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天色薄暮,傅清玄回到府邸,換下官服,換上寬松常服,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緩解一日疲乏。
侍女奉上茶,他并未理會,仿佛睡着般,直到他的随身侍衛吳峰從外頭走進屋中,喚了聲:“大人。”
傅清玄這才睜開雙眸,放下支額的手,正了身子,漫不經心地問:“何事?”
吳峰回禀:“方才屬下聽門子說,今日有位年輕女子在咱府門口踟躇了許久,好像要找什麽人,她乘着一頂青帷小轎,舉止莊重,梳着婦女發飾,像是某位官員勳貴的夫人。”
跟在傅清玄身邊那麽久,吳峰很清楚他這位主子潔身自好,對女人一向避而遠之,更不可能與有夫之婦牽扯不清,所以此事讓他有些摸不着頭腦。
吳峰是低着頭回禀的,言訖不覺微擡眸看了眼傅清玄。如往常一般,傅清玄臉上不曾顯露任何情緒,只是置于椅子扶手上的修長指尖輕輕動了下。
“興許是找錯地方了。”他不以為意地微笑道,長身而起。
恰好侍女進來禀報:“大人,督察院張大人來了。”
傅清玄微颔首,“帶他到書房去吧。”言罷走出房間,徑往書房而去。
* * *
都察院左都禦史張文傑将手中的一份名單交給傅清玄。
傅清玄接過,不緊不慢地打開那份名單。
張文傑暗暗打量着這位首相,擔心被窺到破綻,他渾身緊繃着,當看到傅清玄那如溫潤清雅的眉眼凝了抹冷色,他頓時緊張到極致。他深這位權相不好糊弄。
傅清t玄淡淡掃了他一眼,“為何這名單上也有陸文旻的名字?”他問,似乎有些不解。
張文傑笑道:“陸文旻是蘇侯的女婿,他在名單上面也不奇怪吧?”他剛說完就對上傅清玄耐人尋味的目光,心中一怵,忙正色解釋:“首相大人,這陸文旻是蘇侯的小厮供出來的,說他得了考生的賄賂,給了其考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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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清玄緩緩合上名單,“在會審前,本相便與你們說過,莫要放過一個貪官污吏,但也不該冤枉一個無辜之人,本相最恨以公謀私的行為,張大人,這份名單不能夠呈到皇上面前。”
聽到“以公謀私”幾個字,張文傑不由後背一涼,他與陸文旻的恩怨其實鮮少人知曉,所以他才大膽地借着考場舞弊一案把陸文旻拖下水,讓他再翻不了身,但如今聽傅清玄一言,他暗箱操作的事似乎沒能逃過他的眼睛。
張文傑讨了個沒趣,灰溜溜地離去。
屋內剩餘傅清玄一人,他莫名地輕嘆一聲,伸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陽穴。
張文傑與陸文旻之間的恩怨,傅清玄也稍有了解,陸文旻曾與好友在酒樓裏吃酒時談起過張文傑,陸文旻道他才疏學淺,碌碌無能,因善于鑽營媚上所以才一路高升。張文傑從別人那裏聽到了這些言論,便恨上了陸文旻。張文傑是個睚眦必報之人,一旦讓他找到機會,定會将陸文旻咬得骨頭不剩。
* * *
蘇清妤自相府回來後,挨了陸文旻的打。
那時,天色已暗,屋內點了燈,蘇清妤坐在椅子裏對着那盞燈長籲短嘆,見陸文旻歸來,勉強壓下心頭的愁苦,微笑迎接上去,結果卻換來他的一巴掌。
屋內的丫鬟都感受到了陸文旻的怒火,噤若寒蟬。
蘇清妤捂着火辣辣的臉頰,不可思議地望着眼裏噴出怒火的陸文旻,因為感到恥辱,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
他竟然當着底下人的面,不顧她大家夫人的尊嚴體面打了她。
“枉你還是大家閨秀,大家閨秀是你這麽當的麽?”陸文旻語含斥責。
蘇清妤猜測陸老太太向他告了狀,說了自己偷跑出去的事。
這一巴掌陸文旻用了狠力。蘇清妤放下捂着臉頰的手,只見白皙的肌膚上落了幾道紅印。
她強自鎮定,不失端莊的緩緩行到椅子坐下,“夫君一進屋,一句話也不曾解釋就打了我,這便是你讀書人的風範麽?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是你用來随意發洩的物品。我娘家還未失勢前,夫君是如何對我的?如今卻又是如何對我的?所有人都看在眼裏,夫君裏不怕人背地裏指摘你,說你是薄情寡義的白眼狼麽?”
