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醒啦,你已經不是人啦
你醒啦,你已經不是人啦
墜落是什麽樣的?
大概就是把自己的一切交給大地的感覺吧。
太宰治想。
指尖能夠清晰地觸碰到空氣流淌的聲響,衣服的鼓動如同鳥雀拍打柔軟的羽毛,身體被無數相伴的風包裹着、歡呼着簇擁,肋骨下的心髒在失衡的不安中被高高提起——
就像是它在墜落的一瞬間便變成了飛翔的白鳥,想要離開身體的牢籠,追随着同伴,在城市的天空上永遠地翺翔。
對于太宰治來說,墜落就是這樣的感覺。
港口黑手黨的大樓足夠高,高到從上面跳下來的太宰治足夠回想自己過去的日子,再一次得出“完全沒問題”的答案,然後用平靜的心态面對即将到來的結束——以及永恒的休息與安眠。
終于可以休息了啊。
終于已經結束了啊,這樣糟糕的人生。
一輩子都在為改變“注定的命運”而活着的港口黑手黨的首領聽着耳畔傳來的風聲,有些疲憊地、有些遺憾地、又滿懷着欣慰和祝福地如是想到。
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年輕人好了。
太宰治閉上自己的眼睛,唇角很淺地勾起,露出一個和他年輕時有些相似的、顯得不那麽沉穩和具有領袖氣質的笑,甚至有點狡猾的意味。
他難得任性一次——看在他唯一的生命基本都已經用來工作的份上,總該在應盡的職責完成之後,有任性地決定自己死亡和休息的權力吧。
在下墜的過程中,時光似乎被拉得很長,在風聲中仿佛連自己對身體基礎的掌控都被剝奪殆盡,只有狂風占據了身體一切的感知。
太宰治在下墜中靜靜地等待着自己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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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聽到一個很輕的聲音。
“太宰。”那個聲音說。
有輕輕的聲音響徹在耳邊,似乎被層層疊疊簇擁來的風聲淹沒殆盡。
太宰治幾乎是下意識地皺了下眉。
雖然感知逐漸鈍化,但他還是感覺到,有什麽東西“突然”轉變了。
是風嗎?
“太宰!”聲音在短促的呼喊後似乎又擡高了一點,似乎是屬于少女的清亮聲音。
在連續喊出名字後,她的語氣似乎變得嚴肅了起來:“我知道你感覺到有地方不對勁,但沒時間解釋了,你聽我說——”
“睜眼!左手位置第一個中號綠色按鍵!”
她是誰?為什麽……
太宰治因為對方話語裏透露出的熟悉稍微疑惑了一會兒,但只持續了不到一秒的時間。
下一刻,他便當機立斷地睜開了眼睛。
他微微低頭,看到下方正在朝自己極速靠近的城市——陌生的建築和陌生的視覺感知讓他瞬間判斷出這不是橫濱,不是過去的那個世界,甚至可能不是他自己的身體。
那個世界可不會有懸浮着的球形建築和近地面的天空列車軌道。而他……
太宰治微微眯起眼睛,感覺自己的視力輕松捕捉到了下方正在告訴移動的一輛噴漆軌道車,以及裏面全副武裝,只露出一對豎瞳的駕駛者。
這種動态視力,甚至可以說已經超出了人類的範疇,再結合自己看到的情況——
他幾乎瞬間判斷出自己的身份:動物。
在這個略帶嫌棄情緒的念頭升起的瞬間,太宰治低下頭,果然看到了自己身上也穿着一套高科技的銀白色裝備,身前漂浮着一個散發着淡淡熒綠色光芒的扁平白環。
他短暫地花了半秒鐘重新試圖掌控這具身體的四肢,然後毫不猶豫地伸出爪子,按下了面前那道環繞自己的環形物體上的綠色按鈕。
“伊爾烏斯特,萊克。”
一套陌生的語言響起,扁平環狀物的兩側突然打開,液體般的金屬以幾乎違背常理的姿态沿着兩側舒展,然後快速變得堅硬起來,朝後微微合攏,底端翻轉出黑色的洞口。
少女的聲音在他的身邊小聲翻譯道:“它的意思是,飛行裝置打開。”
“米斯裏斯特,萊克。”那個聲音繼續說。
“動力裝置打開。”
少女的翻譯緊跟其後,同時有些輕松地補充了一句:“斯特這個詞根代表機械裝置,萊克的意思是從無到有的開始。對立,右側紅色的推扭要推到第二個。”
她的語氣沒有一開始那麽凝重了。
太宰治想,另一只爪子把推扭推上去——這些按鈕似乎是專門為動物設計的,各個按鈕之間分布得很寬松,讓動物的爪子也不用擔心誤觸。
藍色的光焰從黑色的洞口噴射而出,推動氣流,讓下墜驟然變化成快捷的平行飛行。
“注意左上方的表盤,那是剩餘燃料。方向可以靠你左手的推盤控制,稍等,我需要重新矯正位置,順便調查一下你的原定降落坐标。”
少女有條不紊地說着:“記得操作時遠離軌道位置,有突發情況喊我就行。”
“你是?”
