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嗨,去星星上面種花嗎?
嗨,去星星上面種花嗎?
在這種身體如同山岳般龐大的存在面前,任何動物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就像凡人面對文明時那般:
滿目都被更為宏偉的某種存在填滿,那種沉重而浩如煙海的東西是離你如此之近,以至于下意識地褪去輕佻的态度,屏住呼吸。
這座城市的領導者無聲地振動翅膀,落在沉睡的鹿的鼻尖,注視着鹿閉上的眼睑。
“很美,對嗎?”
他輕輕地歪過頭,目光落在鹿的身上,聲音裏帶着感慨:“這個項目已經持續了很多代。只不過一直到幾年前,我才打算專門為它單獨建造一個實驗室。”
“很多代?”
太宰治自言自語般地重複了一遍,鳶色的眼睛注視着渡鴉,似乎有些好奇。
“你應該看出來了,這是一具大型的機械。”
渡鴉轉過頭,似乎笑了笑:“一開始,我們打算制造對付污染的武器。所以你能很輕易地發現,是的,那裏是隐藏的炮管,小家夥。”
太宰治把凝視着鹿脖子上細微凸起的目光默默挪開,若無其事地舔了舔爪子,把晃動的尾巴踩在身下。
“這數量可有點多。”他委婉地說道。
“那是因為你們這些小家夥都沒有見過潮水一樣的污染與感染者的軍隊。”
渡鴉低低地笑了起來,他笑的聲音不算悅耳動聽,但是裏面友善與調侃的意味很明顯:“要對付他們,多大的當量也不誇張。”
“再然後是另一位城主,那是一條美麗的獨角鯨。她不怎麽喜歡研究武器,所以她把這只鹿當成一個巨大的生物圈與庇護所來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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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嗎,那些美麗的鹿角?那本來應該裝載武器的,但是她改成了能源發電中心。”
渡鴉扇了兩下翅膀,似乎笑了起來,聲音也帶上了輕快的意味:“她制造成了一個可以供幾十萬動物生存的移動城市。多了不起啊,現在裏面的溫室還在運行,那是一個很美的植物圈。有很多花在裏面盛開着……也許很多動物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那麽多花。”
“還有星星——那些現在已經看不見、只能在過去的記錄裏尋找的星星。我們的獨角鯨小姐尋找了幾乎所有關于星辰的記載,用她詩人一樣動人的想象還原出了星空。很難想象,是吧?”
渡鴉伊默斯在提起這個的時候,那對黑色的眼睛都亮了起來,似乎懷有某種孩子般幼稚的憧憬,似乎在努力捕捉一個消失的夢:
“只有我們建城的先輩才能看見的、閃閃發亮的銀白色的河,那樣美麗和寬闊地穿過我們頭頂的天空。我們就在它下面,透過無聲流淌的河的底部,窺見遙遠的宇宙天空。”
——星空到底是什麽樣的?
