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回響
回響
葉渺心裏并沒有幾分故人重逢的喜悅。他警惕地倒退了幾步,手中持着劍,劍鋒在月色下折射出雪白而鋒利的亮光。
鳳卿安不明所以。她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姑且先認定這二人似乎是敵對關系,并且十分之自然地站到了葉渺的這一陣營。公儀生看了他們一眼,而後便從城牆上一躍而下,穩穩當當地停留在二人面前。
他像是沒看到葉渺一般,視線先是掃過了鳳卿安,而後蹙起眉,道:
“凡人?”
鳳卿安拿不準他是個什麽意思,閉着嘴不吭聲。公儀生也沒在意,又接着道:
“你也是被琉璃宮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給忽悠來的?”
鳳卿安一怔,下意識道:“什麽?琉璃宮怎麽了?”
公儀生輕輕地“哼”了一聲:“沒什麽。不過,我要提醒你的是,從未有過凡人能夠活着從天一城出去。”
“……”
鳳卿安瞳孔微動,像是在思考着什麽。公儀生提醒過她後,才将視線轉向葉渺。他又皺起了眉,這次什麽多餘的話也沒和葉渺說,只是言簡意赅道:
“你,回去。”
于是葉渺也問他:“為什麽?”
公儀生看了他一眼,平淡道:“不知道哪裏出來的野路子,你也想進城填人命嗎?”
葉渺雖然沒有自認為有多強,不過他也不覺得自己差勁到這種程度。而且公儀生說他是野路子,那豈不是連着葉知微也一起罵了進去?
他左思右想,還是決定遇事不決先問師父。葉渺抿着嘴,轉過身子,背對着其餘二人,又找了一塊石頭,滴上了第二滴“神仙水”。一陣微弱的光亮過後,縮小版的師父便又顫顫巍巍地出現在了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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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突然消失那一次似乎消耗了葉知微不少氣力,這次的小人出現時,明顯比上一次變得更加透明了些。葉知微費了些功夫才又順利睜開眼,而後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你剛才怎麽了,沒受傷吧?”
葉渺搖搖頭,三言兩語說了鳳卿安的事。然後他偷偷回頭看了冷面無私的公儀生一眼,小聲問道:
“師父,那我還要不要繼續進城了?”
葉知微又閉上了眼,雙手抱臂,維持着這個姿勢問道:“天一城裏有什麽?”
“剛才鳴簫閣的少主說了,天一城是吃人的鬼城,裏面特別特別危險。”
葉渺頓了頓,又補充道:“我聽師父的。”
葉知微閉着的雙眼似乎彎了一下,而後葉渺便聽到他說:
“嗯……既然來都來了,不妨就去看看吧。我有一個猜測……不過你放心,遇到危險的時候,就把我給你的那個玉瓶捏碎。你捏碎後,師父就會出現。”
葉渺心裏于是就有了底。掌心的那個散發着光亮的小人很快便又顫顫巍巍地消散了,葉渺站起身,然後發現鳳卿安正一臉新奇地往自己這個方向看。
和葉渺的視線對上後,鳳卿安收斂了一下表情,清了清嗓子,道:
“剛才那個是你師父嗎?”
葉渺點了一下頭。鳳卿安便又問道:“你師父怎麽變成這樣了?”
葉渺解釋道:“因為我師父不方便親自現身,所以他只能這樣子暫時出現一下。”
鳳卿安若有所思的樣子。葉渺将玉瓶收起來,一擡頭,發現公儀生也在看他。
公儀生又皺了一下眉,問道:“你剛才拿出來的是個什麽東西?”
葉渺沒吭聲。公儀生的眉頭于是便皺得更深了,他轉向鳳卿安,問:“考慮得如何了?還是執意要進城嗎?”
鳳卿安收回神思,回答他道:“當然要進。”
公儀生臉上流露出不贊同的神色,鳳卿安便又補充道:“萬一我能活着回來呢?”
“我說過了,沒有凡人能夠全須全尾地從天一城走出去。”
“那萬一我就成為了第一個活着出來的凡人呢?”
“……”
公儀生懶得和她多做糾纏,又将視線重新放到了葉渺身上。
“你呢?你也執意要進城嗎?”
葉渺無話可說,便只點了點頭。公儀生靜默片刻,而後突然拔劍出鞘,劍尖指着不遠處的二人,冷冰冰道:
“師父說了,若是遇到如你們一般不知死活的凡人,便可直接出手,将你們打回去。”
葉渺:“……”
葉渺滿臉的不可思議:“等一下,我不是凡人,我也是修士啊。還有,你師父怎麽那麽不講理,他允許你随意傷害凡人嗎?就因為我們不聽你的話?”
公儀生的聲音依然冷凝:“我不會傷害你們。等你們一旦落敗,我就會催動縮地陣再次将你們二人傳走——師父說了,若是連對戰我都無法勝出,那就更不要肖想城中的吃人鬼了。”
——所以你師父就派你來當守門員?
葉渺和鳳卿安二人心中同時想到了這一句話,不過誰也沒有說出口。沉默漸漸在幾人之間彌漫開來,鳳卿安有些躍躍欲試,畢竟公儀生這話的意思大概是“要想進城必須踩着我的屍體”。
她悄悄觑了葉渺一眼,發現葉渺似乎沒什麽反應,像是在發呆。鳳卿安猶豫了一下,湊上前去小聲道:
“怎麽樣,我們要不要去挑戰他一下?”
