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青山
青山
葉渺又在琉璃宮裏待了不短的時間。
倒也不是他想留——他在去留這種大事上一向沒有,也不想有什麽決定權。他之所以又磨蹭了那麽多個時日,一是由于,葉渺以少年人的血肉之軀與鬼母碰上一碰,受的傷過重,最嚴重的時候連動動手指頭都是一件難事,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
二則是由于,孟懷昭在這段時日裏,表現得非常之……亢奮。在偶爾的幾次見面中,葉渺幾乎能從她臉上看到“離水這個老東西終于死絕了”這句話。
曾經有不少關于孟懷昭這位雲水間開山大弟子的傳言,大都是說她刻薄、無情,鐵石心腸,沒有絲毫的同門情誼,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雲雲。而如今看來,與其說她讨厭雲水間以及同門弟子,還不如說她痛恨離水這個“師父”。
孟懷昭這個人的心思也是如九曲回腸一般彎彎曲曲難以揣測。自離水的事情敗露後,她似乎一直都在做讓人無法理解的,莫名其妙的事。在千鈞一發之際将雲水間分裂開,而後便開始了漫長的找尋之路,甚至為了拿回雲水間的一部分連往昔同門的生命都可以随意地抛之不顧。
并且在成功将雲水間拼完整後,又迅速地謀劃着将離水給殺了個對穿。而若是說她痛恨雲水間的一切,直到塵埃散盡的如今,孟懷昭卻還依然穿着雲水間的校服,寬大衣袖上的水墨色仙鶴随着她輕快的動作在空氣中翻飛舞動。
葉渺的視線在孟懷昭依然穿在身上的,淺黛色的雲水間校服上很輕地掠過,随後又閉上了雙眼。
蒼山雲闊,煙雲袅袅。竹林潇潇,溪流潺潺。山川碧晴,花林似錦。
正是春盛時。
*
轉眼便又是一個暮春。
葉渺終于能夠從床榻上跳下來直立行走。他剛一能動彈,就蹦蹦跳跳地在宮殿裏亂晃,挨個門推開去找師父。
他一路上碰到了不少眼生的人,看上去像是孟懷昭養在這個仙宮裏的從人。葉渺這段時昏時醒的時日裏都是葉知微親自照顧的,偶爾孟懷昭也會來看他一眼,因而他的确是沒機會接觸到孟懷昭手下的從人。在經過一個正在打掃廳堂的從人時,葉渺還是忍不住停下了腳步。由于某種刻在骨子裏的天性,葉渺駐足問道:“需要幫忙嗎?”
從人停下手中的動作,一擡起頭,就看到了這個站在她身體一側的皮膚雪白的圓眼少年。她自然認得這個少年,念及他似乎是孟懷昭重要的客人,從人笑了笑,道:“不用了。小仙長,看你到處跑來跑去的,是在找什麽嗎?”
葉渺點點頭,誠實道:“嗯。你有見到我師父嗎?”
Advertisement
他沒說他師父是誰,好在這個從人還是對幾人有所了解的,聞言只是稍加回憶了片刻,就笑着說:“你師父他……不久前才拿了酒釀小圓子,離開的時候好像是往內堂的方向去了。”
葉渺眨了眨眼。從人一下就明白了,心想這少年多半是不知道內堂在哪裏,于是又耐心地給他指明了方向。葉渺這下才開心了,笑起來眼睛彎彎的:“謝謝你。”
從人也不自覺笑了起來。看着葉渺匆忙就要離去的身影,她又忍不住地道:“小狗。”
葉渺剛邁開的步子又收住了。他左右環視一圈,疑慮道:“哪裏有小狗?”
從人笑得樂不可支。葉渺離開她,随即輾轉而下,悄無聲息地飄到了內堂門前。那個從人沒有說錯,葉知微的确一個人來到了這裏。葉渺推開門時,葉知微正在席地坐在一個桌案前,撐着下巴,望着窗外浩渺的天空出神。
葉渺放輕了腳步,打算悄悄地走過去。他剛發出細微的聲響,葉知微就敏銳地回過了頭。像是早有預料一般,葉知微很輕地笑了笑,挑眉道:“過來。”
葉渺于是就走了過去。室內長窗的窗口大開,長風拂過回廊,微風裹挾着朵朵花瓣席卷而入,在窗沿上落了一圈。待到他走近後,才發覺葉知微手裏正在把玩着一樣東西。葉渺湊到他身側坐下,探着腦袋看了看,發現這個東西不是別的,正是那個金色葉片形狀的須彌壺。
“?”葉渺露出了一個疑惑的神情。葉知微則繼續笑着道:“還記得這個是什麽嗎?”