一直都沒有發表意見的太宰治在環狀物品上找到了一個看上去是代表護罩的按鈕,伸手按下按鈕,看着面前升起一道透明的玻璃狀幕牆,然後才擡起頭詢問道。
他剛剛試圖感覺一下自己的尾巴的位置,但失敗了,大概是人從來沒有尾巴,也沒有辦法分辨什麽是“尾巴的感覺”的緣故。
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物種——不過視角角度沒有太大變化,也依舊具有立體感,應該是某種陸地捕食動物。*
“嗯。”
少女的聲音似乎帶着點笑意:“叫我X小姐就行,這是我的姓名首字母。以及,你的反應簡直和你當時想象的一模一樣,太宰君。”
“這算是我的第二次自我介紹了。”她說。
失憶了嗎?
太宰治讀出了對方的潛臺詞,忍不住微微皺眉——前提是他此時真的有眉毛的話。
理智上他知道這是個很合理的解釋,但感性上來講,他依舊感覺這個說法巧合得有點過分。
畢竟哪有失憶之前就在跳樓,失憶醒來之後還是無縫對接地往下掉的?
但太宰治看了眼下方,鑒于現在的情況,沒有對此發表什麽意見,只是一邊用爪子推動推盤,一邊整理着思緒。
首先,他沒死,而且來到了另一個世界,還變成了一只別的動物。不管是成體系的語言,還是自己正在觀察的複雜真實的城市場景,都說明了面前的場景不是自己臨死前的想象。
第二,那個自稱“X小姐”的存在和自己交流的方式明顯屬于超常規的範疇,而且表現出了試圖保障自己安危的傾向。
第三,從對方的口吻看,她認識自己,而且他們處于合作關系中:那麽就意味着一定存在着合作的目标,而他也具有被合作的價值。
第四,據對方所說,自己失憶了。這是不是在他們合作過程中出現的問題?
“不管是沒有死,還是來到這個世界,應該都是她代表的那一方的手段。”
太宰治看着下面堪稱科幻的巨大城市,帶着飛行裝置轉了一個圈,重新向着上空飛去,同時自言自語了一句,說出了自己最不解的問題:
“畢竟我當時只想着死。”
當時選擇跳樓的他已經沒有了繼續活着的動機,也不會想着折騰出這麽多幺蛾子。他之所以還能在這裏呼吸着高空的空氣,肯定是對方主動參與才導致的結果。
而能夠讓人換一個世界和身體的存在,不管怎麽說都不簡單——因此對方既然特意選擇救下他,展開合作,肯定有更大的目标。
但如果他們真的在自己“失憶”前達成了合作關系的話,對方又是如何說服自己的?
他們用了什麽樣的辦法,才能說服一個已經下定決心去死的人繼續活下去?
