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章
第 33 章
該如何描述那一瞬間的感受?孟拂枝大腦一片空白, 只能跟着鐘翊邁開腳步,手被牽住,黑夜的霓虹在眼前倒轉, 一雙雙窺探的眼睛隐秘地投向她, 猙獰地張開血盆大口——将她吞沒。
她低聲同他說話,記憶深處的游泳館明亮整潔,然而手心卻是徹骨的冰涼, 仿佛從深水區喘息着探出,滿身是寒涼的水漬。
鐘翊牽住她的手, 又放進口袋裏,與她并肩而行,唇角劃過淡淡的弧度:“阿姐還在擔心?”
她的指尖冰涼涼的,鐘翊摩挲着,熱量傳遞到掌心, 給人十足的安全感。
他們已經走到了熱鬧處, 街頭人來人往, 路過Moonfall, 裏奧被牽了出來, 孟拂枝回過神來,踏進門檻:“喝一杯吧。”
侍應生程程驚喜地和她打招呼,調酒師也主動問:“孟小姐今晚喝什麽?”
鐘翊看向她,孟拂枝口中的話轉了個彎,最後只道:“一杯莫吉托吧。”
然而他連一杯小甜酒也不讓她沾, 剛一調好就被他順手接過, 換了一杯橙汁給她, 也不解釋,調酒師多看了一眼, 很快又低頭忙活起手中動作。
孟拂枝沒生氣,試了試那連冰塊都沒加的果汁,涼沁沁,甜絲絲的。
兩人沒坐卡座,就在吧臺前各懷心事地啜飲,也不怎麽說話。
有顧客被邊牧吸引,過來逗弄撫摸,孟拂枝轉過來看着她們笑。
另一旁,老板娘在和幾個酒保商量布局,琢磨着要請駐唱歌手,又問鐘翊樓上電競包間的事。沒多久,廖良策下來了,見到孟拂枝一愣,神色立馬收斂,恭恭敬敬道:“孟老師好。”
孟拂枝輕笑:“在外面叫我孟姐吧。”
廖良策看了眼鐘翊,不敢直視她,“老師就是老師……”
雖然也不是他專業課的老師,但有前車之鑒在,他可不敢亂套近乎。
鐘翊是被她臨時叫走的,顯然事情還沒談完,她見他半天不上樓,問:“你們不繼續?”
“今晚不聊了。”鐘翊手中的酒杯吸引着她,孟拂枝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心不在焉地答着老板娘熱切的寒暄。
不知何時,有人影輕車熟路地在酒吧內處落座,點單後不聲不響地融入角落幽暗中。
孟拂枝垂着眼眸,一聲不吭地啜着手中的橙汁。
鐘翊接過調酒師遞過來的新酒,忽然從吧臺起身,轉頭道:“阿姐不用擔心。”
然後,他穿過卡座,直直朝那陰影而去。
不斷有認識他的人驚訝舉杯,奉承寒暄:“有陣子沒看到翊哥露面了——”
然而他充耳不聞,徑直停在了那道低調的陌生身影前。
擱在桌面的酒杯有融化的水珠滑落。
那人依舊壓低着帽檐,不動聲色地護住了衣服內兜。
鐘翊無比自然地在他對面落座。
他平淡地審視着那露出的下半張臉,将手中的酒杯推了過去,吐詞幹脆:“請。”
那是一杯叫“教父”的威士忌酒,混雜着醇厚的杏仁酒香,辛辣而甜蜜,如抽雪茄般意蘊悠長。
男人沒有動。
那下巴崩得極緊,整個身體都僵硬地豎起刺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越來越多,有竊竊私語,有高聲詢問:“翊哥這是你朋友啊?”