這個他還是記得的。見葉渺一聲不吭地點了點頭,葉知微接着說道:“它本該就是你的一部分。你們已經分離了太久,現在也該讓它回來了。”
在葉渺卧床的這段時間裏,孟懷昭就不止一次提到過讓須彌回歸本體。日子一天又一天地往後拖,拖來拖去,還是拖到了這個時刻。
葉渺還有些迷茫,略帶無措的眼神看向葉知微。他說得不錯,須彌的确是離開本體太久了,久到連葉渺都對這個東西不可避免地感到了陌生。葉知微用手指輕輕撫了撫葉片,不多時,一團毛茸茸的白色光團便晃晃悠悠地飄了出來。葉渺看到它在空氣中打了幾個轉,像是被長久桎梏後乍見天光的什麽小動物一般,冷不丁地看到他,便歡天喜地地蹭了過來。
葉渺神思稍稍一動,不自覺地伸出手指觸碰了它一下。随即,他便訝異地發現,這個光團居然正在順着他的指尖,一點又一點地被吸入體內。
融合便是在這種猝不及防間倉促發生的。葉渺的手指猛地停滞在半空中,緊接着便是一種難以言表的感覺迅速席卷全身。他像是回到了漫長歲月開始的那個剎那,混沌之初的孤寂寥落,太虛之時的迷蒙交彙,星塵輪轉,四季交替,草木開始生長,月升而後日落,太極陰陽的黑白兩色不斷交織、旋轉,最終歸為一處。
像是一場千載難逢的大雪降臨。
葉渺只覺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變得更加通透了。恍惚間,他又驀地覺得這種感覺有種很驚人的熟悉感。在曾經的某個午後,在一個不經意間開悟的剎那,似乎也是這樣的,風雪将催之感。
這個不算很長的過程中,葉知微一直在盯着他看。等到一切都結束後,他才又問:“如何?有什麽感覺?”
他的語氣熟稔而随意,仿若又回到了經年以前方寸山上的那些平淡而又刻骨銘心的時日,在他又一次在修行上一無所得後,葉知微總會這麽問他。
而他是怎麽回答的?
葉渺又緩慢地眨了一下眼,說:“沒有什麽感覺。”
葉知微展顏,露出了一個笑。葉渺坐得距離他很近,這時才聞到了一股清淺的酒味。他的視線追随着這股氣味而去,直到看到了桌案上正擺放着一個托盤和幾只白瓷碗。碗裏整整齊齊地盛放着一個個圓滾滾的小圓子,其上還漂浮着星星點點的桂花花瓣。
察覺到葉渺的視線,葉知微狀似随意地拿起一個瓷碗,而後在葉渺眼前晃了晃,笑着問道:“想吃?”
這是葉渺沒見過的。對于沒見過的東西,葉渺本能地便按捺不住好奇心。葉知微沒再多說什麽,只給他又遞了一個勺子。葉渺看看師父,又看看碗裏的小圓子,便放下心來,一勺一勺地吃了起來。
圓子是用糯米做的,細膩而黏糯。葉渺舔舔嘴唇,忍不住把碗裏剩下的酒釀也都喝掉了。而後他便開始抱着碗發呆,時間緩慢的流逝之中,葉渺漸漸地開始覺得不太對勁。
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暈暈乎乎的感覺。這種眩暈感并不讓人感到難受,反而像是踩在雲端上,連靈魂都變得輕飄飄的。這種身體上奇特的反應讓葉渺有些難以自抑的新奇,忍不住又捧起一只碗想要繼續喝,卻又被一只手溫和而不容置喙地奪走了。
葉渺的視線追着這只手跑。他像是有點醉了,擡起迷迷蒙蒙的眼睛,神情稍稍有些呆滞。
他本來反應就比尋常的同齡人要稍慢半拍,這下則變得更加遲鈍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麽。葉知微随手把這個白瓷碗放到了一個葉渺夠不到的位置,而後轉向他,笑着問:“還認識我是誰嗎?”
