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歲歲
歲歲
葉渺自然是不能真的去砍師父。他很是糾結了一陣,還是決定放棄行刺師父的念頭,采用最樸素的方式來領悟這一招式。葉知微對此也樂見其成,不過徒弟的心情還是要開解到位的。
于是葉知微便說:“其實你也不用過于心急,有時候慢一些也不是什麽過錯。這世上總要有慢一些的人的。”
葉渺漫長又無趣的練劍生活便就此開啓了。辟谷的好處便在這時展現無遺,不再需要每日去山下的鎮子上買吃食後,葉渺便幾乎住在了山上。除了偶爾嘴饞想吃鎮子上的糕點,在其餘的時候他要麽是在日常念經、修煉,要麽就是和師父下棋。葉知微也不會讓他睡在荒郊野嶺中,每次夜深時,葉知微依然會把他帶進山中的秘境中。進出秘境的次數多了,葉渺也逐漸摸清了這個秘境的全貌——
這裏的布局與構造,倒像是某個無人使用的宗門。
葉渺心裏有了一個模糊的猜測,卻不知是由于何種原因一直沒有向師父詢問過。介于葉渺先前的幾次失聯的前科,葉知微摸索了幾日,給葉渺塞了不少的符咒法器,最後給了葉渺一只盛放着不明液體的玉瓶。
“無論是什麽東西,滴上一滴,就能變出一個師父。”葉知微這麽跟他說。
葉渺大為震撼,當即便十分珍重地收了起來。山中無日月,連晝夜的交替都似乎變得模糊了起來。又過了一些日子後,葉渺便第一次下了山,再次回到了那個他生長了十年的鎮子上。
算來他在山中度過的時日應當也不算長。清潭鎮上已步入寒冬時節,街道和房屋被皚皚白雪覆蓋。葉渺踩着路面上的新雪走過街巷,突然想到,葉安接他回家的那天,似乎也是在這樣的一個冬日。
他此行倒也沒有什麽別的特別的事。葉渺在塵世間的牽絆一只手都能數得過來,葉安不在後,葉渺就像是一下子失去了在人間立足的一切根本一般,連腳跟都站不穩了。
在師父身旁修行的這些天裏,葉渺像是第一次在模模糊糊間懂得了“斬斷塵緣”的意義是什麽。一切都發生得過于倉促了,就像世事總是無常,在他還沒脫離懵懂與朦胧之際,讓人痛徹心扉的“意料之外”便摩肩接踵而來,強行地将他推離凡世之海,被逼着提前長大,并學會分別。
葉渺是來告別故人的。除了葉安和李先生外,鎮子上還有無數不多的他能叫得上名字的人,姑且可以稱之為“故人”。他既是已經決定了要與塵世告別,便想着最後再來看一眼鎮子上的人。
舉目是一片茫茫的白。葉渺站在街頭巷口,他四下顧去,突然間卻有些茫然。明明還沒有離開多少時日,他卻像是一個離去多年後歸家的旅人一般,突然就有些近鄉情怯了。
鎮子上行人依然來往匆匆。葉渺遲疑了好久,才邁開了步伐。他依然有些找不到目标,像一只無頭蒼蠅一般在巷道繞了幾圈,敲響了每一個他所見過的人的家門。或是曾經給他喂過零嘴的,也有給他們家裏幫過忙的,包括在葉安的喪事上出過錢和力的,葉渺都一一地去道了謝并道別。其中的大多數都笑着問他要去哪裏了,葉渺便乖乖地回答說他要跟着師父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于是街坊鄰居們便又打趣說那他以後就有師父,可以跟着師父啦。
做完這一切後,葉渺又半道轉去了徐凜家裏。徐凜正在幫着家裏人幹活,一聽是葉渺來了,當即便放下手裏正在做的事,撒歡着就跑了出去。兩個少年蹲在屋檐下,一人手裏捧着一個熱氣騰騰的烤紫薯。徐凜吸了吸鼻子,問他:
“你是不是有好久都沒有回到鎮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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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渺點點頭:“是的,我在跟着師父修行。對不起啊,事先沒有和你說。”
徐凜擺擺手,表示毫不在意:
“跟我對不起什麽。而且我知道你一直在忙着跟世外仙人修仙,肯定是沒有時間到處亂跑的。不過這次你怎麽回來了?是有什麽事要辦嗎?”
“也不是。就是,我是來和大家道別的。”
徐凜啃紫薯的動作一頓,而後緩緩道:“你也要避世了?這麽酷的嗎?”
葉渺笑了笑,沒說話。靜谧在二人之間蔓延,片刻後,葉渺擦擦手,道:
“夫子還在嗎?我們去看看夫子吧。”
而出乎他的意料的是,徐凜卻在這時搖了搖頭,道:“夫子已經不在了。”
葉渺一怔,下意識問道:“不在了是什麽意思?”
“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那他去哪裏了?”