太宰治端坐着,在上方渡鴉念念叨叨的聲音裏安靜地想着這個問題。他的目光幾乎下意識地落在了一個虛無的焦點上,好像正在眺望橫濱的海洋與海浪中懷抱的群星。
星星,這在人類的文明裏是再尋常不過的事物。但對于這座城市的動物來說,是他們一輩子都沒有辦法解開的謎。
黑狐貍的耳朵動了動,心情突然變得有點不太好。也許是因為X小姐在他耳邊嘆了口氣。
“人們喲,如果日子太糟糕的話,那就在夜晚擡頭吧。”
少女自言自語般地說着,她的嗓音比平時聽起來都要輕盈,甚至聽上去有些小心翼翼,像是在念一首過于脆弱纖薄的詩,生怕過重的語氣會把它撕破。
“我們在大地上一無所有,但在天空上至少還擁有群星。”
太宰治側過頭。
“和詩人一樣。”他說。
很難說他的評價到底是給誰的。但不管給誰都有點奇怪,因為這裏的人和詩人都搭不上邊。
這座城市不缺少詩人,但城市的領導者裏從來沒有過誰寫過一首詩。
他們好像都是科學家,永遠匆匆忙忙地走在發明和創造的路上——如果說他們是詩人,恐怕有不少動物都會驚訝地睜大他們的眼睛。
“确實很像。”
但X小姐的聲音稍一停頓,然後用帶笑的口吻贊同道:“你看,那位獨角鯨小姐很像,渡鴉先生也很像,我們也是:星空會讓人增加一些浪漫的念頭,我覺得這句話是很有道理的。”
黑狐貍回頭看了一眼,似乎想從虛空裏找到少女的t身影,但他終究是什麽都沒有看到,不過那對鳶色眼睛裏不贊同的色彩還是很明顯地表現出來了。
但X小姐顯然是會不管太宰治贊不贊同的,她甚至對太宰治這種“不贊同但又不能把反駁說出口”的狀态很感興趣,一下子就笑出了聲。
“你這幅軟綿綿大狐貍的樣子可沒有什麽威脅力,太宰。”
她用輕快的語氣說。
太宰治幽幽地瞥了一眼,然後轉過頭,很明智地沒有在這種場合和對方鬥嘴,而是用認真的腔調對渡鴉說道:
“不管怎麽說,都是很偉大的事業。”
“偉大?”
渡鴉搖了搖頭:“不,完全不。逃跑的行為從來都算不上偉大,小家夥。一個文明裏偉大的從來不是這些東西。”
“繼續說它的故事吧。再然後,它就成為了一座墓碑。”
渡鴉拍了一下他寬大的翅膀,重新飛到了天空,朝着更深處飛去,聲音散落在後面:
“因為某一天,一只兔子突然厭倦了這樣的逃跑,她決定讓它具有逃跑工具以外的其他的用途:比如說,成為一座墓碑。”
太宰治沒有猶豫,直接快步跟了過去。
“它的身上被銘刻上了這個文明的痕跡。如果你進入它的內部的話,還會發現我們文明每一種新發明的圖像,那些最為美麗動人的故事與詩歌的記載,可以播放音樂的芯片。”
伊默斯飛在前面,在鹿的身上投下一只鳥的影子,以及他沙啞的聲音:
“從那一年開始,每個新誕生的動物的名字都被記錄在這裏,還有我們的歷史,我們的歡笑與哭泣,我們引以為傲的戰勝痛苦的證明——能書寫的東西都被書寫在這裏,能講述的故事都在這裏講述,我們把文明的痕跡盡可能地留在它的身上……”
狐貍無言地聽着,沒有對這個文明的選擇做出任何的評價,鳶色的眼睛倒映出鹿身上那些被皮毛隐藏的斑紋。
因為之前對這種語言并不熟悉,所以一開始他沒有把這些斑紋與文字聯系起來,直到渡鴉說起的時候,他才有些恍然。
“森恩。這條蛇在南區出生,一生以他的樂器演奏為驕傲。他是一位了不起的藝術家,在活着的時候,他的音樂給他的鄰居與醫院裏的病人帶來了許許多多的安慰。”
X小姐在邊上盡職盡責地替太宰治翻譯這些斑紋構成的句子,每個字都咬得很準,讓人聯想起電視上面播音員的腔調。
“杜伊。她是一條可愛的海豚,喜歡和每一個動物擁抱。在145年7月1日,她專門展開了一項名為‘免費擁抱’的活動,每一個都可以從她那裏得到免費的擁抱。所有動物都喜歡在工作之後去抱抱她。在她因為細胞癌變去世後,許多被幫助的動物接替了她的這份工作。”
少女垂着眼眸,認認真真地讀完了這一段:“擁抱萬歲。這是我們的口號。”
“……”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麽,太宰?”
“沒有。”
太宰治爬上巨鹿的身體,這麽回答。
“我敢打賭你是在說謊……哦,你确實是在說謊:剛剛費佳贊同了我的看法,他說如果不是謊話,你才不會回答得這麽快。”
什麽時候才能把場外援助的外挂封掉啊?