葉渺愣愣地看着他,緩慢地點了一下頭,小聲道:“師父。”
他微微蹙着眉,眼睛中像是被蒙上了一層朦胧的水霧。葉知微觀察着他的神色,手指随意纏繞着他卷曲的長發,斟酌着開口問道:“你……在變成人之前那段時間發生的事,還記得多少?”
葉渺依然蹙着眉,嘴巴不高興地癟着,像是被問到了一個很難解的問題一樣。他呆坐片刻後,才讷讷道:“不記得了……”
日升月落,鬥轉星移,在與天地同悲同壽的那數千年的日日夜夜,最終都以一句“不記得了”而全部終結。葉渺說出這句話後,卻像是松出了經年已久的一口氣,一下子就落到了實地。
葉知微在問完這個意味不明的問題後,便也沒有再追問下去,反而話題一轉,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來。
葉渺就像只呆頭鵝,一板一眼的,有什麽說什麽。葉知微好像不經意間提到了什麽重要的事,比如鳳卿安不知是終于得到了孟懷昭的認可,還是終于把臉皮修到了一定的厚度,總之,沒人趕她離開,她倒也相安無事地留了下來,開始嘗試着正經修行。
再比如,孟懷昭說她要做一件大事。她要徹底重建雲水間,讓這個覆滅已久的宗門再次出現在世人面前,還揚言要讓鳳卿安這個瓜娃成為她的開山大弟子,搞得莫名其妙地撿了個漏的鳳卿安一派受寵若驚。同時孟懷昭還隐晦地表示過,希望能得到他們師徒,尤其是葉渺的幫忙。
說到這裏,葉知微似有似無地嘆了口氣:“只是雲水間已經沒有人了。”
葉渺揉揉臉,勉強保持着一絲清明,低聲道:“會有的。”
葉知微笑了笑,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須臾後,他又問道:“那你呢?”
葉渺擡起臉,面色上展露出些微的疑惑。而後他又聽到葉知微問道:“你以後呢?還想繼續修行嗎?”
初次見面時,葉知微為了唬住他,一開口就編了不少誇大其詞的話把他給忽悠得一愣一愣的。而如今一切都已明了,曾經的那些本就站不住腳的各種理由就更搖搖欲墜了。
這麽想來,葉知微當初還真的是騙了他不少事情。葉渺覺得他應該有點生氣,但又生不起什麽氣來。由于思緒混沌,因而他沒聽出葉知微的話裏那隐隐的緊張。
“……”
葉渺漲了張口,在開口說話之前,先不自覺地舔了一下嘴唇,而後才低聲道:“想的。”
昨日種種早已如過眼雲煙,而塵嚣遠去後,世事流轉間,又仿佛又回到了一切都剛剛開始的那一剎。
他生來便注定要成為天地中的獨行者,獨自一人度過漫長的孤寂歲月,只身前行在峽谷的縫隙,擡頭天有一線,垂首是無盡淵壑。而如今浮生已遠,萬世茫茫,還會有人願意拉着他的手,一同奔赴未見天光的餘生。
人的一生還有多長?江湖究竟有多遠?這些葉渺曾經想不通的問題,如今依然是不明白。往日的種種生死與聚散離合在他腦海裏迅速後退,在愈加遲緩的意識中,葉渺幾乎只剩下了一個想法。
若是可以,如果有選擇,他想在往後的歲月裏都可以和葉知微同歸一處。就像是在過往的無數個瞬間裏,想要撲進師父懷裏大哭一場的沖動。
天地茫茫,何以為家。
葉渺做人的時間不長,對于很多模糊且混亂的情感的感知都很遲鈍。他愣愣地睜着眼睛,看着看着眼眶就紅了,小聲說道:“師父,以後不要再走了。”
他這話說得含含糊糊的,葉知微反而一怔,随即失笑道:“我……”
他只說了一個字便又停了下來。短暫的靜默過後,葉知微歪了一下頭,一只手撐着下巴,另一只手在葉渺眼前晃了晃。
葉渺:?