太宰治仰起t頭,看着城市上空把天空完完全全封鎖住的雲層,感覺自己頭頂的獸耳在頭罩裏面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不對勁。他想,這片雲有點不對勁。
他駕駛着飛行器快速地一個轉彎,打算朝另一個方向飛過去。
“喂喂,太宰你現在能聽到我說話嗎?我這裏大概了解了。你目前的身份是這裏的一個空中執行警官,太宰。”
正在這時,像是接上了通訊頻道,少女的聲音突兀地在太宰治耳邊響起,伴随着一陣很有節奏感的紙質資料翻動的“沙沙”聲:
“目前正在巡查,主要觀察對象為不按照标準道路行駛的飛行器。嗯,目前城市上空沒有可疑目标……三分鐘後你就可以直接下班了,不用在固定地點打卡。到時候你在随便哪個降機平臺降落就行,就是那些魔方一樣的懸浮方塊。”
“還有,太宰,我知道你現在很疑惑,但你和隊友彙合之後我解釋起來才比較方便。”
說到這裏,似乎因為目前情況已經不那麽危險,對方發出了一聲短促的輕笑,用歡快的語氣搶答道:
“沒錯!你有隊友哦,超級驚訝,對不對?而且怎麽說呢?就算失去了一段記憶,你也應該比較熟悉他們。哎嘿,聽我說到這裏,是不是很好奇?”
“總之你見到他們就知道了!”
想要問的問題都被對方搶着回答了、但內心的疑惑卻變得原來越多的太宰治:“……”
好的,至少他現在可以确定一點:對方大概真的對他很熟悉。
于是他幹脆挪開目光,專心致志地操作着面前的推盤。
控制方向的推盤操作裝置是一個紅色的扁平圓盤,被固定在微微內陷的大型圓形凹槽裏,占據了四分之一左右的面積,不可以提起,但可以上下左右地移動,進行方向操作。
太宰治的爪子按在上面,視線稍微多停留了幾秒,感覺這種裝置比起需要抓握的操作杆和方向盤,的确更适合沒有靈活手指的動物使用。
一個完全由動物發展出來的、科幻級別的文明麽?
“所以,我們的目的是什麽?”
他思考了兩秒後,主動問道。
在确定對方對他的熟悉後,他也沒必要繼續藏着掖着了,不說出來才顯得更可疑。
“目标麽……”對方重複了一遍。
這個問題似乎很重要。
因為X小姐沒有立刻回答,她似乎在另一端稍微沉默了一會兒,只有書頁輕微的晃動聲在說明他們還處于“通話中”的狀态。
太宰治也耐心地等待着。
“當然是拯救世界啊,太宰。”
而當她的聲音再次響起的時候,聲音裏依舊是輕松的笑意,但明顯多出了幾分堅定與肅然的味道。
“我們的目标就是拯救我們的世界,我們可悲又荒謬、但是足夠美麗的故鄉。”
拯救世界?
太宰治愣了愣。
他對這個詞彙不陌生,事實上,他活着的時候所要履行的職責之一,就是保證他所在的世界不徹底崩塌。
這位前港口黑手黨的首領幾乎下意識地看向下方繁華的城市。
無數只有人類想象中才存在的科技結晶在這裏随處可見,軌道車在空氣中劃出各自獨特的焰尾,圓形的建築物中有音樂的聲音傳來。
有一只兔子坐在建築物頂端,打開了銀白色裝備的頭罩,露出了腦袋和垂下來的耳朵。她仰起臉,很高興地向在“降機平臺”上降落的動物們打招呼。
那些動物裏有幾個也放下了頭罩,可以看出裏面有棕熊、蜜獾和猴子之類的動物。他們也注意到了這只兔子,友好地向她打了招呼。
在人類還在上演着種族歧視、國別歧視、膚色歧視、性別歧視的時候,這些彼此物種截然不同、甚至存在捕食關系的動物好像已經融洽地生活到了一起。
“但這一切就快要毀滅了。”X小姐在那一端輕聲地說。
“找到導致這一切毀滅的源頭,就是我們拯救我們世界的第一步。”
“從上一個時間循環最後獲得的消息可以知道,‘它’應該就被放置在中央大廈地下偏北一點的位置。”
在一棟圓形的漂浮建築裏,一只渾身雪白、只有尾巴尖和爪子是黑色的白狐一邊操縱着面前巨大複雜的儀器,一邊用沉穩的語氣說道:
“準備時間太短暫了,我們沒有太多布置和操作的空間,只能采取最簡潔的方法:制造混亂來尋找機會。”
“那明天應該就是合适的機會。上個時間循環時,這裏就發生了一次小範圍的騷動。”
渾身潔白如雪的長毛白貓說道,同時掃了一下自己蓬松的“松鼠尾”,看向身邊明顯正在思考着什麽的黑貓:“有什麽要補充的嗎,亂步?”