太宰治的腳步一頓,微微虛起眼睛,然後跳到了更遠的地方,好像這樣就能把對方和對方口中的話一起甩到身後。
“我只是在想。”
前港口黑手黨的首領轉移了話題:“本來我覺得要解決這只鹿帶來的危機還是挺簡單的,畢竟又不止我們有輪回的記憶。既然已經知道了危機的來源,那在它變成危險前銷毀掉就行。”
“但是你現在覺得他們不會銷毀這只鹿。”
X小姐說道:“因為它的身上承載了太多太多的東西。”
太宰治微微點頭。
鹿本身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身上那些關于星空的夢想,那些關于文明延續的希望,那些驚才絕豔的天才們一代一代的心血,是那些試圖挑戰世界的妄想,那些文明步步走來的痕跡,那些代表了無數動物一生的墓志銘。
根本沒有辦法舍棄吧。
畢竟是蘊含着如此多夢想與心血,歡笑與淚水的東西。
畢竟是文明最後的“方舟”。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前面的渡鴉終于停了下來。他落在鹿身上,在太宰治到來之前愣愣地看着鹿角的方向,一直到太宰治“嘤”了一聲作為提醒後才反應過來。
“抱歉,我們這些老東西的毛病很多。”
名為伊默斯的老渡鴉用溫和的嗓音說道,然後開始出神。
太宰治走到他的身邊坐下,定定地看了對方幾秒,然後也陪着出神起來。
很神奇,明明是鋼鐵制造的鹿的身軀,但坐上去的觸感卻是微妙的柔軟。
“如果有一天,我們的文明離開、超脫、或者我們死亡。”
“如果有一天,這個庇護所裏逃離的動物也逐一死去。”
黑狐貍的耳朵下意識地壓了壓,捕捉到了渡鴉的喃喃自語:
“如果有一天,有別的生命與文明來到這片大地上。”
“——如果有那麽一天。”
閉上眼睛的渡鴉說:
“我希望後來能知道,有一個文明在這裏生活過。他們用盡全力掙紮,他們渴望活着,他們如此熱愛這個世界:并為了停留在這個糟糕的世界上,努力到了最後一刻。”
太宰治愣了愣,像是捕捉到了某種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可能,鳶色的眼睛逐漸睜大。
“伊默斯先生?”他問道。
“太宰,看見了嗎?你的名字就在這裏。”
渡鴉仰起腦袋,只是笑了笑。
“從這一刻起,我們已經沒有退路啦。”
面前的龐然大物正在融化。
這只巨鹿是有自毀程序的,雖然安裝自毀程序的時候更像是在走形式,申請自毀的流程也無比複雜,但終歸是有的。
太宰治感覺腳下的觸感越來越柔軟,幾乎快要塌陷下去,忍不住跳到了一邊,這才有些疑惑地看向了渡鴉說的那個方向。
X小姐似乎頓了頓,盡職盡責的翻譯聲才在他耳邊響起:“太宰治,誕生在東區的狐貍。他是一位盡職盡責的空中警察,有些孤僻,對城市的歸屬感并不強,但我們想,他大概是喜歡這座城市的生活。”
“以及……”
少女的聲音似乎稍微艱難了那麽一下:“我們确認他為下一任城主的候選者?等等,我記得你的身份裏面沒有這一條啊?”