兩人做了将近十年夫妻,蘇清妤對他不是沒感情的,他如今的種種行為都傷透了她的心裏,說到“白眼狼”時,她內心更是五味雜陳,這十年來,她被榮華富貴包裹着,雙眼也被蒙蔽了,竟然看不透這人情冷暖。
陸文旻被她反咬一口,內心怒火燃得更猛烈。
“你且說,你今日去了何處?”陸文旻目光陰沉地看着自己面前這位盡管受了委屈依舊保持着良好儀範的妻子,突然心生起幾分陌生感,也逐漸冷靜下來。
成親十年,他竟然不知道她與傅清玄是舊相識,以前夫妻閑談時,他不止一次與她說起那傅清玄,她總是裝作一副不認識他的模樣,甚至還故意套他的話,肚子裏不知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心思。
蘇清妤回想今日之事,心中頗有些不自在,“我父母出了事,做女兒地不該想盡辦法找到門路救他們麽?夫君,我父母一向待你不薄,你何以這般無動于衷?”
陸文旻當即變了面色,厲聲斥道:“住口,你說我無動于衷?我如今是被你害慘了。”
蘇清妤先是一怔,而後冷笑,“我有這麽大的本事,還能害慘你了?”
“你自己做了什麽惡事,你自己心裏清楚。”陸文旻将屋內的丫鬟全都趕了出去,心中到底還是想給她留些體面。
蘇清妤見他神色嚴肅凝重,心口一沉,沒了言語。
屋內陷入可怕的寂靜之中,桌上的油燈結了燈花,突然爆了聲響,頓時驚了蘇清妤一跳。
陸文旻突然盯着她的臉,沉聲問:“你年少時可是與閨友一起欺負過傅清玄?”
蘇清妤心頭一驚。他如何得知了此事?
蘇清妤唇翕動了下,卻無話可辯。
蘇清妤年少時是與人一同欺負過傅清玄。當時她在女子私塾裏念書,傅清玄則在隔壁的書院裏,傅清玄生家中一貧如洗,兼性子溫柔和順,書院裏的學子都排擠他,欺負他。
她們私塾的一些小姐私下裏也會嘲笑他。因為鐘情于他,蘇清妤會忍不住替他辯駁幾句,哪怕惹來她們的調侃與笑話,她都無所謂。
可後來,她在傅清玄那裏栽了跟頭。
她一心系在他身上,他卻無情地踐踏她的心,出于不甘心與怨怼,她開始和那些人一起欺負他。誰能想到這一窮二白的少年竟然搖身一變成了權勢滔天的權相。
蘇清妤壓下心頭那股突然湧起的懊惱,定了定神,平靜地與陸文旻對望,“夫君,你到底想說什麽?”
她的不反駁在陸文旻看來即是默認,“我以為你知書達禮,賢良淑德,沒想到這都是裝的!”他臉上呈現出被人欺騙後的憤怒神色。
蘇清妤黛眉微蹙,“自嫁給你之後,我可有做過對不起你之事?可有做過對不起你陸家之事?”縱然她蠻橫無理,心腸歹毒,那也是在傅清玄面前。在他陸文旻面前,她稱得上是知書達禮,賢良淑德,她無愧于心。
見她一臉坦蕩,陸文旻搖了搖頭,不與再與她争論對錯,“如今讨論此事還有何意義?”他臉色一沉,長嘆了聲。
明明是他主動說起的,蘇清妤正欲反駁,卻聽他道:
“傅清玄對你懷恨在心,所以欲拿我出氣,經他的指示,督察院的官員指使你娘家人的小厮說我出賣考題,舞弊貪墨。”陸文旻手一拍桌面,痛罵道:“社稷百姓,三公九卿,不過他的掌中玩物。”
蘇清妤臉色一變,不由擔心起他的處境,但很快她就心生警惕,她略一沉吟,“若真是我的原因,前面這些年他為何不對付你?偏偏現在才來對付你?”
他浸淫官場多年,又怎麽可能清清白白,出淤泥不染?誰知曉他是不是做了什麽事得罪了人家,卻把錯賴在她頭上。
“那是因為以前他找不到機會。”陸文旻冷聲道。
他今日從刑部侍郎汪大铨那處得知了她與傅清玄過往的恩怨以及督察院張文傑授意永安侯身邊小厮誣陷他的事。
汪大铨與傅清玄曾經在同一書院念書,有一次恰好見過蘇清妤與別的女子一同欺負傅清玄,他這位溫婉賢淑的妻子甚至還用鞭子抽打過他。若換在以往,陸文旻根本不敢相信他妻子竟然做過那等惡劣的事。
那都察院的張文傑就是傅清玄的一條狗,若沒有傅清玄的授意,他如何敢欺上瞞下。
汪大铨與他說,傅清玄因為他夫人的事才如此這報複他,陸文旻亦如此認為,畢竟他并未得罪過傅清玄與張文傑。
蘇清妤默然注視他許久,方啓唇:“夫君若執意認為是我的過錯,我也無可奈何。但事已至此,夫君抱怨也無用,你打算接下來怎麽辦?”
