一路的尿水,四腿站戰,緊緊貼着主人,似乎聞到了什麽極為可怕的味道。
鄰居走後,四周又只剩下陸見川一人。
他收起僞裝的笑意,孤零零地從白天坐到日落,用耳朵捕捉愛人在家裏的每一分動靜。
他聽到家裏緩慢到顯得疲憊的腳步、微波爐完成任務後清脆的提示音、沒滋沒味地咀嚼聲、浴缸裏嘩嘩的水流聲、然後是隐藏在水流下面……粗魯到近乎自虐的喘息。
耳朵立刻豎了起來。
他閉上眼,甚至能聽見手指指腹與粘液摩擦發出的窸窣。焦急感和醋意湧上心頭,他從箱子上站起身,手握在門把上,手心探出細如繩的觸手,探進鎖孔裏。
門鎖咔嚓一聲輕響,開了。他準備推開門,又忽然捕捉到一句極為複雜地低吟,帶着達到頂端的顫意:“陸見川……”
陸見川一頓。
這句低喃,讓他屬于人類構造的心髒裏湧出許多未知的情緒,蘊含着無法理解的力量,将他牢牢束縛在門口,一步都邁不動了。
許久,方行舟擦幹身體,走進卧室,獨自躺在了床上。
陸見川又把門重新合上,耷拉着腦袋,抱起那個紙箱,像是被趕出門的家養寵物,迷茫地徘徊在樓下。
好在,他向來都是老天特別眷顧的造物。
才過了半個多小時,樓上的人終于忍不住,光腳悄悄走到窗邊,将窗簾拉開一條極小的縫。
熟悉的目光從樓上傳來,陸見川等候已久,幾乎是同時擡起頭,遠遠地朝樓上之人露出燦爛的笑容。
方行舟:“……”
他把窗簾拉上,又一次熄燈上床。
陸見川卻得到了極大的鼓勵,精力充沛,極有毅力地守在家門口,一副不等到老婆發話就不離開的架勢。
他能聽出來,方行舟在失眠。
失眠到半夜,方行舟睜開發腫的眼睛看向床頭的夜光鐘表,上面顯示已經是淩晨一點。心起伏不定,他遵循本能,第二次起身,走到窗邊。
窗簾挑起,他微微低頭,看到男人依然抱着箱子在樓下彳亍,不知疲倦,像被拴在這裏的游魂,被路燈拖出長長的黑色影子。
眉心用力蹙起。
看了幾分鐘,陸見川停下腳步,把箱子放在地上,似乎終于感到累了,一屁股坐在路邊。
他沒有擡頭看,生怕再次惹到生氣中的戀人,只是悄悄勾起嘴角,神色被陰影藏住,食指在地上慢吞吞地重複書寫。
一遍又一遍,直到讓方行舟認出他在寫的是什麽:
祂卷着方行舟爬進卧室,方硯洲不得不把觸手掄成殘影,才勉強跟上爸爸的腳步。
它看到怪物爸爸将人類爸爸小心放在床上,蓋好被子,然後站在床邊,垂下幾十雙眼睛,沉默地盯着昏睡之人,不知道在想什麽。
莫名的,方硯洲屏住了呼吸,不敢在此刻發出半點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
大怪物把一條觸手擡到腦花處,面不改色地摳下一只眼球。
方硯洲:“!!!!”
它想尖叫,又不敢叫,只能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爸爸的瘋狂舉動,看祂把眼球放在方行舟的眉心處。
脫離了本體的眼球依然保持極強的生命力,迅速鑽進方行舟的額頭,和他融為一體,像天生的第三只眼睛,滴溜溜轉了幾圈,很快又消失不見蹤影。
大怪物發出長長的嘆息,慢慢從本體轉化成人類形态。
他俯身下來,親吻愛人的眉心。
“不許再做壞事,你答應過的,”他輕聲說,“我會永遠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