他不明所以地看過去,只聽到葉知微問道:“葉渺?你現在是清醒着的嗎?”
這是什麽話。他難道不是一直都是清醒的嗎?
于是葉渺很緩慢地點了一下頭。然後他看到葉知微嘴角笑意漸深,問道:“那你還想繼續修仙嗎?只跟着我。”
這個問題剛才明明問過了。葉渺短暫思考了一下,沒聽出和上一句有什麽不同來,于是又堅定地點了點頭。葉知微唇角上揚,露出了個不明顯的笑意,又緊接着問:“喜歡師父嗎?”
兩個問題前後銜接得很緊,葉渺稍稍一怔,而後幾乎是下意識道:“喜歡。”
說完後,便有一種前所未有過的感受從他心裏油然而生,輕輕柔柔的,像是心上被覆上了一層細細的羽毛。這種感受于他而言陌生而又奇特,葉渺眨了眨眼,又重複了一遍,像是在低聲地自言自語:
“喜歡。”
*
在被孟懷昭強行拉去做苦力前,葉渺抽出一天的時間,回了一趟清潭鎮。
在離開琉璃宮時的那個山腳下,葉渺又遇到了那只在烈日下快要被曬幹了的花妖。他摘了一片荷葉,一邊澆着水,一面責備道:“才多久不見,你怎麽又把自己給曬幹了?”
花妖在水流下舒适地伸了個懶腰,一臉舒适地道:“啊,差點就要死了。還好有小仙君你。小仙長,你又救了我一次,我要怎麽報答你?”
葉渺張了張口,剛想說他不需要什麽報答,就又見到這只花妖一臉興奮地道:“我可以操控人的心智,讓你喜歡的人也喜歡你哦。小仙長,你有喜歡的人嗎?”
“……”這對話好像有些似曾相識。葉渺嘆了口氣,嚴肅地拒絕了她,并且再次勸告了她不可以做這種随意操控旁人心智的事。拉拉扯扯地告別了花妖後,葉渺深吸一口氣,便踏上了回鄉的路。
數年以前,葉渺便是從這裏出發,歷經跋山涉水後,不遠萬裏地去到了南海琉璃宮。如今經年已過,他再次踏上了這片他從小長大的故土。故人已辭,葉渺沒有再去驚動曾經的友人,而是悄無聲息地穿過街巷,一路行至了鎮子邊緣的青山腳下。
這裏埋葬着兩具屍骨。凡人的生命何其短暫又脆弱,無論是漫長而無情的歲月,亦或是意料之外的飛來橫禍,便可以輕易地奪走數以千計凡人的性命。
葉渺坐在青山腳下的墳冢旁,很久很久都沒有言語。直到一日時光将盡,似血的殘陽遙遙地墜落于天際,葉渺才恍若從一場大夢中驚醒。他解開一只酒壺,又取了一只酒杯。将酒杯灌滿後,葉渺揚起手,輕而緩慢地酹酒于地。
——那些平凡而短暫的生命,那些曾經在別人的生命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的凡人,那些長眠于青山腳下的,我的家人。
我們就此別過。我們死生相依。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葉渺呼出一口氣,将酒壺留在了墳冢前,轉身離開了這片荒冢地。此時正是暮春時間,春花開了未謝,一陣清風拂過,芬芳的梨花香在空氣中蕩漾,清幽而又寧靜。葉渺拐出荒冢地,一擡眼,便看到了不遠處正站在樹下等候着他的人。
那人不用回頭,葉渺就知道他是誰。千百年命環相依,一切看似逃不開的宿命都在他的手中終結。而他還可以走上前去,與這人一同攜手共度往後的歲月。
聽到愈加接近的腳步聲後,葉知微這才轉過了身。如雪的發絲從如墨般的外衣上滑落至肩前,他還未開口,笑意便已爬上了面容三分。
此時蒼空澄淨,微風和煦。暮色中夕陽的殘光給天際染上了一層淡金色。晚風拂面,芳草如茵,雜花生樹,群莺飛舞。
而他身後花開如雪。
一如往初,春日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