鐘翊充耳不聞,只是打量着他,随後驟然前傾,抓住對方的腦袋擡了起來——
那是一張眼熟的面孔,他見過那臉上沾滿血漬的模樣,也記得與此時此刻眼底如出一轍的惶恐。
孟拂枝沒有認錯,她的直覺一如既往地準确,男人的鴨舌帽随着被迫仰起的姿勢掉落,鐘翊扯開嘴角,“好久不見,劉教練。”
時隔五年,他們又見面了。
男人睜着眼睛看他,左眼明顯更小,瞳孔帶着明顯的□□,無力地耷拉着,而另一只眼銳利得驚人,憎惡地映出來人的倒影。
然而很快,他眼光躲閃,畏畏縮縮地出聲,喉間像卡着一口痰,低沉嘶啞:“您認錯人了。”
鐘翊笑了,站起身來,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臺相機——劉志威瞳孔一縮,撲過來就要搶,“這是我的!”
鐘翊輕松躲開,輕笑:“誰能作證?”
劉志威嚯地站了起來,臂彎鼓起肌肉,橫眉怒目,立馬就要動手,“你這是搶劫!”
鐘翊微微偏身,一手翻着相冊,另一只單手制止住他,冷酷嗤笑:“這麽多年過去,還是這麽下三濫的手段——”
話鋒一轉,他的眼底跳躍起興味的火花:“誰讓你來的?”
劉志威的氣勢陡然被戳破,驚訝地撞上那了然的目光,随後立馬改變策略,露出得意的神色:“這下知道怕了嗎?你拿走相機也沒用,我早就發過去了,你以為鐘家還會護着你嗎——”
鐘翊松開了他的手臂,嘆氣一般後退了幾步。
男人得寸進尺,洋洋得意地掃了眼吧臺前的孟拂枝,眼底情不自禁流露出幾分癡迷,“艹,你和那個婊——”
“鐘翊!”
迎接劉志威的是落在鼻梁的重重一拳,他的話斷開,耳朵嗡嗡地看見那女人焦急地走近,像是在訓斥,偏頭間投向他的眼神冷若冰霜——這對狗男女,他當初就看出來了!
不過瞬息,劉志威從劇痛中猛地清醒過來,四面的嘈雜驚呼聲清晰入耳,他發出瘋狂而恐怖的笑聲:“哈哈哈你幾歲和這個賤人搞到一起的?!鐘家這回還會替你擦屁股嗎?”
他開始翻大衣的口袋,嘴裏憤怒地噴吐着髒話:“艹tmd你們都聽好了,這個狗雜碎的就是個殺人犯,他戳瞎了我的眼睛,毀掉了我的人生!”
積年攢下的怒火和怨念悉數爆發,洗出來沒多久的新偷拍被他像撒錢一樣撒下,發出怪異可怖的癡笑,“來呀!來看呀,這個雜種是怎麽搞比他大八歲的——”
他眨了眨眼,只有右眼能視物的世界突然間失去平衡,映入瞳孔的最後一幕是緊緊揪住他領口的鐘翊,他的腳尖幾乎離地,脖頸被勒得快喘不過氣來。
“不繼續說了?”鐘翊偏頭,笑意可謂殘忍。
記憶中的少年面容逐漸清晰,他舉着一只尖銳的鋼筆,沉着冷靜地插-入他的眼球——痛感撕裂他全身的細胞,血液橫流,他跪在地上打滾,周圍到處散落着女人的偷拍照,水底露出的泳褲,淋浴間內裸露的軀體,放大印出的胸部和三角——看得見臉的看不見臉的,全是游泳俱樂部的女性常客。
他的嘴被撬開,嗚咽不止中被人拽着頭皮擡起,用力灌進了那杯他不曾接過的“教父”,液體順着下巴流下,整個領口濕漉,然後整個玻璃杯直接塞入他被迫張開的口腔,将所有流言和污言穢語堵住。
鐘翊站起身來,四周鴉雀無聲。
燈光在他臉上投下陰影,卻依舊叫人屏息着挪不開眼,沒有人敢出聲,都在努力消化着這驚人的信息量。
周圍散落着零星的照片,穿着大衣走在街上的女人,在轉角處和男子牽手擁抱的女人,和男子并肩上樓的女人,多是背影,然而卻不難猜出主人公。
鐘翊是什麽樣的人,沒有人能說清,就像沒人知道他的來頭。
殺人犯,狗雜種,道德敗壞,那一頂頂帽子加諸在天才制作人的頭上,将令人豔羨的閃閃金光飛快掩蓋,只剩下八卦和提防。
趴在地上的男人失去神智,卡在嘴間的玻璃杯驟然崩裂,咔嚓在口腔間碎成一片,染出絲絲紅漬。
孟拂枝皺着眉,看着垂眸停在她面前的請罪者,像只受了委屈的大狗狗,尾巴耷拉着。
她被迫收回了到嘴邊的“太沖動了”,嘆息一口:“回去吧。”
劉志威還沒有清醒過來,鐘翊腳步不動,“不能給張姐添麻煩。”
張姐就是Moonfall的老板娘,這會兒正呆着,僵硬地扭頭看過來:“……你仇家?”