太宰治的表情瞬間僵住了。
他轉過頭,想要看看老渡鴉,但是只感覺到了頭部猛地一沉,耳朵上傳來羽毛的觸感。
“昨天加的。”
渡鴉先生用輕快的語氣說道,似乎知道太宰治的疑惑:“不過也只是候選者,畢竟你看起來對這裏缺少足夠的歸屬感。當然,這不是什麽大事,別緊張。”
“啊哦。”
X小姐先是有些驚訝,然後就笑着看起了熱鬧:“我猜他和你上周目認識,而且他還記得你們認識。”
您這不是在說廢話麽。
太宰治深吸了一口氣,感受着頭頂的重量,忍不住思考了幾秒為什麽鳥都喜歡站在狐貍的頭頂上,然後轉身朝着出口的方向跑去。
“就這麽銷毀嗎?”他問。
“否則還能怎麽銷毀?我倒是寧願它就這麽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作為我們的墓碑和過往幹幹淨淨地死去。”
黑狐貍嘆了口氣:“這句話太詩意了點。”
“你之前說,和詩人一樣。”
渡鴉笑了笑,腦袋埋在了胸口的羽毛裏,尖尖的嘴巴梳理着身上的羽毛:
“其實我以前也想過,如果我不是這座城市的領導者,大概會去寫詩。”
“……”
“真可惜,明明是那麽美的東西。”
“……”
“抱歉,沒能讓後輩們看一眼星星。”
渡鴉回過頭看了一會兒,突然說:“那應該是這座城市最後的一副完整的星圖了。”
他的眼睛中很難說是不是悲傷,因為并沒有悲傷那麽劇烈,那只是一種很淺淡的情緒,就像是成年人被告知自己小時候所有的照片都被拿走賣錢時的表情。
從理智上講,好像失去了也沒什麽,但在情感上卻确确實實地感受到了一種空白。
生命被剝掉一塊的空白。
“不。”
太宰治突然開口,他轉過頭,看了眼正在融化的巨鹿。
他的聲音很堅定:“我們會看到的,星空。”
另一邊,其餘的三個人……呃,三只動物正湊在一起研究石壁上面的字與畫。
是的,他們成功地依靠這次城市內部巨大的人員調動和億點點的手段,一起來到了這個疑似放着與時空循環相關的物品的地方——但是這個地方未免顯得有些原始。
可以看得出來,這個地下洞窟的狀況是被刻意保留的。按照江戶川亂步的專業判斷,這個凍庫是天然形成的,不久前有動物來過一次,來到這裏的應該是某種鳥類。
而且在建城之前,這個洞窟t就已經有了重要的意義。
依據是石壁上面拙劣的畫,以及越往深處越具有語言體系的詞彙。
一開始的壁畫顯然是語言誕生之前刻下來,用來記錄某些事情的。後面的畫更多作為對文字的補充說明。
“這個意思應該是翅膀……嗯,長着翅膀的動物來到了這裏。這團線應該是表達開心的意思,刻線很果斷,而且凸起邊緣是圓弧形的,看上去就像是花。”
小黑貓湊到面前嗅了嗅,然後有些嫌棄地打了好幾個噴嚏:“可是真的好醜!”
費奧多爾把尾巴搭在黑貓幼崽的身上,歪頭看向了澀澤龍彥:“有什麽發現嗎?”
“沒什麽,就是看到了有些浪漫的內容。”
雪白貓咪說道,耳朵已經很感興趣地豎了起來,正歪頭饒有興致地打量着壁畫,緋紅的眼睛在這個漆黑的洞窟裏仿佛在幽幽地發光。
“你看,如果我沒有翻譯錯的話,這段話連着畫面應該是這麽說的。”
澀澤龍彥眼睛微亮,把尾巴收到腳邊,一詞一頓地念道:
“我想去看看螢火蟲一樣的星星,我想去看看玻璃一樣的月亮。”
“我想飛到天空上面呼吸故事裏的星河,我想在河的兩岸種花,種到月亮上面。然後我就可以在月亮上賣花了,用我的獨角挑着花籃,賣給想在星星上面種花的動物們。”
“你們現在已經可以看到月亮了嗎?你們能不能在月亮上面種花?我猜是可以的,因為前輩和我說了,在堕落時代前的一個文明習俗裏,只要生日時認真許願,就可以實現他的願望。”
“我呢,每年都會祝福你們可以看到月亮和星星!”
“去看看它們吧!你們一定能看到的!如果看不到,那肯定是那天的天氣不夠好吧。”
“但沒關系,就算被雲遮住了,我們也都知道,它們就在那裏,只要我們願意擡起頭,它就總能夠落進我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