比周圍動物都小上一圈、看上去還是年幼體的黑貓“喵”了一聲,綠色的眼睛嚴肅地看着被展開的城市地圖,貓爪在一個地方按了按。
“費佳,這裏。”他說,“這裏有一個被嚴格看守的地方。最近幾年的警力調動不對勁——我當時利用職務特地了解了這裏的人員安排。有一批人陸陸續續被‘隐藏’了。”
“這裏麽……等太宰到了之後可以交給他。”
白狐的眼睛也微微眯起,狐貍爪子沾了沾邊上的紅色墨水,按在地圖上作為标記,朝黑貓模樣的江戶川亂步點了下頭。
“嗨嗨,你們正在談太宰嗎?剛好,他也快要到了。”
正在這群毛絨絨讨論他們的計劃的時候,少女慵懶歡快的聲音突然響起,自然而然地插入了他們之間的話題:
“要不要迎接一下他,費奧多爾?”
“X小姐,您目前貌似很閑。”
白狐抖了下耳朵,委婉地說道。
“啊哈,有嗎?(驚訝的語氣)抱歉啊,我突然發現左手杯子裏的咖啡沒了,得先去倒下咖啡,太宰有問題的話就拜托你們解釋了,十分鐘後見!”
對方的音調微微揚起,語速飛快地說道,像是慢一點就會被什麽東西捉住那樣,在說完一串話後立刻就銷聲匿跡、無影無蹤。
“拜拜喽,大家~”
看得出來,這位小姐不怎麽想要參與接下來的話題。
澀澤龍彥盯着自己的尾巴,忍了忍,最後還是沒有忍住,小聲吐槽道:“所以說,為什麽要把括號裏的語氣都讀出來啊……”
“為了增加戲劇效果吧。”
江戶川亂步歪過頭,用篤定的口吻說道,目光忍不住被澀澤龍彥晃來晃去的尾巴吸引了:貓的視線總是對正在移動的東西很敏感,很合理。
費奧多爾沒有參與他們的對話,只是用尾巴尖蓋住自己的爪子,安靜地盤在一起,整理自己的思緒,酒紅色的眼睛有些困倦地微阖。
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軟趴趴的紫菜飯團。
“我很好奇,這次太宰會不會對你的接受程度稍微高一點。”
澀澤龍彥一甩尾巴,轉頭有些警覺地看了眼江戶川亂步,感覺這只黑貓崽子下一秒就要跳起來撲自己的尾巴尖,同時順口說道:“上一次你們差點打起來了。”
“……應該是不可能的呢,澀澤君。”
稍微停頓了一會兒,費奧多爾用溫溫柔柔、且帶着不明顯殺氣的語氣回答道。
事實上,他已經猜到那只和他全身顏色恰好相反的狐貍,也就是失憶的太宰治見到他時會有什麽樣的反應了。
很好,這麽一想,他還要為平行世界的自己背第二次的鍋。
西伯利亞義軍的領袖、出生在無異能世界的費奧多爾心平氣和地閉眼。
——真是謝謝您了啊,親愛的同位體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