于是徐凜便告訴他,夫子恰好在幾日前辭去了書塾夫子,攜帶着書卷返回家鄉去了。
那夫子的家鄉在哪裏?這個問題又沒有人知道。于是兩個人便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陣子後,葉渺才率先嘆出了一口氣。
“那好吧,”葉渺說,“回家了也好。”
這樣一來,葉渺想要見面的人便都統統見完了。于是葉渺便站起身,認真地對徐凜說道:
“那我要回去了,你好好保重。以後還有機會見面的話,我讓你見見我師父。”
徐凜還有點舍不得,扭扭捏捏道:
“你很着急要回去嗎?如果不急的話,那再陪我多玩幾天吧。”
這倒也不是葉渺着不着急的問題。葉渺又認真思考了一下,決定可以暫且先妥協一下。
“好吧,僅限于今天了。今天過去後,我可能就要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不能回來了。”
徐凜連連點頭。和葉渺多出了一天的相處時間讓他稍微有點高興。他思來想去,腦海中突然蹦出來了一個新的點子,不至于無趣,又是需要依賴葉渺的。
于是他興沖沖道:“跟我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葉渺就被他引領着,一路七拐八拐地就跑出了清潭鎮,來到了不知道哪個荒郊野嶺的一個廢棄的菩薩廟中。這裏荒無人跡,似乎連冬日的寒風都變得更冷了些。葉渺裹緊了身上的披氅,眯着眼打量了這個平平無奇的菩薩廟片刻後,問道:
“這裏是哪裏?你帶我來這做什麽?”
徐凜也被凍得不輕。他看上去似乎有些亢奮,拉着葉渺就往廟的後方走。
“跟我來跟我來,你看看就知道了。”
葉渺被拽得一個踉跄。他其實心裏是有些擔憂的,若是凡人拜神拜鬼不過也是拜個念想,可自從他對這個模糊的大千世界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後,心裏便明白了為何凡人不可妄念鬼神——因為這些東西是可能真的會出其不意地跳出來。
菩薩廟的周遭靜悄悄的,廟內的石頭雕制的神像破敗不堪,石身上盡數都是被風霜與歲月雕琢後留下的斑駁痕跡。葉渺路過這座廟的門口時不經意地向裏瞥了一眼,而後很悚然地發覺,這個石像居然是缺失了腦袋的。他稍作停留了幾秒鐘,只看到了原本應安分地安在石像脖子上的石像人頭正安靜地滾落于地,在石像的脖子處則有一個鋒利而平滑的切口。
“……”
葉渺心下覺得怪異,一時又想不起來沒了頭的神像有什麽忌諱來。這時徐凜早已把葉渺帶到了他想讓葉渺看到的東西前。徐凜用手一指,對他說道:
“看,就是這個。”
葉渺收回別的心思,走上前去。撥開冬日裏殘留的枯枝敗葉後,呈現在他眼前的赫然是一個造型奇特的法陣。
葉渺:“……”
徐凜滿臉期待地看着他,神采奕奕道:
“我十幾日前無意中發現這個的。我猜應該是什麽修仙人留下的法陣之類的東西,我看不出來這是什麽,又不知道怎麽用,就想着你也是修仙的,可能你會知道,所以讓你來看看。”
他想得倒是美好,可問題是,葉渺跟着葉知微修行的這些日子裏要麽在練氣,要麽是練劍,要麽是供師父取樂。符咒入門才學了點皮毛,陣法之類的更幾乎是零接觸。徐凜把這麽個東西怼到他面前,他也認不出來到底是個什麽鬼東西。
徐凜灼熱的目光快要把他給燒穿了。葉渺憋了半天後,才堪堪道:
“嗯……這個東西我也不太熟悉。這樣吧,今天我們先回去,等我讓我師父來看看這是做什麽用的法陣。總之要記住一點,就是來路不明的東西還是不要妄動的好……”
葉渺正在諄諄教導他的小夥伴,話還沒說完,就冷不防地看到這個法陣有異動。他心裏咯噔一下,本能地預感到可能要有大事發生。
果不其然,僅僅是短短數秒後,外界的風雪便在瞬時之間全部消弭。與此同時,整個法陣開始散發出刺眼的金光。葉渺眼神一凜,迅速地拔劍出鞘,沉聲道:
“退後,不要靠近。”
徐凜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給吓了一跳,很快就反應過來,葉渺應當是在和他說話。他覺得自己的小夥伴在這一剎那的氣場有些變了,心想這就是修仙人士嗎,果真是恐怖如斯。但他也沒時間再多調侃什麽了,幾乎是在葉渺出聲的那個瞬間,徐凜就反應極快地想往外跑。
這時他又在聲色模糊中依稀聽到了葉渺的下一句話:“去前面,往廟裏跑,別回頭。”
徐凜來不及做他想,馬不停蹄地就一路跑進了這個破爛的廟裏。在他踏進這個廟的那一刻,金光消失,風雪依舊。廟內是破敗的石像和四處結滿蛛網的桌椅角落,廟外是紛飛的大雪和凜厲呼嘯着的北風。徐凜呆呆地坐了片刻,然後才猛地想起來,葉渺還在外面。
于是他又趕快站起身,拍拍屁股上蹭到的土就沖出廟去找葉渺。
然而他最擔心的結果還是發生了。菩薩廟正後方的草木依舊枯敗,這個他們都認不出來的法陣依然安安靜靜的躺在地面上。像是一切都沒有發生一般,方才那短暫的異常就像是在寒風朔雪中一個轉瞬即逝的幻覺。
哪裏還能見到葉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