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離家的時候,我對彥青說,十年之後,我們會在老地方重逢。
彼時彥青八歲,生了一雙不大然而十足亮的眼睛,烏黑的頭發幹燥開叉,亂蓬蓬堆在腦袋後面。她鄭重其事地點頭時,那團亂得到處打結的頭發就和鼻子下面兩條時不時探出頭來的黃鼻涕一起晃起來,晃得我眼暈。
這時候我便聽見大人們嗤嗤的、不加修飾的笑聲。不用擡頭,我也知道這是我的父母同彥青的父母一同發出來的、令他們的孩子倍覺恥辱的聲音。彥青的一向自诩文靜懂事的姐姐彥紅也在一旁笑,不過笑得更放肆,像嗓子裏卡了抹布,毛線帽上垂下來的兩個白色毛球在離我臉很近的地方亂晃,劣質的人造毛革又硬又難聞,晃得我想打噴嚏。
“咯咯……老地方……咯咯……‘搬家鼠’的老地方……咯咯……”
被四個無聊的大人同一個自以為有趣其實比大人更無聊的小大人所嘲笑的老地方是一塊石頭。或者說,一塊刻着字的大石頭。那字也不是什麽足夠石頭成為旅游勝地的字,只是小區附近一個公園的并不響亮的名字,用隸書寫着“xx文化公園”字樣的。立在那裏,除了供孩子們爬上爬下,只有需要系鞋帶的過往路人偶爾看得見它。無論是哪一群人,其實都只把它當做一個可以随意踐踏的無生命的物件。我在大人們看不見的地方悄悄翻個白眼,卻沒成想被彥紅看見。這個穿了一身熒光粉色衣服的黑如煤球的小大人立刻叫起來,邀功似的說:“叔叔阿姨,小風沖我翻白眼!”
于是一場本來應當傷感的離別,最終以我被我媽追着繞着我爸跑了三圈依然被捉住一頓罵的鬧劇告終。彥青姐姐一邊像一扇該上油的門一樣吱吱呀呀地笑,一邊用一個自以為很嬌俏的手勢指着地上說:
“搬家鼠掉東西喽!搬家鼠掉東西喽!”
跑的時候我十分悲壯地看着我掉了一地的寶貝——從公園地上扣下來的鵝卵石,化得像一團鼻涕而緊緊吸附着糖紙的大白兔奶糖……彥青要沖上來撿,可是剛一吸鼻涕,馬上被她的媽媽抓住手臂,刺耳的聲音響起來,叫着什麽“兩個小耗子”的,我聽不真切,因為已被母親抓住了衣領,而只有撲騰着雙腳的餘地了。
被塞進出租車前我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看見彥青用盡全力吸了一下鼻涕,接着踮起腳來,沖我使勁揮手,手裏似乎有什麽。我也想揮揮手,然而出租車的門已經關上了,彥青媽媽趴在車窗上,一張塗滿白粉的大臉把車窗擋的嚴嚴實實,大紅色的嘴唇飛舞着跟我媽說一些我不關心的事情。這樣,彥青便消失在我的生活裏了。
按照通常的邏輯而言,我是應當時時回憶着彥青的面容與言語的。然而,之後的日子裏,假使說一句良心話,我很少想起彥青,即使她是我八歲前最好的女性朋友。或許因為本不十分喜歡她,或許因為新的生活并不像想象中困苦,總之,最想念彥青的時候,就是在路邊撿了什麽東西回家被父母發現、一邊挨罵一邊狠心把這東西丢進垃圾桶的時候。假如是同彥青在一起,我就可以把這東西鄭重其事地托付給彥青,叫她替我收好了,等第二天一同玩的時候,再拿出來。然而如今沒有了彥青,我只好把這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在父母的嫌棄與責罵中丢掉,頂着“搬家鼠”的綽號,狠狠心,假裝并不在意。
然而大人永遠不明白,那些路邊、沙坑裏、教室地板上,或草窠裏撿來的零零碎碎的小東西,之于兒童而言,究竟是怎樣的稀世珍寶。幾塊孤零零不成氣候的樂高積木,一顆不知被誰弄丢的玻璃球,幾支只有一半水的水彩筆,許多閃閃發光的從衣服上掉下來的鑽石和亮片,缺胳膊少腿的小賣部盜版玩具,被紮得渾身是傷的橡皮,不知全景的拼圖碎片,斷了半截的鑰匙環,自然死亡的潔白的蛾子,芭比娃娃開了線的衣服……拼拼湊湊,撿撿藏藏,是小孩子天然的樂園。或許到頭來,大人們根本記不清曾經在哪一個時刻勒令兒童丢棄了什麽撿來的雞零狗碎,兒童卻永遠記得丢在記憶角落裏那一個在手中曾經短暫停留過的小東西,以至于丢棄時雖然做出滿不在乎的模樣,其實常常心如刀割,日子久了,見到有趣的小東西,想撿,常常就想起丢棄時的痛苦,所以竟放棄了。不知從哪一天起,竟就再也不撿東西回家了。
于是彥青連同童年一起,消散在我的生活裏。
童年結束以後,我同男孩子一起瘋跑瞎鬧的日子亦漸漸遠去了。不為了什麽男女有別,只是漸漸地發覺了女孩子中更有一份歸屬感,于是便忘卻了奔跑追逐的快樂。
讀書的日子裏,最好的朋友從彥青變為阿黃,一個幹幹淨淨、不拖鼻涕、頭發也比彥青齊整得多的女孩子。然而我深知,我并不是阿黃最好的朋友。阿黃沒有撿東西、收藏東西的習慣,唯一撿過的東西是高三學姐學長高考後堆在教學樓裏的筆記;阿黃也不喜歡收藏舊物件,一支筆,一件衣服,或者喜歡的明星,阿黃只要用完了便可以毫不猶豫地丢棄的,仿佛并不曾同這些東西朝夕相處過很長很長一段時光,亦仿佛并不記得那些朝夕相處的快樂;阿黃也同彥青一樣愛笑,可是在笑些什麽,卻總使我茫然,然而為着一點可笑的合群的本能,只好跟着動一動嘴角,做出一幅同樣快樂的樣子來,而後看她毫不在意地抛棄一根又一根筆芯。