葉渺回過神來,神情嚴肅道:“我去吧。不過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打贏他。”
畢竟人家可是鳴簫閣的少閣主。雖然葉渺并不知道鳴簫閣是一個什麽樣的勢力,不過聽上去倒是挺威風的。鳳卿安從善如流地給他讓了道,還不忘小聲地說了句“加油,不行的話就換我來”。
葉渺登時便有了一種正在打擂臺的荒謬感。公儀生抱着臂,站在原地看他一步一步走進後,又冷笑着重複了一遍:
“來路不明的野路子,敢報出你師父的名號嗎?”
葉渺抽出劍鋒,一臉平靜道:“激将法對我來說沒用,我又感覺不到生氣——請吧。”
公儀生睨他一眼,沒跟他多說廢話,提着劍就攻了上來。他的劍法是在正兒八經的名門正派裏修習過的,每一招每一式都精準而狠厲,劍鋒凜厲而幹練。刀光劍影中,葉渺時而躲避,時而格擋,兩相對比下,便顯得有些倉皇。
公儀生的确沒有奔着要他的性命去,卻也一點都沒有收着力,像是誠心想讓他知難而退一般,招招都往狠裏出。葉渺的動作漸漸變得吃力,在一旁觀戰的鳳卿安也不自覺地為他捏了一把汗。
葉渺這半吊子的劍法自然是不能和從劍修體系中正經修煉出來的修士。他的劍法本來就只學了個皮毛,葉知微給他的那本劍譜他除了囫囵吞棗地翻過幾遍後,正經練習過的也只有第一式。并且,他的練習對象多半是草木蟲鳥,根本沒面對過活生生的會動的人。哪怕對方站成個靶子讓他砍,葉渺都說不準會手抖,更遑論在對方劍風如簇的凜冽殺意的進攻下了。
又一次劍刃險些脫手後,葉渺找了個對方攻擊的破綻,使出一式“探花式”,堪堪彈開對方的劍鋒。公儀生的攻勢果然被他打亂了些,葉渺迅速抓住了這寶貴的幾秒中的時間——這可能是他所能擁有的唯一的可以主動進攻的時間。
葉渺曾經聽說過,實力相當的劍修之間過招,勝負或許往往在一瞬之間。然而這短短幾秒鐘卻像是被無限拉長了一般,在極致的威壓與拉扯中,葉渺強行按住幾乎要跳出胸膛的心髒,努力回想着,憑他目前學到的寥寥幾個劍招裏,有沒有什麽是可以一擊定成敗的。
他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逼着自己在記憶裏搜尋,去回想葉知微還教了他什麽。
師父還教了他什麽?
師父好像什麽也沒教。
在成敗一瞬的關頭中,很奇怪的,葉渺驀地想起了葉知微曾經領着他漫山遍野地捉鳥摸魚的日子。
“靜水流深,滄笙踏歌。”
葉知微懶洋洋地靠在溪流岸邊的樹上,語氣輕而緩慢。
“你這樣是捉不到魚的,太急躁。其實你可以事先和這條河溝通一下,或許會方便很多……嗯?怎麽溝通?當然是去聽聽這條河是怎麽說的。別急着質疑,你先聽一聽。”
于是葉渺便停下了摸魚的動作,一個人蹲在溪流邊,開始專心致志地聽了起來。說實話,這條河還真沒什麽好聽的,落在葉渺的耳中也只有奔流而過的“嘩嘩”聲。
葉渺蹲得有些腿麻。他打了個哈欠,而後扭頭去看師父。在發現葉知微已經先他一步睡過去後,葉渺又郁悶地轉過頭來。他盯着水面開始出神,出着出着,神識便驀地一跳。
葉渺微怔在原地。之後發生的一切便已不再受他的控制。葉渺在朦胧的神識中看到了一條長河——這條河自看不到邊際的遠方滾滾而來,奔騰不息而浩渺無際。他屏息凝神,似乎真的聽到了來自千百年前的無數竊竊私語越過這條長河呼嘯而來,橫亘着千秋萬代與百世光陰的回響,在這片蒼茫天地間經久不息。
葉渺的心跳變得有些快。他下意識地想去找師父,卻又久久挪不開腳步。長久地盯着水面後,溪流表面突然發生了不易察覺的些微的異動。
然後——一條河魚倏地破水而出,從水面上一躍而下,“啪嗒”一聲掉在岸邊,而後抽搐了幾下後,便躺在地上斷了氣。
葉渺:……
他吓了一跳,連忙跑到葉知微身旁去拽他的袖子。葉知微悠悠轉醒,先是看了一眼地上這條橫死的魚,然後才将視線轉移到葉渺身上,随即用很高興的語氣讓葉渺去鎮子上弄些作料來,說今天師父親自給他烤魚。
……
往事如煙般消散。葉渺閉了一下眼又睜開,而後屏住氣息,循着記憶中看到過的劍譜上浮光掠影般的殘影,安靜地感知着周遭一切細微的環境變化。
風聲,呼吸聲,雲層流動聲,劍刃割裂空氣聲,腳步踩碎枯葉聲……在公儀生發動下一次進攻時,葉渺驀地出了劍。這次他使出的是“洞庭問水”中的“攬滄海”一式。劍刃相擊,碰撞之際,瞬時間便爆發出劇烈的白光,将這一方天地照得亮如白晝。
随即,随着“當啷”一聲響,長劍落地。公儀生兩手空空,還維持着出劍的姿勢,動作緩慢而僵硬地轉動着腦袋,朝身後看去。
在月光之下,距離幾人不遠處的城門樓上,城牆上的城樓被劍氣的餘波所波及到,竟被整個切割開,此時正沿着傾斜的切面緩緩下滑。
空氣中盡是凝滞的靜默。随着城樓落地的轟然巨響,葉渺終于很重地呼出了一口氣。他收了劍,把自己還在顫抖的手藏起來,面色平靜道:
“所以,現在我們可以進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