她這番話說得過分冷靜,令陸文旻不覺皺了下眉頭,他目光沉沉地注視着蘇清妤,“如今奸相把持權柄,生殺予奪盡由他掌控,我若冒險彈劾他,無異于以卵擊石,我們陸家,包括夫人你都逃不掉和你父親一般的下場。”
蘇清妤心中隐隐升起不安,面色稍柔,“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陸文旻神色似有所猶豫,在蘇清妤目光的催促之下,他終究還是開了口:“解鈴還須系鈴人,夫人,你定要幫我。”他頓了下,冷峻的眉眼多了幾分溫柔,“當然,這也是在幫你自己,你我夫妻十載,理應同甘共苦。”
蘇清妤聽懂了他的話,心中不知該悲還是該怒,“夫君是要讓我去乞求他的原諒麽?”蘇清妤原本也打算再要去一次的,但被陸文旻逼着去,內心多少有些抗拒。
蘇清妤眉眼間的嘲諷讓陸文旻瞬間冷下臉,“不然,夫人還有更好的辦法?事情本就因你而起。”
在陸文旻以為蘇清妤會堅決不同意時,她卻突然開口道:“好,我去。”
蘇清妤不欲再與陸文旻争執下去,徒添煩惱與怒氣,于是幹脆地答應下來,看到陸文旻臉上明顯松了一口氣的模樣,她內心僅存的一丁點期待也蕩然無存。
* * *
次日,恰好是官員休沐的日子。
巳牌初,傅清玄已在書房內處理政務,今日雖不用上朝,但身為首相,他總是日無暇晷。考場舞弊一案,于他t而言不過只是衆多政務之中的一個,他并未花多少心思在裏面,然而對于涉案人員來說,卻是滅頂之災,他們絞盡腦汁地找門路以圖自救,這些人的所作所為逃不過傅清玄的眼線。他們并不知曉,縱是大羅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他們。
吳峰悄無聲息地從外頭走進,向傅清玄禀報道:“大人,吏部給事中陸文旻攜夫人求見。”
吳峰內心其實有些惶恐,官員攜着自己的夫人來見他們大人,這簡直就是前所未有之事,但他不得不硬着頭皮來禀報。
“讓他們回去吧,便說本相政務繁忙,無暇見他們。”他語氣不含任何情緒,随後慢條斯理地拿起桌上堆疊的奏疏凝神看起來。
吳峰看不透傅清玄的心思,領命而去。
大門口,陸文旻正焦灼地等候着,目光時不時地落向照壁的方向。
蘇清妤坐在轎子,手輕挑窗帷看向站在楹柱旁面色凝重的陸文旻,她曾以為他是個溫潤內斂,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而今才知,一直以來他所走的路都太過順暢,金榜題名,入翰林,娶權貴之女,一路高升,春風得意的人自然能夠從容不迫地面對一切,而一旦泰山崩于前,他的真面目便暴露無遺。
什麽謙謙君子,什麽好丈夫,都是假的,不過是一個為了仕途出賣妻子的小人,蘇清妤唇角微勾,心中不由得升起些許鄙夷。
傅清玄的随侍從裏面走出,與陸文旻道:
“陸大人請回吧,我家大人公務繁忙,抽不開身。”
陸文旻面色一沉,正欲說什麽,吳峰卻已經轉身離去。
蘇清妤看着陸文旻一臉陰沉地朝着自己走來,便放下了窗帷,直到陸文旻彎腰入了轎子,她才淡淡地道:“我早說過,他不會見我們的。”
陸文旻掃了她一眼,并無回應。吩咐起轎後,便一語不發地盯着轎帷,不知在沉思着什麽。
蘇清妤看他這般,心亦變得沉重起來,不得不承認,他們夫妻二人如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就算不為他,她也該為自己争取一下,“停轎。”她驀然開口道。
對上陸文旻投來的驚訝目光,她毅然道:“夫君自己回去吧,我想再去一趟相府。”
* * *
吳峰頂着壓力再次踏入書房。傅清玄仍端坐于書案前批閱奏疏。
“陸大人的夫人蘇氏求見,她……她說與大人您是舊相識,望大人撥冗一見。”吳峰硬着頭皮道,他原本不想替她通禀的,奈何那位夫人百般央求,又聽門子說她就是前幾日找上門來的官員夫人,斟酌再三才來到書房替她傳話。
書房陷入了詭異的寂靜。
吳峰微擡視線看了眼前方,傅清玄仿佛沒注意到他的存在,仍舊神色專注地看着奏疏,吳峰心頭一怵,只道他心有不滿,便道:“卑職這就去把她趕走。”
他剛轉身欲走,身後便傳來傅清玄語氣莫測的聲音:“帶她去倚雪院的花廳等候。”
倚雪院是他的寝居。吳峰腳步一頓,不覺回眸看去,只見傅清玄修眉微凝,睫羽半掩,看不到眸中情緒,但讓人沒由來得心中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