于是每每獨自行走在書店同學校之間時,望着路邊拖着鼻涕吃着辣條的小孩,總不免想起童年那個頭發亂糟、拖着鼻涕的女孩子來,然而那個女孩子是什麽樣的人、如今又怎麽樣了呢,似乎這一切就隐藏在試卷上圓錐曲線與導數的背面了,我用盡全力,也找不到勘破的線索與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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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使沒能找出圓錐曲線的線索,我依舊如願考回了那個承載了我一多半童年的城市。然而如願終究是如誰的願,卻終于說不明白。好像并沒有人曾經盼望我回到過去,連我自己似乎也不曾這樣想過,然而,确實就是義無反顧地回去了。填報志願結束的那個上午,我看着簡單得略顯單調的網頁,忽然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宿命感湧上心頭。要去深究,可是終于還是找不到;從郵遞員手中接過那個象征着命運的紅色包裹是個陽光明媚的中午,八月的天氣正熱,然而拆開那個包裹的幾分鐘裏,我莫名其妙地想哭。
然而,十年的約定似乎要到了。
然而,我忽然有一些恐懼,因為并不知道彥青還記不記得這個約定。假使彥青忘卻了呢?我問自己,伴随着對未來飽含未知的戰栗——或者更嚴重一點,假使彥青已經忘卻了曾經有我這個朋友了呢?
然而,然而……
然而,這檔口,彥青媽媽卻打電話來了。
幸是母親十年來沒有更換過手機號,因而即使彥青媽媽已經許久沒有同母親聯系過,依舊能在第二遍響鈴時撥通母親的電話,盡管在第一遍響鈴時被懷疑為了電信詐騙。彥青媽媽的聲音還是老樣子,不算高亢,然而實在聒噪,類似一把學生剪刀,不尖銳,不傷人,然而以之去劃卡紙、瓦楞紙之類的東西,傷害又不可謂不小,聒噪到母親沒開免提我在一旁都聽得一清二楚。開篇無非是兩個中年人各自心知肚明卻都熱情得過分的客套話,約莫兩分鐘之後,話題便不約而同地轉向回憶過去——這個話題我往往不愛聽,因為在這個話題當中,我能聽到許多我不願回憶的糗事,以及許多根本是子虛烏有、純屬為了拉進兩個久未謀面的家長之間距離的謊話。耐着性子聽了半小時,終于聽着話題轉向近日。我從沙發上坐起來,捧着一顆亂跳的心髒,聽到的卻是彥青要離開故鄉、來到這個城市的消息。耳鳴幾秒,而後什麽“多多關照”之類的言語,我是聽不清,也不願再聽的了。
我不知道為何忽然如此關心起彥青來!彥青不是我童年最好的朋友,陪伴我的不過短短六年,所以我到底也想不通,為何會如此關心同彥青的十年之約。但無論是為了什麽,确實我是在關心着的,而這已經是我所關心的最重要的事。
然而母親還沒有挂電話,所以彥青為什麽要來這城市,暫時是一個謎題。這時候我抱着一絲僥幸想,也許不是巧合,也許是來找我了,也許彥青記得那個約定,只是不記得是在所謂“老地方”了……諸如此類,亂糟糟一團,雖是自己并不十分相信這套說辭,但是此刻面對這個宣判我無期徒刑一般的消息,卻反而是堅不可摧的了。
等到母親挂斷電話,已經是約兩個小時之後的事體。我的母親一向是個善于在人們面前僞裝出熱情、和善模樣的人,隔着電話也是一樣。我從沙發扶手上投出眼神去,望見母親嘴角的笑容迅速消失,煩悶地一丢手機,正正好好把手機卡進沙發柔軟的縫隙當中,罵:“真能說,一句不停!”
我就問:“那麽彥青——彥青,為什麽要來?”
“因為她那個姐夫是這裏人,到畢業時可以幫忙安排工作的——呀,你不知道吧?彥青姐姐,叫彥紅的,去年結婚了,嫁了一個大她十幾歲的老男人,是大了些——可是有錢呢!而且肯待在彥紅那個小城發展幾年!彥紅嫁過來,享了大福了!”
我心中忽很清晰地出現了一個穿着熒光粉色衣服、頭戴白色絨線帽、笑起來很誇張、然而卻十分違和地挽着他人手臂的笑嘻嘻的女孩模樣來。那樣一個黑如煤球的女孩,竟然早早地嫁做人婦了,實在令人意外得很。然而,同時我也落寞起來,為着彥青并不為了我而來,只是要一份工作。然而要怪彥青,又覺得實在沒道理,因為那個十年的約定,不過是一個在兒童看來鄭重其事的浪漫的約定,能不能實現,其實都沒那麽有把握,而且或許更有把握的,是約定八成無法兌現。然而,收拾好行李要走的那一天,依舊覺得悲傷。
我的悲傷?
我不由得笑了,笑什麽呢?不知道,只覺得自己可笑得很,望着車外呼嘯而過的一切,我揉了一把臉,才知眼淚先自己意識一步落下來。
去吧,去小城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