鐘翊聳了聳肩:“不認識。”
張姐又求助地看向孟拂枝,然而也只能收到一個無奈的嘆息:“我連他名字都不知道。”
這是實話,孟拂枝只隐約記得他姓劉,其餘早就忘了。
“那怎麽辦?”張姐掃了眼氣氛降到冰點的卡座氛圍,剛才動靜太大,二樓也有人探頭,李朵和廖良策下來,打破寂靜:“出什麽事啦?”
“有人鬧事。”老板娘瞥了眼某人,又瞅了眼趴在地上跟死屍似的邋遢男,一揮袖子走人,“把他拖到外面扔着吧,這天氣死不了人。”
這是不打算管了。
吧臺下的邊牧把腦袋靠近了孟拂枝,全程識趣地裝睡,李朵見過它幾次,這會兒興致勃勃地逗它玩,卻沒有收到半點反應。
鐘翊靠在吧臺前擺弄着一臺相機,神色淡淡,對周圍投來的若有似無的注視毫不在意,劉志威罵他什麽都無所謂,其他人會怎麽看他也無所謂,唯獨,唯獨——
擡眸間,孟拂枝凝神攪拌着見底的橙汁,沒有看他。
那一道道視線不僅落在他身上,同樣落在她的身上,甚至更灼熱,更隐秘,飛快打字的各種群聊裏,頂上來的校園熱帖上,鐘翊和文學院的某老師真的有一腿!
比起那個猥瑣的中年男人,人們更關心校草和學校老師的桃色八卦,孟拂枝沉默地垂眸,背脊仿佛壓着千鈞重。
李朵終于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氛,見到被拖出去的人眼皮一跳,撫摸裏奧的動作越來越輕。
那些不久前還同鐘翊熱情寒暄的人不自然地僵笑着,試圖将氛圍拉到鬧劇發生前,各桌陸續有了窸窣小聲的聊天,然後慢慢恢複正常聲調,唯有吧臺一角,依舊是死寂一片。
調酒師機械地調酒擦桌,見兩人不約而同起身,侍應生程程壯着膽子,幹笑問:“翊哥和孟老師……要走了麽?”
——他本來是想問兩人“在一起了麽”的。
然而孟拂枝轉身,倏爾一笑:“對。”
“我們在一起了。”她說完好像還嫌不夠,“在談戀愛,我和鐘翊。”
室內的耳朵全部豎了起來,她沒有去看鐘翊,只是掃過那一道道視線,背脊挺得很直,文雅得讓人難以想象蘊藏着怎樣的力量。
“剛才那人說的,其他都是子虛烏有的謠言,唯有一點,我和鐘翊在交往——這是真的。”
她輕聲慢語,跨出門檻,見鐘翊牽着裏奧站在原地一動不動,Moonfall的絢麗招牌閃着光,落在他晦暗的每一根鴉睫上。
孟拂枝回頭,眉眼舒展:“還不回家?”